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殷植（1859～1925），韩国独立运动的卓越领导人和社会活动家，近代以来韩国重要的思想家和历史学家，471887曾著有《安义士重根传》、《韩国痛史》、《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等重要的史学著作。“国魂之不灭者存焉”是他史著中重要的史学思想，也是他从事抗日救亡斗争的重要政治口号和行动纲领，有必要作一下分析和研究。

关于“国魂”，朴氏作如是阐述：

夫吾族以檀祖神圣之胄宅左海名胜之区，人才之产出，文物之制作，实具优秀资格迈于他族者也。吾国历史有四千三百年之统绪，忠义道德之根基深厚，宗教文学早已昌明，余波沾溉日本而我居先进之位矣。言吾大韩之言，俗吾大韩之俗，歌吾歌，礼吾礼，衣食吾衣食，均吾国性之别于他族者也。综此诸种，生成我国魂，强固我国魂，决非他族所能同化。471888

这是他在《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中写到的一段话。在朴氏看来，所谓“国魂”，就是一种文化，一种传统，一种精神。国魂在韩国有数千年发展历史，是韩民族的脊梁，不会轻易中断，更不可能轻易被毁。强固“国魂”，意义重大。

朴氏这一观点，主要针对韩国遭受亡国之痛。在他看来，日本虽然侵吞了韩国，但韩国人民是不可征服的。只要“国魂”在，沦陷总是暂时的。他写道：“有国魂之不灭者存焉，则纵被并于一时而终乃分离独立者，亦世界国史之多见者也。”471889意思很清楚，只要“国魂”在，国家即使被吞并，也终有复兴之日。为了说清道理，朴氏作了进一步的理论阐述。他强调，必须把“国魂”和“国家”区别开来。“国魂”和“国家”是一个整体，但不是一回事。“国魂”是“国魂”，“国家”是“国家”。“国家”，朴氏认为，又可以称为“国魄”。“国魄”者，“钱谷、卒乘、城池、船舰、器械，魄之属也”。471890所谓“国魂”，如前所说，便是一种精神形态的东西，“盖国教、国学、国语、国文、国史，魂之属也”。471891所以，即使城池沦陷，船舰被破，“国魄”出问题，但只要民族文化传统在，国史、国文、国学在，就是“国魂”在，国家复兴希望在。据此，当确认“国魂”、“国魄”没有必然的依附关系和从属关系。“魂之为物，不随魄而死生。”471891

那么，两者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朴氏认为，不妨把它们视为一种类似“形”与“神”的关系。如国家和国史就属于这种关系：“盖国，形也；史，神也”，“神存而不灭，形有时而复活矣”，“国可灭，史不可灭”。471893意思是说，国家是“形”，国史是“神”；国家会遭不测，国史却可永存；国史存而不灭，国家不会永久沦陷。

由此，我们不难体会“国魂之不灭者存焉”之史学思想的深刻政治思想内涵和学术思想内涵。不难想象它对民族自救意识和自救信心可能产生的深刻的启迪意义。这是朴氏史学著作中的一根思想主线。朴氏史著的可贵，正在于成功阐发了这一史学思想深旨。如前所说，朴氏视“史”为“神”，国史为“神”，信“神存而不灭”，国史永垂千秋。亡国之痛只有书诸青史，才能使现实的人们和未来的人们铭记。所以朴氏的著作如《韩国痛史》、《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等，非常注意对于日人侵韩史的记载，对于日人侵韩后的倒行逆施给予愤怒的揭露和鞭挞。《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刊载了多幅日本侵略者杀害爱国志士的照片，告诫人民记住惨痛的历史。朴氏写道：“人类之不忍睹者为彼娱乐之事！”471894“世界民族为国捐躯者何限而岂有如吾族男女老幼之惨被屠杀者乎？”471895“历代战史纵兵杀掠者何限而岂有如彼倭族之凶残累虐者未之或闻也！”471895至为悲痛的评论，在人们心头留下难以抹去的记忆。为了进一步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朴氏在著作中对祖国的悠久历史文化作了尽情讴歌和赞美。《韩国痛史》一开始所作的关于金刚山等名胜古迹图片内容的安排，可看出作者的这些意图。朴著对于韩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壮举，如文容基等一批爱国志士的事迹，都有感人肺腑的记述。在朴氏看来，普通民众的抗敌意识是最可贵、最伟大的。他认为日人亡韩后，举国上下“无一非祖国思想”。无论是田间劳作者、家庭主妇，还是弹雀的孩儿、祷祀之巫卜，都刻骨仇恨着敌人，日思夜想驱逐之。“此皆人民之独立精神固结于脑自然流露者”，“二千万之精神自在岂可谓之灭乎？！”471897这是韩国不可灭的精神源泉，是对“国可灭，史不可灭”，“神存而不灭，形有时而复活矣”的最好注释。朴著一再表示了韩民族必胜的信念。朴氏写道：“我以二千万聪慧之族，酷被暴蛮无比之压制，积厉薪胆，日夜祷天，求自由之福音者。春雷一震，龙蛇起陆，吾亦可以活跃猛进矣。”471898认为日本的无道，为世界民意之公敌，“此吾所以称日本将来必败者也”。471899朴书对“国魂之不灭者存焉”思想的贯彻无疑是出色的。韩国的一位史学史研究者，在作了一番考察后评论云：

朴殷植的《通史》与《血史》在日帝的监视与弹压之下，仍传入国内而被国民广泛地阅读。在国外则由侨胞与独立运动家广泛地阅读，尤其是《痛史》一出刊后就在美洲翻译成韩文，甚至以侨民的教科书来广泛地运用。这两本书一方面让韩国人具有对自己民族与文化无比的爱心与自负，另一方面则加强韩国人对日帝侵略之独立斗争，在其实践上给予很大的影响。471900

由评论者的介绍可以看出，朴氏的著作取得了社会的广泛欢迎和认可。不仅国内外的民众踊跃诵读，而且独立斗争的领导人也把它奉为案首必读之卷。所谓朴书“让韩国人具有对自己民族与文化无比的爱心与自负”，在实践上给予“韩国人对日帝侵略之独立斗争”“很大的影响”的评语，可见此书在韩国独立运动中所起到的重大的、客观的导向作用。朴氏的“国史之不灭者存焉”思想的最实际的成果也便在这里。

诚然，像“国史之不灭者存焉”这样重要的史学思想，主要根源于现实生活的启迪，但作为对一种有重要影响的史学思想的探究，研究者又不能不从传统思想的渊源上、现实文化思潮的背景上作更深层次的分析。在“魂”与“魄”两者关系的阐述方面，中国古代的哲人们曾有很多精彩的说法。《左传》昭公七年引子产言：“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魂，阳曰魂。”杜预作注曰：“魄，形也。”《管子·内业》亦云：“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魄，人阴神也；魂，人阳神也。”《礼记·郊特牲》曰：“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类似这些说法，表明古人视“魂”与“魄”为一对范畴，为“神”与“形”的关系，思想与物质的关系。当然，历代学者对“神”与“形”关系的理解并不全然一致。王充认为：“形需气而成，气需形而知。”471901认为两者关系互相依存。范缜持大体相同的观点，认为“形成则神存，形谢则神灭”。471902这都是形神一元论的思想。也有与此相异的观点，认为“形”“神”并非一元。“形”“神”合，“魂”“魄”聚；“形”“神”分，“魂”“魄”散。精神离开形体仍有意识，远离形体的意识仍会对现实发生影响云云。古代韩国文化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与中国文化同属世界文明的汉文化圈。他们吸收汉文化，结合本国实践作新的发展，视其为韩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魂”、“魄”思想的发展也如此。在韩国，朱熹、王阳明的“魂魄思想”都有相当大的影响。与传统观点相比，从笔者所掌握的材料看，朴氏的“国魂”、“国魄”思想显然发展了以往“神”“形”说的思想内涵。在朴氏的学术思想里，“魂”指整个民族的文化和传统，“魄”指物质的国家的方方面面。“国魂”与“国魄”的关系是二元的相互关系。所以，“魄”非“魂”所必依，“魂”非“魄”亡即去。这种对于传统思想的阐释，从传统文化的角度解答了民众急切需要了解的民族前途和民族命运问题。由于这一思想深扎于韩国的传统文化，所以有广泛的社会接受的基础。

作者还把“国魂之不灭者存焉”的说法和近代进化论的思想结合在一起阐述。在朴氏看来，国家不亡，除了“国魂”不灭、民族精神的永存，还在于人类进化的法则。朴氏认为，“优胜劣汰”是人类进步的法则，战争和侵略不属于人类进步之举，是“世界人道之敌”，“决不能容于新时代也”。471903反侵略的韩国抗日救国大业，合于人类的进化法则，当会成功。那么，人类进化的原动力是什么呢？在朴氏看来，任何民族的进步史，实质上是文化的进步史，和文化的发展息息相关。生活、学术、交通、军事、政治、思想等，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471904他将历史分为三段，即上古时代、中古时代、现今时代。他认为三个时代的根本差别，就在于文化的差别，上古时代的文化不如中古时代的文化，中古时代的文化不如现今时代的文化。471905当然，现今时代的文化怎样超过中古时代的文化，现今韩国的文化怎样超过日本的文化，这都值得深思，也是韩国复国大业非常关键的问题。471906

朴氏不仅从传统文化中吸取精神的养料，还注意从世界文明的思想宝库中吸取养料。以深扎于民族智慧之林和融合世界最新进步思潮的学术理论及思想体系，影响韩国抗日救国的解放事业。事实上，当时韩国一些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理论家都做过这样的努力。虽然有的并没有像朴氏那样明确提“国魂”的问题，但他们所强调的“国粹”保存和朴氏的“国魂”不灭说异趣同旨。这种“国粹”，在他们看来，就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法律、制度。所以培养尊重历史、尊重民族文化的“爱国心”至关重要。而培养“爱国心”的最好途径便是做好历史的研究。“历史是爱国心的源泉”，“史笔强则民族才能强，史笔武则民族才能武”。471907有的学者还主张发现历史的“民族魂”的问题。认为历史是历史栋梁“民族魂”的反映，研究历史就是研究“民族魂”。471908当时，西方进化论关于“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思想和观点已相当广泛地得到传播。爱国的思想家们根据自己的认识，任意驰骋地作各种各样的解释。一些学者特别强调世界各民族生存竞争中的“外竞力”，强调“外竞力”的基础在于民族的自强。471909任何民族都逃不了与其他民族的生存的竞争。

所有这些分析可以看出，朴氏“国魂之不灭者存焉”史学思想的提出，是韩国抗日救国伟业的需要，是韩民族传统中精华思想的体现，是现实世界激进社会思潮的突出反映。它是韩国民族独立意识、独立意志、不屈不挠斗争精神的集中体现，是韩国独立运动的卓越的政治口号和行动纲领。贯彻这一史学思想的史学著作，不能不在社会上产生巨大的影响，是韩国近代史学史上值得总结的学案。“窥一斑而知全豹”，笔者所以以专篇的形式论析朴氏的这一史学思想，正是考虑到它在韩国近代独立救亡运动和救亡史学中的重要影响和地位。

（本文原载《韩国研究论丛》第四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