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幅员广大，南北气候悬殊，风土迥别，因而在学术之发展上，亦有所不同，如禅有南北（北渐南顿，前仗苦行，后仰智慧），道有南北（南重阴阳，北主清修），而武术亦有南北之分（北以雄伟气魄胜，南以奇巧灵捷胜）。南指长江流域及其南，北指黄河流域及其北。形意原出山西姬隆丰，所以是北派产物，毫无疑义。溯其更早，有岳武穆传下之说，虽未可尽信，然与传世之岳氏连拳，确有相似之处，似亦未可尽非。总之是汇集原有武术之身手步各法，再根据实践经验，加以精密之改进与系统化而成者。

其手法以五行为主，十二行为辅，确是精简扼要，可称集一切外家工夫手法精粹之大成。尤其五行手法，如横拳属土，土能生金，故横一变而为金，即劈拳也；金能胜水，即由劈而变钻拳也；水又生木，即由钻变崩也；木生火即崩变炮；火生土即炮变横，此五行相生也。劈能破崩为金克木，崩能破横为木克土，横能破钻为土克水，钻能破炮为水克火，炮能破劈为火克金，此是五行相克也。若至功夫成熟，因势借力，随宜而用，则五手可以任意连贯变化，无所谓生克矣。是以果能将此五手练好，即可应用无穷，何况有十二形之变化乎，又何况郭云深以半个崩拳即打遍天下乎。

此拳之练法，初为明劲，即是刚劲也；次为暗劲，刚中己寓柔矣；后为化劲，已有粘连借力之巧矣。其步法有寸步、垫步、快步之别，俱异常灵活，与敌周旋之际，能因地制宜，随心所欲。故在一切有形之武术技巧中，形意确是巨擘，浅有浅之效用，深有深之境界，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其立法之高于用意之巧，皆有远非其他一切外家功夫之所能及者，此孙禄堂先生所以将之列入内家功夫之范畴也。形意成套拳架，有五行连环拳、杂捶、八式拳、四把捶等，其对打套路，有五行炮、安身炮（兼用十二形）等，此外尚有七拳（头、肩、肘、手、臀、膝、足）歌诀，可知以前一定有其做法及用法，不过现在似乎专以拳击为主，鲜有能言之者，更无论其实践矣。

其手之动作方式，起为钻，落为翻，起似钢钩，落如钢错，两手一上一下，互为照应，此与金家功夫之双手常带锯子手，同一意趣也。尤其步法之变化，二家完全一致，金家亦有内五劲、外五劲，内五行、外五行，内六合、外六合，十二形之名目，其练法初为皮劲，次抖擞劲，次佳劲，次急劲，次灵急劲以至快利粘连随合劲，亦大体相同；且金家又称心意六合第一家，亦导源于山西之姬家。《形意拳谱》载：山西姬隆丰传李洛能，马学礼，戴邦龙三人，李再传郭云深，刘奇兰，郭传李魁元，李传孙禄堂，刘传李存义、张兆东，再下是黄柏年、尚云祥等。据家师周之德口授，金家功夫原为姬家功夫，乃金道人向山东姬家学得。《金家拳谱》有：艺在青山传三友，专在勇毒之语，谓金与马龙、马虎为同学，后以不睦，故遁而入蜀。金传李少候，李传麻贵廷、刘子连、杜伯长，麻传万玉成，万传周师之德而及于我。故就二家之历史时代及传述看，固不仅有蛛丝马迹之可寻，实可断定为同源而异流，乃千真万确而不移者也。

至其着法方面，形意拳以拳击为主，金家则长手仅有四把，但于头肩、肘、臀、膝、足之着法及运用，则有特别之研究，出神入化，与形意七拳歌诀之意趣完全符合，且又有开合气功，始终不尚拙力，故其巧妙与养生价值，较形意有过之。鄙意若专就技击作用看，与敌周旋之际，究以远攻为先，远能制敌，奚必让之至内，必也远已无效，转至身近，方可灵活随宜而用肘、肩、头、膝、臀等，乃于身之内圈逼近处而制敌也。且金家四把虽妙，专用上平，取遮盖出奇之巧，于中平手法，则专以肩肘任之；而形意五行手法，则纯由中平变化，连环应敌，大可补金家中平长手过少之不足。故凡练二家之功夫者，若能适宜斟酌并取，能收相得益彰之效，可断言也。

此二家功夫之锻炼，皆以单式为主，往往一式之成必以三年五载为功，故效用特著；不过功习既久，执著亦深。故至最后虽有粘连随合之巧，而主观制敌之念，则大多牢不可破，又无推手听劲之法，所以因势借力，终欠太极之灵，亦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夫太极功夫之所以超越一切者，入手即致力于舍己从人也。然舍己最为不易，而太极非达到真能舍己从人，又不能从容应敌，所以此功不易成，成则高妙精通，无与伦比。世间一切万汇，皆利弊互见，瑕瑜杂出，有其优，即有其劣，此殆一定不易之规律而莫能逃避者欤。

至于临敌之际，两家皆始终以目神摄对方之目神，头顶背拔，两足运用如穿梭，紧跟对方，不使脱离。金家于放人之时，进足更要猛满，务取对方之地位而代之，所谓逢人须夺位也，两手直取敌心或其面，俱是诱着不停，随起二手以乘之，三手以制之；更或用遮盖法，指上打下（如十字铲臁）指上取中（如鹞子入林、清身膀子）指左打右，指右打左（如白鹤亮翅、分草膀子），总之，一经作势，敌动固打，不动亦打，或手或足或肩肘，接二连三以冲之，交互参差以乘之，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或以进为退，或以退为进，左右亦复如是。进是打，退亦打，左之右之无非打，不让对方有喘息之余地也。

现在必须加以考虑者，开合气功为金家功夫之心中心要，金家以有此气功，加以运用灵机，不使拙力，故能练出奇妙之技巧，功至极境，且能悬空飞行，出神入定。二家既然同出一源，何以形意于此心中心要，竟未得闻，岂此功原非姬家所有，而是金先师于道中得之，用以融合于拳中而作其心中心要耶？颇有可能也。形意纯是北拳，具浑厚雄健之气势，金家因融合玄要，酝酿升华，转为清奇不测之神姿，由形意在北方虽盛，代有名人，然从未闻有能如金先师之空行神话者，可以证之，此亦我所以谓如就养身而言，金家有远胜于形意者之根据也。亦可谓形意纯是技击，金家则是技也近乎道矣，且与道合真矣。

若就劲道上看，形意之劲多沉实，故凡虚华飘浮之手法，当之者无不披靡；金家之劲多巧脆，往往胜人于无形，跌人于不觉，然以缺推手之功，于粘连走化，尚未达恰到好处之境；惟太极功夫，以听劲为胜，以轻灵为能，毫不执著，因物成化，当巧脆则巧脆，如发劲之时，当沉实则沉实，如我顺敌背之时，不使敌有转化之机。故能使敌人如临深渊，如捕风捉影，无所措手足，至矣尽矣，叹观止矣。

至于运用气脉，保健养生，金家因有开合气功，调理任督，专通周天，故见验甚速；形意是天然气功，由顶头拔背，气沉丹田，运用既久，自有气通之境，不过学形意者，往往偏重技击，略于养生，所谓以道殉技，此当责之导师之水平矣；太极亦是天然气功，与形意略同，但以其强调松软中，圆、缓、续、稳、整、沉、匀于静里以意行气之域，且以轻灵为归，虚无为极，故不特通理任督，亦且兼理带脉、侧脉、中脉以至全身所有之气脉而无流弊，此太极功夫之所以超胜也。

余此篇未及八卦，在北方，形意八卦，几为一家，实际上八卦之养生技击作用，较形意尚高出一头，而与金家相伯仲，不过又不如太极耳。以八卦为转掌，皆是横劲，致用较形意为难，不似形意之吹糠见米，故学者不如形意之盛，此亦曲高和寡之一例欤。

家师李公雅轩，于形意八卦，颇有微词，因以太极眼光观之，当然不够味，然二家亦是高上武术之列，未可厚非，余既知一斑，故谨抒管见如上，以备一格云尔。

（张宏1976年8月16日于忠县九亭堑口山顶张家祖屋谨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