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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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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一直都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博尔赫斯说此话的时候,是1955年。那一年,庇隆政权垮台,新任阿根廷总统爱德华多·洛纳迪任命博尔赫斯为国立图书馆馆长,9年前,博尔赫斯因参与签名反对独裁者庇隆的事件而失去了在图书馆的职务。独裁者不得善终,是历史的必然,以知识分子的良知反抗恶政,是博尔赫斯的不二选择。然而他明白,一个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是与图书为伴,阅读、思考、写作,是知识分子的本色,一个独裁者的垮台并不意味着独裁的终结,知识分子的使命是净化文化土壤,所以,博尔赫斯向不以政治斗士自居,像蚯蚓一样,在图书——文化堆积物——里辛勤地蠕动,是他一生的写照。遗憾的是,眼疾——家族的遗传——即将夺去他阅读的权利,坐拥书山文海,眼前却是一片幽暗,“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此时的博尔赫斯,心境宛如当年书写《枯树赋》时的庾信:“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博尔赫斯不是庾信,深陷人生失意的凄凉而不能自拔。失明、黑暗、地狱;图书、光明、天堂,两组截然对立的物象、感知、想象,其意义的生成虽源自基督教沉沦与拯救的逻辑框架,可在图书馆这样一个独特的人文空间里,博尔赫斯的话自有值得玩味的新意:“抛下了广场的嘈杂声响,我走进图书馆。立刻,以一种几乎是肉体的方式,我感到了书籍的重力,有序事物包容一切的宁静气氛,被储藏,被保留下来的往昔……”

漫游欧洲的城市和乡村,沁入心脾的感受唯有宁静二字。这宁静,是自然人文景观:乡村田野、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古老都市中的幽深街巷、教堂里悠远的钟声……是思想的沉思:但丁、卢梭、贝多芬、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爱因斯坦、卡夫卡……是日常生活的场景:门前屋后盛开的鲜花、咖啡屋里的喃喃私语、几无喧嚣的公共场所……喜欢这份宁静,自然就想追究宁静面相背后的韵致。

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基督教及人文传统、发达的经济、民主制度、高福利政策,似乎都与欧洲文化的宁静面相有关,若要给一个更直观的解读,我愿意相信博尔赫斯的话,图书、阅读给人宁静的心性,博尔赫斯把欧洲作为自己生命的归宿地,是因为欧洲是他阅读的起点,他一生的阅读、写作,不过是宁静心性的注脚。博尔赫斯是文化名人、大作家,是独特的个案,他的经历和认知并不能成为论证普遍性的逻辑根据,只有他对图书的认知为许多普通人践行的时候,他的伟大才是真正的伟大。我喜欢从平凡中读出真理的伟大。

一次在瑞士巴塞尔机场去柏林,临起飞前半小时,突然接到通知,航班因故取消,想到已预订好的柏林行程全被打乱,心中自然懊恼不已,可在国外,语言不通,想兴师问罪也无门,只得老老实实排队领取机场补偿的住宿、餐饮证。排队的几十号人中除我们一家三个中国人外,都是欧洲人,令我诧异的是,这些欧洲人很安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几位乘客从背包里取出一本书,翻到书中夹书签的地方,开始了阅读。这个细节让我无比震撼。阅读是终身之事,是一个永远没有终结的过程,除非生命终结,人生许多事情都不会按自己的意愿去掌控,当我们的旅程受阻时,焦虑只会让生命的时间出现病态的停滞,唯有阅读,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阅读,才会让时间复归生动的流畅。看来,不是有了安静的场所才能阅读,相反,是有了阅读才能让人心宁静。在巴黎、罗马拥挤不堪的地铁里,我都看到这样的阅读者,无论坐与站,气定神闲地打开一本书,翻到夹书签的地方,开始了那永远的阅读。欧洲书店里长年经销着各种人文社科、文学艺术经典著作的便携本,恰好说明阅读市场的无比广阔。德国人喜爱阅读,世界有名。在德国的火车上,很难听到手机的声音,也很少看到刷屏一族。置身安静的德国火车里,好像走进一个图书阅览室,就我看到的阅读者们手中书的封面,经典文学作品居多。一次在弗莱堡散步时,看到一个社区的开放式图书亭,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类图书,社科、文学艺术、宗教书籍占大多数,自由取阅。还有一次散步时,路经一户人家,门口放着一个纸箱,里边有十来本图书,我不明就里,儿子告诉我,这是图书主人从自家书柜调整出来的图书,放在屋外,愿者自取。我便选了几本哲学文学书籍,带回国送给学生。当阅读成为民众的习惯和风尚,进而成为社会成员交流的主渠道,人心的宁静和社会的安稳,可想而知。在德国黑森林寻找海德格尔木屋时,我在公交车站看到一份乡村小镇2016年夏天的文化活动安排,有音乐会、杂技演出、体育赛事,还有几场读书会,主题均为海德格尔的哲学。看着黑森林静谧的自然风光,不由想起海德格尔的话:

我出发,走向小屋——太想念强劲的山风了——城里到处塞满了柔和的光,长久地处于其中,人会被毁掉的。在山中伐了7天木——然后写作……现在,夜已经深了——风暴掠过山丘,屋里的大梁吱吱嘎嘎地响着,生命在灵魂目前变得纯洁、简单、伟大……

海德格尔认为自己的哲学“植根于农夫的生活”,倘不微言大义,今日黑森林地区的山民在社区图书馆休闲式地谈论其哲学,方真正是“人与天、地、万物、诸神的游戏”。要达到这一境界,可对博尔赫斯“抛下了广场的嘈杂声响,我走进图书馆”这句话稍做延伸:抛下了广场的嘈杂声响,我走进阅读。

之所以用阅读替代图书馆,缘于自己的经历。近十年来,常去图书馆,是为了躲避“广场的嘈杂声响”,以求内心的宁静,结果是,没有安静的图书馆环境便无法阅读,离开了图书馆,心中便是一片“嘈杂”。佛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可见自己修行太差。对于阅读而言,图书馆只是一个人为的空间,它用规则禁止了“嘈杂”,就像天堂,用想象的至善遮蔽着人间善恶杂陈的真相,所以,我敬仰那些嘈杂地铁中的阅读者,他们以持续阅读对抗嘈杂的生活方式,或许这就是海德格尔服膺的“农夫的生活”,正因为纯洁、简单,才有伟大之体验,心由此而宁静。中国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所言无非此理。人生之路,尘浊滚滚,从生到死,行程何止万里,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随波逐流,与尘浊共舞,是一种选择,亦可轰轰烈烈,可“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故曹孟德尽管“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不免“心常叹怨,戚戚多悲”。此怨,此悲,何以了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是一解,“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是一解。我自己更喜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一种让“胸中脱去尘浊”的方式。不以杜康——借外物麻痹自我,放浪形骸,也不物我两忘,堕入空门,而是“吾将上下而求索”,以阅读、持续的阅读伴随漫漫长路,以求索的阅读探寻远方未知的长路,如此,身体行在尘浊之中,胸中却脱去了尘浊。有朋友告诉我,这是读大地之书的妙处。我以为然。

阅读是终身之事,阅读是没有目的的目的。今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在奥地利小城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我看到一个最温馨、最诗意的阅读场景:莫扎特广场上,萨尔茨堡图书馆正在举办公民读书活动,广场中心置放着各式各样的书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图书,五颜六色的布艺沙发上,男女老少或坐或卧:年轻父母陪着孩子,恋人们偎依着,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穿梭其间的游客,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翻阅着自己喜欢的图书,整个广场是那么地宁静和祥和,只有几只不停飞起落下的鸽子,逗得几个摇篮里的婴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莫扎特谱出的阅读心曲。很想对博尔赫斯说:这才是天堂的模样,没有任何的规定,就凭借几本图书,人心就自然而然地屏蔽了“广场的嘈杂声响”。

图书馆对文明演进的巨大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走进图书馆,人们常有敬畏之心。在维也纳国家图书馆里,从地到天,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种珍藏的图书,红色、黑色、褐色的封皮全都熔铸着历史的沧桑,作为参观者,看到的只是尘封岁月的表象,这厚重的表象,如博尔赫斯说,“我感到了书籍的重力”。倘无轻松的阅读心态,书籍的重力势必转化成为权力、功名的符码,让人压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直白出世俗的读书目的,据说哈佛图书馆里也有类似的警语:The education level represents the income(受教育程度代表收入)。康德说审美是无目的而合目的,读书是否也该如此呢?每逢暑假,我在湖北省图书馆看到许多中学生,早早进馆抢占有限的座位,埋头各种备考资料,看着一张张勤奋与疲态同在的脸庞,我想,他们是否一旦高考成功,就会情不自禁地加入焚烧教科书、备考资料的行列?我见过那种歇斯底里的场面,其疯狂的躁动,把读书的功利性目的诠释得淋漓尽致。责备孩子们是不公正的,教唆他们功利性阅读的是社会、制度和老师。我曾在湖北省图书馆翻阅民国时代的《东方杂志》,影印本,字迹往往模糊,一篇篇地读,很费时间,一个下午也读不了几篇文章。有几天,我见到一个研究生,连续用手机拍照《东方杂志》中的一些内容,而且是按年月顺序进行,我很好奇,便在休息时和他聊了一会,他告诉我,他所要做的事情不是阅读,他很坦率地告诉我,绝大部分文章的繁体字、文言句式,他根本看不懂,他只是在为老师的一个课题做资料工作,即把每期《东方杂志》中某个专栏的文章的标题统统拍下来,接下来就是做语词统计,按出现频率的高低进行排序。每个学生一本刊物或一份报纸,不到一个月,就可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老师当然是作文高手,学生不需阅读整出来的资料,加上老师同样不需阅读的关键词理论的调理与整合,数十篇文章就出笼了。显然,这些文章是老师和学生体制内生存的产物,它长着学术的模样,却又与学术的基本要素——阅读——分道扬镳了。那个学生还是很好学的,他来图书馆的时候,凡不懂的字句总来问我。他完成任务的那天,与我道别,说:您在图书馆找到了安静,可是我一进来就觉得烦躁,要不是为了毕业发表文章,我才不想翻这些故纸堆。可见,为了功利性目的被逼进图书馆的时候,我们并无法得到真正自由的阅读给予心灵的宁静。

在从美因茨到弗莱堡的火车上,我看见一个德国学生,背着两个很大的双肩包,里面全是书,书的重量让他满头大汗。落座以后,他擦了擦汗,便打开了一本书,海德格尔的《面向思的事情》(Zur Sache des Denkens),书里夹了许多五颜六色的书签,上面写满了字,我猜,那是他的读书笔记。在同行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先后拿出好几本书,有康德的,有柏拉图的,每本书里都有很多书签,上面写满了字。我想,我遇见了一位真正的阅读者,书签是他持续阅读的见证,书签上的字则是他的内心与书本中的智慧沟通的见证。他阅读的神态是那么安然,很遗憾,我不能不礼貌地拍下这幅画面,只能把它深深地留存在内心,名之为:阅读与宁静。

(原载《图书馆杂志》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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