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在《中国佛学》中,曾经区分出中国佛学的主流与旁流,并指出其各有四个特点。
太虚认为,包括净土宗在内的中国佛学主流,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是“本佛”,即佛本论,直承于佛,推本于佛。
二是重经,因本佛,故重视佛所说的经和律,决不以论为主。
三是博约,由博览而约要,一面固须博览群经,但又要从博览中抉出诸法的要旨。
四是重行,即依所约要旨而本之去实践修行。
包括欧阳竟无所推崇的唯识论在内的中国佛学旁流,也有以下四个特点。
一是本理,不是直本于佛,所本的是空或唯识的理。
二是重论,即并不直据佛说的经,只以发挥此理的各祖师所著的论典为重。
三是授受,因重论,故其思想也便拘入几部论的范围内,传授而承受,不能博取佛的一切经而发挥伟大的创作。
四是重学,平常都孜孜钻研讲说,而不能往佛经中摘取要旨去修行证果。
结合中国佛学主流与旁流的各自四个特点,杨文会与“民初四大师”何以重视、提倡并发愿皈依净土信仰?欧阳竟无何以抨击并拒绝净土信仰?也就可以在依据与理据上获得说明。
从多元化的角度来看,以印光为代表的“民初四大师”所强调的信(仰),欧阳竟无推崇的学(理),都有令人难以忘怀的执著。在解脱的理路上,两人代表着不相往来的两种倾向。从究竟的探究上看,两相比较,印光提倡在入世中求往生净土之路,在今生、此岸勤勉努力地持有信、愿和行,结论性或言终极性的往生极乐世界之果报,则留待后世、彼岸,其信仰义理既简洁亦明快,对广大信众更富感召力。欧阳竟无欲求“佛法之能全显露”的目标,则令其可以不倦地在学理上作探索,在佛学知识界中开了一代学风,但个人的短促人生有涯,而佛法经藏与智慧却无涯如海,他的目标也就是理想成分甚多,个人却无达成的可能。净土偏于信仰与修持,唯识重在学理与研究,不同的理路,从两位大师的不同遭际中,已可看出端倪。
就终极关怀的径路与境界而论,像印光这样的虔诚的信仰与修持佛法者,与类似欧阳竟无那样更注重从学理径路上寻求佛法本质的思想者,其追求及其境界是大有歧异的。
以印光为代表的净土宗信众是群体的,他们通过简洁的信念,跳跃过琐碎的知识层面。印光对作为知识分子的读书人有这么一番劝诫:
择一寂静隐晦之处,力修净业,将从前所得之学问文章,抛向东洋大海外,作自己原是一无知识之人,于不生分别心中,昼夜六时,专持一句洪名圣号,果能死尽偷心,当必亲见本来面目。
当修持到不生分别心的境界,万物一体,明众生皆有佛性,进而倚靠信仰而最终在精神世界中解脱痛苦,了生脱死,在信仰中获得大自在、大愉悦,从而直接契入终极关怀。就具体的个我而言,关于学理探究与了生死修持的关系,即是知与行的关系,印光深知衡量两者的得失天平未必是平衡的:
须知大通经教者,未必即生能了生死。欲即生了生死,当注重于信愿念佛求生西方也。
知其得失,再选择得失,印光推崇与提倡的就是通过信愿念佛来求生西方净土。他坚持认为,修净土法门者:
不致好高务胜,随经教知识语言所转。
这并不是说净土宗就没有“经教知识语言”,而只是强调相应的信仰者,其心不会被玄奥之学理所转,以致迷失信仰。印光继承了善导等净土宗祖师的径路,认为末世凡夫“良以业识未消,三昧未成,纵谈理性,终成画饼。又以古人闻理性当体便是,则进行弥速。今人闻此等语言,则废弛道业,但欲任己业识茫茫之天真耳”
欧阳竟无所取的径路则是孤独的,面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学理问题,时常要领受“独上高楼”却不能“望尽天涯路”的苦涩。理性思考的本身并不轻松,理性思考的本身或就是痛苦的源头之一,何况是以观照人生痛苦的佛理作为思考的对象?!唯识论在唐朝的玄奘、窥基之后迅速消歇,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唯识论因忠实于对梵文经论的翻译,未经革命性的吸收改造,字义繁琐而导致了曲高和寡。对此,陈寅恪先生曾指出:
释迦之教义,无父无君,与吾国传统之学说、存在之制度无一不相冲突。输入之后,若久不变易,则决难保持。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长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荡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沈歇绝,近虽有人焉,欲燃其死灰,疑终不能复振,其故匪他,以性质与环境互相方圆凿枘,势不得不然也。
此处虽不直接点出近人之名,却直白对相关学者欲燃唯识学的死灰、欲复振唯识学的努力,抱着一种极致的怀疑。循此角度观之,当不难发现,正因为经历了漫长的中国化吸收与改造过程,净土信仰才产生了重大而久远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一代宗师如玄奘,生前也还是以发愿往生弥勒净土作为自己人生的终极取向——这项取向,在民国,为太虚所继承。千余年过去了,欧阳竟无在“佛法非宗教非哲学”的旗帜下,欲重振唯识宗的显赫,并以白衣之身在讲法时呈现出一派“舍我其谁”的教主风范,在发愿时则取佛菩萨的口吻——如他在“吾乃为东发愿,为一切众生发愿”的所有愿望,以诗一般的愿文透出他的一片大悲心,发愿之真诚及其愿望之美好,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后知者都不应随意嘲讽的。但也仅此而已,因为生活在现世的此岸中,众生只要还食人间烟火,就不能不经受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之苦,这在佛经所记载的佛陀教理中,早已是悟明之理,也是向佛教信众与准信众反复宣教过的教理。欧阳竟无所道的“人如鱼游,水如空气”不是事实,欲众生在现世此岸“永无溺事”“终其天年”
如果说欧阳竟无对此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无意承认,作为其传人的吕澂,对此则是开诚布公的:
我在以后的四十余年中,始终把佛学作为一种哲学,作为社会科学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门学问进行研究。
相应于乃师欧阳竟无“佛法非宗教非哲学”的说法,如果将唯识学视为“佛学”的主流而其他佛教宗派理论及其修持又可以忽略不计的话,那么,“始终把佛学作为一种哲学”之说,倒是大致不差的,因为唯识学的那种既有客观罗列又有主观情识的系统理论,确实是在知识论的范畴内,可以作相当多的知解说明与分析的,乃至如欧阳竟无的夫子自道:
毗庐遮那顶上行,六经皆我注脚,求人之所以为人斯已耳,何佛之学?何孔之学?
在构筑自我精神世界的个人理路上越走越远。但仅强调这些,多少也就意味着消解了佛法、佛学作为宗教的信仰及其所能提供的终极关怀。
信仰论与知识论、肯定净土与否定净土的归趣,因此也就大异其趣。从这个层面上,虚云就直接指斥欧阳竟无:
以他的见解,作《楞严》百伪说,来反对《楞严》……这都是法末的现象。
身处末法时期,又面对佛教的断层,杨仁山则认为:“佛教命脉,仅如悬丝”,尤其有必要强调:
阐扬圣教者,须将死法说成活法,不得将活法说成死法。
作为中国近代佛教复兴之父的杨仁山所道出的此语,真可谓可点可圈的一番苦心之语。
佛法教人了生死。直面死亡时,我们就不难比较印光、弘一与欧阳竟无的分野。
品味印光反复描述的那种极乐心境,与弘一“悲欣交集”(尤其要注意的是,“悲欣交集”是以“悲”为始,而以“欣”为终结的)的心境,再品味欧阳竟无在丧失爱子后的那一番痛彻肺腑之言及“诚悼痛之!”的心境,其区别是泾渭分明的。
显然,印光、弘一与欧阳竟无的分野,区别初看似为是否要走知识论或佛法学理化的径路,是肯定或否定净土信仰的抉择。但更实质的区别之一,却是当事人在直面死亡时,或因信仰而生极乐的心境,或因世俗悲伤而生极痛的心境,分别在心境层面上,分别在接纳或拒绝净土信仰所提供的终极关怀上。作为一代宗师,他们在精神境界上各有各的大承当,各有各的终极关怀,但印光、弘一的心境亮堂、喜乐乃至极乐,欧阳竟无的心境晦暗、悲苦乃至悲愤,同样是显而易明的。
就晚清与民国时期的净土信仰思潮而论,有弥陀净土、弥勒净土、人间净土……要对这种思潮作一种完整的概括,结论是多元性而非统一性。杨文会与“民初四大师”的净土信仰,各有各的终极关怀,不一而足。在这其中,印光的信仰心路同样也不是唯一的,而是在净土多元信仰中,有特色也最有代表性的终极关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