鞭梢甩碎着浓浓的山雾，青藤奔涌着古老的血液。他们，驱赶着攒动的牛群，不，驱赶着莽莽的群山，向着原野，向着大海，不回头地走去……

是山，是牛，还是山寨壮家人？

是神话，是史诗，还是山寨壮家生活？

读着黄凤显的处女作《赶山》，我们仿佛步入了一条古老的现代画廊。那一座倔强如牛的山，那一群群峻峭如山的牛，还有那一个个如山似牛的人……挟带着火火烈烈的风突现在我们眼前，涌进了我们的血液。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也亢奋了。这是美丽的神话、壮丽的史诗，我们的热血这样感觉；这是当今的壮家生活、真实的壮家人，我们的理智这样认为。

的确，贯穿作品始末的主要事件无非贩牛，中心人物就是藤佬。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劲风吹到了壮家山寨，想脱贫致富的藤佬、特康和隆三三，不畏首次贩牛亏本，再度远涉野山，几经波折，终于将牛赶出了山。同时，作者通过意识流的手法写出了藤佬苦难的童年、浪漫但贫穷的青年直至成熟而辉煌的老年。从这里，我们看到了机智勇敢、刻苦耐劳的藤佬“成了最出色的后生”，也看到了他骗贩子不欺寡妇的善良美德，总之，我们看到了一条活生生的20世纪的壮家汉子。那一幅幅民族风情、奇山秀山的景象，令我们眼花缭乱，大开眼界。这些，的确真实美丽得无可厚非。可我们总觉得还有点什么没有道出来，它的审美趣味的突出之处也似乎不在这里。有种“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神奇力量，携着风，带着火，伴着柔柔的水、甜甜的雾，始终萦绕在我们眼前、心头、舌尖。它确实动人心魄，又确实不好言状。这神奇的力量来自山，来自牛，还是来自藤佬这些壮家人？我们还是得到作品中去寻找谜底。

给我们印象最深的场面，要算是藤佬斗牛了。从方寨将牛赶到岜桑寨，藤佬开始给牛穿缰绳。轮到一头眼睛放着凶光的大公牛时，它发火了。它不仅将隆三三气球似的抛向天又甩下地，而且逼得特康也“一躲再躲，渐渐沉不住气了”。这时，藤佬站出来了。他“猫着腰，黑眼珠在眼眶里飞快地转动着。大公牛那对尖长的耳朵抖了一抖，便看到它的对手露出了（比它）凶恶十倍的目光，那目光红彤彤的在空气中缓缓流注，仿佛就要把它完全吞没……牛逼近了。他竟然往前一纵，左一跳，右一跳，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嘴里一面放声喊：‘来了呃——！来了你的妈呃！……’牛更凶猛了。藤佬干脆弓着腰，腾地跳到牛身侧。牛尾立即狠劲地抽来，他一掌就把它打了回去。……藤佬穿着一身紧绷绷的黑布衣，这时越发敏捷得像一只猿猴。三下两下，竟从容不迫地将牛的脚套住了。但牛还不肯认输，藤佬见状，把脚一跺，心头怒起，大吼了一声：‘瞄你妈的！’突然冲向牛头……一把揽住了整个牛脖子，狠狠地一发劲，‘呔——！来了呃——！来了你的妈呃——！’牛头牛角反被他夹住不能动弹了。他象一棵大树似的在那里定定生了根。他双脚扎稳腰身挺直牙关咬紧面色铁青目光可怕毛发乱抖，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快要穿透皮肉露出来，但却被一根根粗壮的青筋捆扎住了”。不可一世的大公牛终于败在藤佬手下。

就是在这里，我们的热血跟着藤佬沸腾了。就在这字里行间，溢出了那股神奇的力量。藤佬那气吞“山牛”的凶光，那山呼海啸的怒吼，那大树一般的雄姿，还有那被青筋捆扎住的骨头，在我们心中塑成了一尊粗粝的雕像。按说，藤佬儿女满堂，还有拖拉机，为什么还要这么拼上老命呢？他“有一颗陈年的苦楝子埋在他心中”。这颗苦楝子就是他尽管“成了最出色的后生”，却依然无力带走达僚。这次赶牛，他就是要这颗苦楝子发芽，要让达僚知道，“亭辣寨的男子简直可以把岜桑岭扳倒”。因为“岜桑寨的女人们永远崇拜力量崇拜勇敢的男人”，以至于“他们甚至已经遗憾大公牛为什么不是一个牛魔”。事实上，在我们眼中，在达僚看来，大公牛不正是一个牛魔吗？达僚不是要“称赞那座黑黝黝的山峰”吗？确实，她过去只能当作“公亲”的藤佬，现在不再那样受山压迫、被人束缚了。在斗牛中，他是如此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不像是在生死搏斗，倒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征服了牛，实质上是征服了自然力，赢得了达僚的心，映照了自己的本质力量。一句话，他自由了，他的苦楝子发芽了。

这里我们感受到了那种力量，可它的源泉在哪儿呢？作品告诉我们：“有一座山变成了牛，有一头牛变成了山。山脚下的石窝里他生了下来”，“没有山藤佬就感到不自在，前后无着落，心中无依靠，他一辈子不能离开山”。这里，山中有牛，牛中有人，人中有山，山、牛、人浑然一体。原来如此，不奇才怪哩！

如此象征并非罕见，奇就奇在不知是什么东西将它们交融得如此天衣无缝。读者稍加留心就会注意到：作品为四章结构，四重“山”呈算数级而上升。每章中，作者都以表层的现在时事件为主干，神话与追忆两翼齐飞，使三者此起彼伏，相互辉映，显出连贯而和谐的整体感和历史纵横感。这样就令我们难辨真假，进入清晰而混沌的神话加史诗的境界了。这当然只是外部的结构力，更重要的是其内在“引力”。读者同样会轻易地发现，伴随藤佬一生的不仅有山、有牛，还有那个永远年轻的公摩。“公摩的事，藤佬是一懂事就听阿牙讲了的。公摩的故事是摇篮曲，是美丽又神奇威风烈烈又悲壮凛凛的神话加童话，哺育着藤佬长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藤佬看见山就想起了牛，看见牛就联想到了山。”公摩身上的青藤，经过世世代代的繁衍，延伸在他逐渐变得又黑又硬的“岩石”上。青藤中涌动的乳浆，不仅流给他山一样的粗粝、牛一般的血性，还泌出甜美而永远绵延的希望。正因为这样，藤佬才不知疲倦地跋山涉水、驱山赶牛，才那么离不开养了他又压了他的高山大岭。甚至在漩流危及生命的关头，他仍然看见“过去和现在，公摩和牛群，达僚和乜唠，都在天边的那条弧线上飞速转动，那条弧线闪闪发光”。这无疑是他的潜意识的涌现。可见，公摩的血在他身上流得是多么地深、多么地沉。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前面的藤佬：他的机智勇敢，他的刻苦耐劳，他的善良美德，他的苦楝子……不都闪烁着那条弧线的光点么？他那条“韧韧弹起的”鞭子，不就是公摩驱牛赶山、点石成金的伞柄么？

但是，藤佬并没有自我意识到公摩就在他和他伙伴身上。倒是20世纪80年代的新公摩特康清醒地意识到：“同样的血液也正奔涌在自己的躯体内，同样的青藤也正在攀爬着自己的每一块骨头茁壮成长。”他接过了历史的接力棒。他确实保持了藤佬的那股血性，但他的赶牛显然与藤佬不同。他想的是赚钱办厂，赶走穷山恶水。这里有面向未来的一面，但另一面却似乎缺乏一点藤佬那种深沉而复杂的“神韵”。藤佬除了恨山斗牛，又是那么爱山护牛；除了捞钱致富，更想的是显出公摩一般的自由本质，山一样的永恒和牛一样的力量。所以，特康的血性，浓度还没这么深，色度也没这么强，使人总觉得与作品的总体气氛不那么协调。但必须肯定，在牛赶向何方的时候，特康却比藤佬更出色地继承了公摩的“遗志”。他发现老是在山中周旋，正是世世代代赶山的悲剧之因，便耐心、坚定而有说服力地将藤佬劝向了边州。“他把山变成的牛群赶到天边，终于寻到了那个大海。”

至此，我们顺着攀缘千岭万壑、历尽世间沧桑的青藤，摸到了那个有着神奇力量的根。这个根就是山，就是牛，就是公摩。毋庸置疑，《赶山》是在“寻根”，而且寻得很深很长。这条根长长地、壮壮地从远古伸向现代，从山间伸向原野，又自强不息地从现代伸向未来，从原野伸向大海。这就不是单纯地为寻根而寻根了。它寻得有劣根，更主要的却是优根，此一；它的立足点不是在昨天而是在今天，而且“牛的眼睛抬望着远远的天边”，此二；这条根串出的旋律不是悲戚的挽歌，也不是盲目的颂歌，而是一首悲壮、雄浑而高亢的历史进行曲，此三。更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将民族的根环绕在崭新的时代精神中，于是就似乎产生了一个现代神话和史诗，也就令人感受到双重的审美意境。显而易见，我们开始视为矛盾的“热血”和理智，在这里也合二为一了。这种现实与神话史诗的融合，确实洋溢着一种二者分离时无法造就的巨大艺术感染力。当然，感受到这种统一并不太难，困难在于这种统一的现实性如何可能。

我们知道，“任何神话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2392908公摩的神话，正是壮家人征服自然时将自身的本质对象化给自然的产物。反过来，这种人化的自然又按照自身本质塑造着主体。壮家人经过了世世代代，“讲古的人都一辈一辈老去死去了，公摩却仍是一直活得那么年轻”。照理说，“随着这些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马克思语）。在科技革命第三次浪潮冲击全球的今天，再生产这种现代神话史诗似乎是不太实际、缺乏现实合理性的。但我们必须看到，大千世界，各地的自然条件和社会经济发展是不平衡的。就《赶山》的特定环境而言，虽然社会主义革命消灭了山寨的剥削制度，生产力也大幅提高，但自然经济在大山大岭中仍占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在某些方面某些地方（如在更为偏僻的方寨），原始生产方式的成分并不罕见，与之相适应的古老文化的习俗（如抢花炮就是“公摩大王正当中”）也就不乏存在的基础。这样，《赶山》依然保持着一种神话精神，就并不那么令人费解了。况且，这种精神已逐步纳入了现代文明的新鲜血液。马克思不是接着说道：“一个成人不能再变成儿童，否则就变得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不使成人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一个更高的阶梯上把儿童的真实再现出来吗？在每一个时代，它的固有的性格不是以其纯真性又活跃在儿童的天性中吗？纯真地复活着吗？”2392909事实也是这样，作者通过藤佬特别是特康、达嘉这一代新人，正是在“更高的阶梯上”将自己民族积淀下来的“固有的性格”，借助神话的返照而“纯真地复活着”。

在此我们又不难看到，荣格神话批评的“原型”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这一点。荣格认为：“原始形象，或原型，是一种形象——不管是恶魔，是人，或者是一种过程——它不断地在历史进程中重复发生，在创造性幻想得到自由表现的地方重复出现。”2392910因此，这种原始意象是一个民族乃至整个人类长期积淀下来的集体意识。例如，大山、公牛等，往往是一个民族父亲的原型，它象征着权威、尊严和力量。我们注意了一下，作品中只出现了藤佬的阿牙（祖母）、阿妈，而没有他的祖父和父亲。这恐怕不是作者的疏忽之笔。容我们妄自揣摩的话，作者将这个神圣而威严的位置留给了山、送给了牛、让给了公摩。于是，我们与其说藤佬看见了山就想起了牛，看见了牛就想起了公摩，莫如说是看见山就激起了深潜在他那根青藤中源远流长的集体意识。很显然，这山、这牛、这公摩，不是别的什么，正是壮家人千古不衰的民族魂，也正是这个魂，才给藤佬他们注入了超以象外、如山似牛的精神，甚至在整个中华民族乃至人类精神中，这个魂也生机盎然地潜伏着。当我们感受它时，“我们不再是一些单个的个体，我们是一个种族；全人类的声音在我们胸中回荡”。2392911并且躁动着我们的热血，引起了我们的共鸣。这，就是给我们以宏大的神话感和史诗感的根本原因。这种神话与生活、历史与现实的统一，使《赶山》蕴含着广袤而深沉的意味，令我们振奋不已、回味无穷。

能达到这种意味深长的审美意境，从艺术方法上说，除了巨大的原型象征和独具匠心的整体构思外，还不能不归功于富有张力的叙述语言。这种张力，正如作品所表现的意味那样不好言状。时时处处，我们既可以看到民族神话般的描述（公摩神话等），也可以欣赏到我国古典小说似的精彩白描（藤佬斗牛等），还可领略到油画一样的浓墨重彩（景物描写等），等等。但它们都不能解出那股力，这里试简析一下，看能否剖出一点来。

所谓张力，即词语的外延与内涵达到高度的统一（这里外延指的是字面意义，内涵则是暗示意义或附属文词上的感情色彩）。它通过语象来表现。一般来说，语象分为四个等级：语象、比喻、象征、神话（这里的神话不是指通常的原意，而是象征构成的世界，它暗示地象征人类或超人类存在的深藏方面）。显然，它们是由微观上升到宏观。我们先从微观看起。

山尖上挂下了一帘帘软融融湿漉漉的雨雾，雨雾中阴沉沉地屹立起一方方悬崖，一方方都犹如刀削斧砍，横空而出峭拔而起，做成山的前额或者山的胸膛，这高高的前额和袒露的胸膛被欢乐岁月忧愁风雨所滋润抚爱所鞭打剥蚀，印下了一块块一斑斑灰黄褐白的凝固了的色彩。（着重号系笔者加）

这里包含的特点不少，主要是内涵扩展着外延。首先是一般语象中的叠字运用，它借着词义的重复和铿锵的节奏，不仅拓宽了词语的容量范围，而且加重了词语的力度。一个“阴沉沉”便把作者的感情色彩沉沉地贯注其中。其次是相反相成的贯句。它一方面是对立而统一的合力，将历史的悲欢离合、作者的褒贬扬抑都囊括了进去。这种辩证组合的语言远非单向语言一加一就可以表现的。又如“那是一把晒干了的苦楝子，那些日子黄灿灿的放出干爽的香味，但却苦涩得令人不敢品尝”。难怪黑格尔说：“从对立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是最重要的方面，但对于未经训练的、不自由的思维来说，也是最困难的方面。”（《逻辑学》，第150页）另一方面是积累的力量，它虽然有时超出语法所限定的范围，却往往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再如前面斗牛时引过的“他的双脚扎稳腰身挺直牙关咬紧面色铁青目光可怕毛发乱抖”，其中标点的省略明显地使节奏加快，虽然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却使我们体验到了那种紧张和力量。这恰恰就是作品所需要的效果。最后就是“异质”比喻的奇特效力。要说色彩只有深浅浓淡之喻，这里却以“凝固”的东西来暗喻，一下子就使色彩有了积淀千古之色的力度。这样的语象大多具有这种“鬼力”，如“藤佬十分得意地笑了，嘎嘎的笑声里有一股苍劲的辣味，呛得隆三三惶恐地望着他”，“那目光红彤彤的在空气中缓缓流注，仿佛就要把它完全吞没”。

具体的象征是微观向宏观的过渡，却又是不可忽视的枢纽。作品中的象征比比皆是：山象征牛，牛又象征山，二者又都象征人，还有河水象征乳汁等。象征体使语象的张力随着自己而增强，这是众所周知、不言而喻的。这里我们再次提提青藤的象征。当藤佬被救上岸躺在阳光下的时候，“一切如云似雾，混混沌沌，只有一根粗大壮实的青藤牢牢地攀爬在黑色的岩石上，青藤在贪婪地吞饮着火焰般的阳光”。这里的青藤，不仅象征着藤佬的青筋（确切地说是青筋象征青藤），而且转而象征流注着民族血的根。这条根永远渴求着光明而茁壮成长。

最后，象征的体系汇成一个庞大的神话。在这点上，作者采用了“复现”的手法，将“山”的语象再三反复，四章小标题就用了整整十个“山”。如此的积淀无疑加重着象征的力量，以至于整个作品都沉浸在这种力量之中。从构思上看，这是结构的因素，但从语义上看，这便是“语境”的核心。虽然它没有局限于每个句子上，却将其精神融会贯通。正如瑞恰兹所说：“我只动一下手，实际上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用上了……同样，一个词语从一个由其他语境的其他词组成的巨大支持系统得到力量。”2392912难怪我们从一两个具体句子中总是捉摸不到那种魅力呢，原来，它已像盐溶进了水中。

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挂一漏万地“蜻蜓点水”。即便这样，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将民族神话史诗和传统小说笔法同现代派手法相结合，做出了可喜的尝试，使作品呈现一种刚柔相济的风格。从这点上看，我们说作者这根青藤也正从山间伸向原野，不算夸张了吧。

作为处女作，我们由衷地赞赏作者的苦心与成功。以上也只是从成功的一个侧面加以欣赏。至于其中的粗糙之处失败之笔，我们也来不及详加探讨。我们愿作者这根青藤，不断汲取山间、原野的乳汁，伸得更远更远。

（原载《当代作家》198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