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经济的迅猛发展让“灵魂”一词失去了千百年来让人顶礼膜拜的神秘魅力。人类愈来愈变着法子拼命享受感官刺激,永恒的困惑消解在日益膨胀的物欲诱惑中,苦涩的憧憬变换为无所不在的片刻欢娱。忧郁的文学家们,都会在现实的歌舞升平中反弹出让人心灵痛苦的呻吟。叶大春的《胭脂河》中,是否也睁着一双这样的眼睛,也悄然回荡着如此的呻吟?
我以为是有的。
如此,作者的创作视野才逃离了都市的喧嚣,流连于隔绝商业繁华的蛮荒之地,用笔记下一切古老的“文的武的正的野的土的洋的荤的素的雅的俗的喜的悲的真的假的丑的美的善的恶的”传说故事,用心去体验至今只栖息在高山老林、奇风异俗中的人的灵魂。
风流野妹临死前向河水抛撒胭脂,野牛岭下一条清亮的河就有了“胭脂河”的名称;天狗不是狐仙,可她一被黑虎救出死地,野牛岭就遭到空前劫数(《胭脂河三章》);古藤手杖在小镇山民心中成了“神杖,能消灾避祸,祛病压邪”(《老人篇》);猎王与老雌熊的毕生恩怨对峙(《猎王》);柴老爹震慑群狼的威风(《山魂》);神崖下的惨剧(《神崖》);窝囊一辈子的岳跛子最后来了个壮烈英武的死(《岳跛子》);茂顺爷舞灯的神力与绝招(《龙灯王》);独眼惊天动地的复仇(《独眼》);烈火都焚不化的瘿袋(《瘿袋》);疯疯癫癫的罗汉真的成了呼风唤雨、除暴安良的天蓬大元帅(《罗汉轶事》);能驱邪化凶祛病免灾、延年益寿福禄双全的虎皮太师椅(《虎皮太师椅》);临咽气仍死死叼着一只脑浆四溅、气息奄奄的大灰狼的猎鹰(《最后一个鹰猎者》);念咒咒死鬼子兵的巫婆(《故乡的巫婆》),这些神话般的故事,作者讲得津津有味,铺陈得有板有眼,由不得读者有丝毫怀疑,仿佛这些故事中有着某种勾魂摄魄的吸引力。
这吸引力是什么?就是都市人早已丢失而又在苦苦寻求的灵魂。
作者钟情的灵魂是天造地设的大自然,是神奇莫测的自然精灵。
《胭脂河》中所有人物的灵魂都从这神圣的自然中开始了悲怆的迁徙。《山魂》中的柴老爹不仅至死都不肯离开大山,而且在听到动物园里的老虎怕牛的故事后,悲哀地叹道:那老虎丢了山魂。丢了山魂就等于死了。当一只幼狼从背后袭击柴老爹时,反手制服了狼的他又不禁狂喜:幼狼比老狼莽撞、狂妄,虽败溜了,总算恢复了狼的习性。退化是大自然的灭顶之灾,更是人类的灭顶之灾。蜷缩在都市文明舒适摇篮里的现代人,却把人的自然本性的退化统统称为进步,这岂不是更大的悲哀。离开大自然,人类就会变得怯弱,没有冒险的胆量,没有孤军奋战的勇气,反而为蝇头小利钩心斗角、斤斤计较、欺软怕硬。所以,《猎王》中的阿虎老爹“渴望冒险,渴望遇到猛兽,哪怕搏斗一场葬身兽肚,也心甘情愿,也比这平平淡淡,无惊无奇,靠射杀善弱动物度日糊口的生活来得痛快壮美”。《最后一个鹰猎者》中吉吉老爹宁愿舍弃家乡、亲人,也要带上自己的爱鹰——“黑旋风”,“开始朝大草甸子西边迁徙。长途跋涉二百多公里,就可抵达那片原始森林,他们就能摆脱烦恼,在色彩斑驳、宽阔自由和情趣盎然的世界中,开始崭新的鹰猎生活,耳鬓厮磨、相依为命地度过他们的风烛残年”。
在大自然中迁徙的灵魂,尽管粗糙原始,却又有着崇高的牺牲品位。在《胭脂河》中主人公们多是质朴的山民,可演绎出来的故事却惊天地、泣鬼神。哑姑、岳跛子、独眼、瘿袋、罗汉、花痴,这些生理上有着缺陷的主人公,信念成为作者笔下伟岸的英雄。这些人物形体丑陋,在人群中自惭形秽,受人白眼,遭人欺凌。对这些人物的描写与刻画,作者没有用惯常的同情心理去可怜他们,换得读者廉价的眼泪。大自然中的生命,都有着本能的欲望和生存的尊严,这欲望,这尊严,因社会放逐他们而直接与大自然沟通,方显出惊世骇俗的魅力。如开窍的哑姑,男女之事,无师自通,出嫁之日,断无故作扭捏的苦相,生命的喜悦溢于言表,“哑姑听不见喜乐,望着吹鼓手摇头晃脑鼓腮流涎的滑稽相,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好一派怡然自得的生命乐趣。因醉酒当街撒尿而被鬼子打瞎一只眼睛的独眼,全部生存的欲望只酿造出一个简单而坚定的信念:复仇。在这里,世俗眼中的无能却升华出最崇高的牺牲境界,人世间难以实现的举动在这些弱者身上却成了最自然的事情,岳跛子、瘿袋、花痴的自我牺牲就是明证。他们献身前既无殉道者的慷慨激昂,死后也无耀眼的光彩,一切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我以为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灵魂少了任何性质的喧嚣,也就多了与自然同在的恬静和满足。
在某种意义上,《胭脂河》的整体思路是20世纪80年代“寻根文学”的延续,但作者并未像当年的寻根作家们那样,借用某种现代意识去主观认定远古初民、亘古荒原、奇风异俗中的所谓民族文化根基与集体无意识,也未滥用隐喻、象征手法去模糊叙述者与被叙述者之间的时间距离,相反,《胭脂河》的作者既远离喧嚣都市去深山老林中探索自然化的灵魂,同时也尽力发掘出远隔都市文明的自然化灵魂中的苦涩与悲哀。封闭的、原始的自然环境固然滋生出让现代都市人倾慕的灵魂样式,但同样也滋生出可怕的愚昧与野蛮。《胭脂河三章》中野妹、银杏儿、天狗的悲惨命运,《胭脂河三章》中甜妮、哑姑、溪妹的不幸遭遇,都准确传递出作者对这个问题思考的深度。古老的习俗传统维系着一方土地的安宁与和睦,又为单纯的心灵增添了愚昧的盲从与迷信。《神崖》可算是表现这一主题的力作。为拯救愚顽的山民,老廖付出了生命,可结果,青面仙姑仍然认为老廖是颗灾星,得罪了神崖,神崖才发怒,祠堂才起火……正因为此,作者才在《故乡的巫婆》中发出疑问:信巫拜神又“是不是一种特定环境氛围中的悲剧呢”?
所以,我们才在《胭脂河》中,看到一股急欲走出贫困与愚昧的力量。《胭脂河三章》中的野妹宁可被“沉水”也敢私奔去县城,用她的话说:“好歹逛了一趟县城,尝到了一点人生乐趣,就是死而无憾”;甜妮终在疑神疑鬼的丈夫面前喊出:“我偏要走!我是自由的,不是你的私有财产!”《猎王》中的阿虎老爹处心积虑地想把儿子锻打成出色的猎手,可儿子压根不再对此感兴趣,不仅赶山贩货,而且闹着要去镇上开店设铺。作者所钟情的质朴魂灵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迁徙,没有感伤,没有喜悦,洞悉人类魂灵复杂内涵的作者只有一份默默的情怀,行上一个悲怆的注目礼。
这确是一个旷日持久的悖论:作者从喧嚣的都市逃往深山老林,在近乎原始的自然中得到了可歌可泣的灵魂,可一当走进这苍老灵魂的滋生地,贫穷、愚昧又会像毒蛇一样吞噬所有的文明感觉。敞开现代文明的大门,去接纳苍老的自然魂灵,并以之抵御现代文明中的莫名烦躁,当然是作者一个瑰丽的美梦。在文明时间的两端,对流总是全方位的,真假、美丑、善恶混杂一体,作者自然做一个过滤器,让岁月两端的对流、混合变得更为纯净。于是,就有了叶大春的《胭脂河》。
(原载《武汉工人报·大众月末》1995年12月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