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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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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的文学活动中,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文学接受是相伴而生的,也是相互作用而发展的。每当有文学作品创作出来,人们在阅读理解和接受的过程中,就往往会对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加以品评议论,因而就形成“文学批评”,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对文学做进一步深入的规律性的研究,那么就成为专门的“文学研究”。也许可以说,通常所谓“文学研究”,不过是“文学批评”的延伸和深化而已。因此应当说,在整个文学活动系统中,文学批评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和意义。按加拿大批评家诺斯罗普·弗赖的说法,所谓文学活动,就是“文学”和对文学的研究即批评两个部分,通常所谓“学习文学”是不可能的事;人们不过是在用某种方式来了解它,而所能直接学习的,其实是文学批评。同样,我们在教文学时感到困难的也是来自这样的事实:文学是不能教的,所能直接教的只是文学批评。758843而在文学批评或文学研究中,最重要的应当说是文学评价,即对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做出一定的价值评判。而一旦要进行文学评价,就必然会自觉不自觉地依据一定的价值尺度,或者说根源于一定的文学价值观念。

在过去较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这种文学批评所依据的价值尺度,通常被称为“批评标准”。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首先明确提出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他认为,“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并且认为,“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758844自此之后,在近半个世纪的特定历史时期,我国的文艺批评差不多就是按照这样一种批评标准来践行的,乃至形成了某种政治批评的观念与模式。这个时期的文学批评,价值评判无疑得到了强化,但过于僵化的批评模式和过于狭隘的批评标准,则又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文学批评的视野,使文学批评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僵化,也失去了应有的生机与活力。

新时期以来,在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当代文学批评一方面打破过去的僵化模式,突破既有的批评观念,甚至也不再使用“批评标准”这样的概念,唯恐这个概念所关联着的批评观念,以及作为“标准”的这种“刚性”力量继续发挥作用,妨碍了文学批评的变革解放;另一方面,当代文学批评不断走向开放多元的变革发展,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文学批评方法论”热潮之后,从文学批评方法到批评观念、批评话语等,都不断花样翻新,文学批评的功能也更多转向了描述、阐释及私语式言说。由此带来的问题则是文学评价即价值评判功能的日益弱化,与此相关的便是文学批评的价值立场严重缺失,以及价值尺度或价值观念的迷乱,这也许是当今文学批评中存在的最突出也最值得关注的问题。

当然,价值观的缺失与迷乱,也许不仅是文学批评领域存在的问题,在当今整个文化领域,当然也包括文学艺术界,可能都不同程度地存在。正是面对这一现实状况,以及针对所存在的问题,云杉在题为《对繁荣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思考》的文章中,特别强调了价值观在文化建设中的核心和灵魂作用。文章指出:文化的灵魂是什么,就是凝结在文化之中、决定着文化质的规定和方向的最深层的要素,就是核心价值观。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就有什么样的文化立场、文化取向和文化选择。讲软实力、文化力,在根本上是取决于核心价值观的生命力、凝聚力。历史和现实反复表明,如果没有这个最核心的东西,一种文化就立不起来、强不起来,一个民族就没有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一个国家就没有统一的意志和共同的行动。758845

就文学批评本身的特性与功能而言,它具有价值评判的特性,因而在整个文学活动中能起到价值引领的作用。正因为如此,文学批评站在什么样的价值立场,秉持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就成为特别值得关注的问题。如果说过去所使用的“批评标准”的概念,由于历史的原因如今已不大适用,但文学批评的价值评判问题依然存在。我们未必要固守在“批评标准”的范围内讨论问题,也许可以适当地进行话语转换,比如转换到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问题上来进行探讨。所谓文学批评的价值观,是指在文学批评活动中,在对文学的意义阐释与评价中所体现出来的种种价值观念,如审美价值观、社会历史价值观、人文(或人学)价值观,以及各种文化价值观,等等。通常文学批评以文学创作及其成果为基础,反过来也会在相当的意义上对文学创作起引导和促进的作用。实际上,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创造活动,其中包含着作者在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价值选择与价值创造,比如对所反映的社会历史、所描写的人生人性等的认识评价态度,就是说,作品中必然包含着作者的社会历史价值观、道德观、人生观、人性观,以及审美观等。作为文学批评,在它的各种功能中,应当说最核心的是意义阐释与评价,其中也必然涉及对作品所反映的社会历史生活、所描写的人生命运、所表现的人性善恶等加以认识评价,因而也就不能不表现出评论者自身的价值观。如果说,作家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就会决定他选择写什么题材,而且决定他会怎么写,那么批评家具有什么样的价值观,也会决定他对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做出什么样的评价。而这种评价,反过来又会对文学创作起引导和促进的作用,因此,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问题,值得特别关注和重视。

然而,如上所述,在我国过去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并没有对这个问题给予应有的关注。过去的文学批评理论,关注的重心仅在于“批评标准”,而且又是限定在“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即便是后来把“政治标准”转换成为比较宽泛的“思想性标准”,但仍然有很大的局限性,并不能真正涵括文学中丰富的价值内涵。改革开放之后,文学批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在较长时期中,人们关注的似乎主要是批评方法与批评模式的变革,而对于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方面的问题,则并未进行较为全面系统的重新探讨。比如在文学批评的理论观念方面,受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和解构主义观念的影响,在打破过去比较僵化的批评模式及批评标准的观念之后,应有的与时俱进的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系统似乎并未建立起来;在文学批评实践方面,意义阐释与评价功能也往往被弱化乃至消解。由此便带来当代文学批评的疲软与某种程度的价值失范现象。现在看来,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及其对文学的意义阐释与评价,仍然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当代文学的精神价值取向,并由此而对社会生活中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产生影响。正因为如此,就有必要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全面系统地梳理和研究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从而为建构当今的文学评价体系和价值观念提供理论参照。

从近期学界的相关研究状况来看,对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的研究似乎并不多见,不过从我们所见到的一些相关研究成果来看,还是能够获得不少启示。

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教授约·舒尔特-萨斯在长篇论文《文学评价》中,较为集中地探讨了文学评价中的价值问题,他认为,“事实上,任何文学批评的前提条件都是对构成艺术本质的东西的了解——对艺术在人生中的作用的了解。然而,涉及艺术作用的任何理论基础都必然涉及一个得到认可的价值等级。当然,大部分批评家都意识到批评实践潜在的价值理论基础”。758846他具体评述了多位西方批评家关于这个问题的理论见解,能给予我们许多启示。不过,萨斯所着重关注的,是文学评价中所关涉的有关文学的美学价值问题,而对文学评价的其他方面的价值问题则基本上未予涉及,应当说仍有较大的局限性。

英国著名文学批评理论家拉曼·塞尔登所编《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一著,从当代文学批评的视角,力图采取一种“比较的、历史的研究方法”,对西方历史上的各种不同的文学批评理论重新选编,从而体现一种“批评的对话”。758847在这种重新编选中,应当说体现了编选者的一种现代批评眼光。该著按作者所理解的文学批评理论的“主题”分为五编,在每一编的“主题”之下再设置若干专章,列出相关“论题”,然后在每一章的“论题”之下,将有关这一“主题”与“论题”的不同时代理论家的论述选编在一起。在这个重新编排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内含着某种文学评价视野及其价值观念。比如“再现”批评理论中内含的真实、真理等价值问题;“主体性”(实即“表现论”)批评理论中内含的理智、情感与主体性价值等问题;“形式、体系与结构”批评理论中内含的审美性、文学性等价值问题;“历史与社会”批评理论中内含的历史、社会、意识形态等价值问题;“道德、阶级与性别”批评理论中,所关涉的相应价值观念及人生观念等问题;等等。这样就把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念作为核心要素提出来了,引起人们的关注。虽然这种提炼与概括并不是那么自觉和充分,作为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念的核心要素,体现得也并不那么完整和系统,但如果有心关注,还是能够得到不少教益。

国内学界对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的研究似乎也不多见。曹顺庆先生的《写实主义的维度——略谈马森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一文,758848从一个特定的文学评价角度,论及了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问题,富于启发性,但这还只是对个别问题或个案的探讨,并不涉及系统化的理论研究。近年来对于文学批评与价值体系的关系,进行比较自觉而系统的理论研究的是毛崇杰先生《颠覆与重建——后批评中的价值体系》一书。作者认为,“文学批评与价值的关系,即从价值理论或价值学层面来看文学批评,有两个视角,一是文学批评自身的价值,也就是从批评主体方面来看其价值;再就是从一般的‘价值体系’,也就是把文学批评放在更宏大的精神价值网(主要是真善美)中来看这种关系,当然这两者相互之间是紧密地联系着的”。758849就前一个方面而言,批评与鉴赏、阐释三者共同表现为创作—文本价值的实现,与批评—接受主体的价值实现,这就是批评存在的理由。批评正是通过其实现文本价值实践而实现其自身价值的。而后一个方面,作者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文学批评中的价值关系问题,包括文学批评主体的价值观念问题,以及文学批评实践中对于批评对象的价值尺度应用问题。然而,作者对此还是放在“批评标准”的范畴中来进行探讨,关注到了一个时期以来批评标准的颠覆及其相对性问题,从艺术对现实的关系来看批评标准问题,等等。然后才引入对后现代语境中的文学批评与价值体系问题的探讨,进而推进到对价值与真理、价值与善、价值与美等问题的具体论析。758850从总体上看,该著作为研究文学批评价值体系的专著,其中涉及关于文学批评的价值评判与价值观念问题,包括文学评价及其标准问题,富于启发性,但它仍未正面直接切入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问题,更未能对此展开比较系统深入的研究,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探索。

此外,还有新时期以来一些文学批评理论著作或教材,也从各种角度论及文学批评的主体观、价值观等问题,包括文学批评的历史观点、美学观点、人学观点等。还有近期关于各种文学批评模式或形态的探讨,其中也包含着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值得进行系统梳理。还有关于当前文学批评中的价值失范、价值虚无等问题,学界也有不少讨论。上述这些问题,也都有必要纳入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视野,对其加以观照、辨析和系统深入的探析。

笔者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一方面,关注当代文学创作的创新发展,另一方面,也十分关注当代文学观念的变革与重建,尤为注重这两个方面的互动影响,对其中的文学主体论、文学价值论等问题多有自己的认识思考。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则更为关注当代文学批评的变革发展问题,感到文学批评的理论与实践问题似乎更值得关注和研究。这一方面是因为,过去我国文学批评的理论建设一直非常薄弱,一些文学批评的基本理论问题没有得到应有的研究探讨,与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的极其繁荣形成巨大反差;而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明显感到,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理论和文学研究相比,文学批评对当代文学创作实践的影响显得更大更直接,对当代文学创作的变革发展趋向也更具有一种引导性的作用,因而更值得加以关注和探讨。在前一阶段,笔者主要致力于文学批评形态论的研究,力图探讨一定的文学批评形态背后的文学观念及其批评方法、批评模式、批评话语等之间的系统结构关系,以期对文学批评活动形成某些规律性的认识。然后再推进到对我国现当代文学批评的现代转型发展的研究,一方面,对这种文学批评的现代转型发展历程加以历史的观照,另一方面,对这种转型发展所反映出来的问题进行分析探讨,特别是当前文学批评及其所关联的文学发展现状,更值得讨论与评析。笔者越来越深切地感到,对于当今的文学批评来说,批评观念的多元开放,批评方法的多方面借鉴和创新,批评话语的个性化与批评风格的多样性等,也许都已经不成为问题,当今文学批评中最为突出的问题,当然同时也是当今文学创作实践中的突出问题,是文学主体的价值观念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学活动中的价值立场和价值取向问题。如果在这样的根本性问题上没有充分自觉的主体意识,那么文学活动的价值迷乱与价值失范也许就是不可避免的。因此,笔者近年来把关注的重心集中在当代文学与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上,试图对这方面的问题有所探索推进。

当然,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们通常所讨论的文学批评,既是指“实际批评”,即对客观存在的文学现象和具体作家作品的评论,也包括“理论批评”,即关于文学批评的理论观念与方法论原则。实际上,在文学批评活动中,理论批评与实际批评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无论哪种批评形态,都无不与一定的价值观相关。我们在这个研究课题中所准备做的,就是力图在前人研究和自己既有思考探索的基础上,从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的变革发展以及当前文学批评的现状出发,围绕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进行反思与分析,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一方面对文学批评与价值观的基本理论问题,进行历史的、辩证的学理性探讨,另一方面联系当前文学发展和文学批评的实践,对当代文学批评及文学现象所关涉的价值观念加以评析。

在下面所要进行的本课题的研究中,我们将按照以下思路和步骤,来展开关于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的系统性探讨。

第一部分:包括第一章至第二章,首先从文学批评学的层面,对文学批评与文学价值观问题进行比较系统的理论探讨,从而为后面对当代文学批评的观照与评析,奠定一定的理论基础和确立必要的理论参照。

如果按照学理逻辑来提出和研讨问题,那么很显然,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根源于文学批评的基本功能。按我们的理解和看法,尽管文学批评实际上有多方面的功能,如描述功能、阐释功能等,但文学批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能,应当是文学评价或评判功能,即对文学对象做出应有的价值判断与意义分析,这应当说是不言而喻的。当然,在文学批评实践中,文学批评究竟实现什么样的功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却又往往取决于文学批评主体的角色定位,以及所持守的批评立场与价值取向。如果文学批评主体的角色定位不同,那么所持守的批评立场与价值取向也就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差异。然而不管怎样,只要文学批评不丧失自己的本质特性,就总归要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文学评价的特性与功能。而一旦要进行文学评价,无疑就要涉及据以进行评价的价值尺度或价值标准问题。从表面上看,文学批评的价值尺度或价值标准好像具有某种客观性和普遍性,似乎是可以进行某种理论化的规定和表述,然而实际上,在这种表象的背后,隐含着颇为复杂的内在关系,值得深入思考和探讨。

马克思在谈到对真理的探讨问题时说过:“同一个对象在不同的个人身上会获得不同的反映,并使自己的各个不同方面变成同样多的不同的精神性质;如果我们撇开一切主观的东西即上述情况不谈,难道对象的性质不应当对探讨发生一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影响吗?不仅探讨的结果应当是合乎真理的,而且得出结果的途径也应当是合乎真理的。对真理的探讨本身应当是真实的,真实的探讨就是扩展了的真理,这种真理的各个分散环节在结果中是相互结合的。难道探讨的方式不应当随着对象而改变吗?”758851在马克思看来,对真理的探讨关涉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探讨者的主观因素,即不同个人身上不同的精神性质;另一个方面则是客观对象的性质,要使探讨的结果与事物本身的性质相一致,那么探讨的途径就必然要受到事物本身性质的制约,如果不遵循客观事物本身性质的要求,就无法达到探讨真理的目的。可以说文学批评的价值评判也是同样的道理。就文学批评的价值尺度或价值标准而言,实际上也关联着这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方面,是对作为批评对象的文学(特别是文学作品)本身价值内涵的认识。进行文学批评的前提,或者说之所以需要进行文学评价,是因为文学(文学作品)当中包含着价值内涵,它实际上会对人们的价值观产生影响作用。那么文学(文学作品)当中所包含的价值究竟具有怎样的特性,以及文学价值又是怎样生成与实现的,都有必要认识清楚。因为只有认清了文学本身的价值特性,才能使文学批评的价值标准及其价值评判契合文学本身的规律和要求。另一方面,则是文学批评主体的价值观念,尽管文学批评的对象即文学作品的因素是确定的,但文学批评主体的价值观不同,也会导致不同的评价结果。

因此,我们在这个部分中,将文学的价值与文学价值观问题,包括文学价值的特性、文学价值的生成与实现、文学价值的丰富多样性,以及对文学价值观的内涵和意义的理解等,作为一个前提性问题进行了初步的理论探讨。在此基础上,我们试图将通常文学批评所涉及的主要价值观念,包括社会历史价值观、人性价值观、道德价值观、审美价值观、文化价值观,以及关于真善美的价值观念等,作为“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系统”,进行宏观上的整体性研究探讨。在这个文学批评价值观念的整体框架系统中,对各种价值观念的内涵和涉及的有关问题,包括价值观念内涵中的各种因素及其关系,文学批评价值观的历史性与时代性问题等,也分别进行了研究探讨,从而使后面对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问题的观照与评析有据可依。

在上述基本理论问题探讨的基础上,接下来的第二部分,包括第三至第七章,我们意在对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变革发展的进程与状况,以及在这种变革发展中所反映出来的价值观问题,进行比较系统和具体的研究探讨。

其中第三章主要着眼于对当代文学批评变革发展进行整体性的观照与反思,并提出所要着重探讨的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的具体问题。在我们看来,新时期以来文学批评的变革发展,是与这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变革发展,以及当代文学的变革发展密切相关的;同样,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也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这个时代社会的价值观念嬗变,以及文学创新发展所带来的价值观变化相关联。因此,我们在研究探讨问题的思路和步骤上,首先,从当代社会变革及其价值观念嬗变的探讨开始。我们的基本看法是,当代社会越来越走向开放性与多元化的变革发展,从经济发展到社会生活形态,从人们的生活方式到思想观念,包括人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等,也都越来越多样化,使整个社会显得丰富多彩和充满生机活力。应当说,在一个开放多元的社会,人们的价值观念多样化是正常的,但同时也应当看到,一个真正文明和谐的社会,还是应当有社会价值观的共同基础,有这个社会所应当倡导的基本价值观,有关于是非、善恶、美丑的基本价值评判尺度,甚至有必要倡导核心价值体系的建设。然而从现实状况来看,在新时期以来社会价值观的嬗变过程中,还是存在着诸多价值观念紊乱的现象,而这种社会价值观念紊乱,则又与文学和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形成互动影响,因此值得引起我们的关注。其次,是在当代文学实践的变革发展中反映出来的价值观问题。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一方面,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包括如上所说的多样化的社会价值观念,会以各种形态在文学中反映出来;另一方面,作家在生活实践中也必然受到社会价值观念的影响,会形成作为创作主体的价值观念,从而决定作家对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抱什么样的态度,给予什么样的审美判断与评价,形成什么样的审美价值取向。从当代文学变革发展的总体情况来看,应当说也是呈现出开放性、多样化的发展趋向,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从文学所反映出来的价值观念或价值取向来看,既有充分表现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的值得肯定的积极方面,也存在着精神价值缺失或审美价值迷乱等情况,也同样值得加以关注。

而当代文学批评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和现实条件下变革发展的,它经历了破除过去比较僵化的批评观念与模式,引入西方现代文学批评观念与方法,然后寻求在当代社会文化语境中转型发展的曲折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也不断发生嬗变,这种价值观嬗变,一方面,受到如上所说的社会价值观嬗变的影响,同时也与当代文学创作实践中的价值观变化形成互动影响;另一方面,当代文学批评自身也力求实现观念与方法的大变革。于是我们看到,在当代文学批评的变革转型中,既有对应有的批评价值立场的坚守,也有求新求变或茫然困惑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如文学批评的价值评判弱化及其功能性缺失问题,过于倡导相对主义批评价值观所带来的价值多元主义、价值虚无主义问题,过于强调文学批评个人化所带来的批评主体性弱化及批评伦理缺失问题,还有文学批评价值观念中的非历史化、非道德化、非理性化问题,等等。如上所述,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中的价值观问题,不仅是文学自身的问题,而且它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价值观与价值行为之间,与社会生活的变革发展之间,已经构成了一种相互影响和彼此互动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才有必要将以上几个方面的价值观问题相互关联起来加以研究探讨。

然后在接下来的第四章至第七章中,我们分别对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命题中的一些主要方面的问题,如社会历史观问题、人性观问题、审美观问题、文化观问题等,逐一进行专门的研究探讨。在此过程中,我们力图在这样几个方面对相关的具体问题展开探讨:一是对当代文学及文学批评中的某些价值观念加以评析。对于某个方面的价值观念,如社会历史观、人性观、审美观、文化观等,所应当具有的正面理解和理应坚守的价值立场,我们在第二章“文学批评的价值观念系统”中已经做了相应的阐述,在各相关章节的研究探讨中,则主要是对当代文学及文学批评中一些似是而非的观念加以评析,揭示其迷误及危害或消极影响之所在。在此过程中,我们一般都把文学(或文艺)实践与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联系起来讨论,因为我们的探讨主要是针对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文学现象,不是限于某些具体作品或个案,而是从那些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文学现象着眼来看,文学实践与文学批评往往是交织互动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将其彼此关联起来进行评析,可能更具有普遍性意义。二是将某种价值观念当中所包含的一些具体问题,放到当代文学批评视野中加以观照和展开探讨。比如,社会历史观当中所涉及的文学反映历史生活,包括一般历史题材、革命历史题材创作的观念问题,文学反映现实生活,包括文学写社会矛盾、文艺大众化与表现人民性的观念问题。比如,审美观当中所涉及的文学审美理想与审美娱乐价值观的问题,文化观当中所涉及的大众文化批评、生态文化批评,以及经典文化价值观的问题,等等。这些问题都各自具有一定的理论与实践意义,因此纳入当代文学批评的视野当中来进行价值观念的具体探讨。三是在对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的某些具体问题的探讨中,试图把理论批评与实际批评结合起来,将对文学批评价值观的认识思考,应用到对某些文学或文化现象的评论分析中去。如人性观的探讨中,对一些文艺作品中所表现的人性观加以评析;在文化观的探讨中,对一些大众娱乐文化现象的价值观进行评析;等等。这样也许可以使文学批评价值观问题的研究探讨,既从文学批评实践中来,也回到文学批评实践中去,实现理论批评与实际批评的交织互动。

在第二部分对当代文学批评的变革发展状况及其反映出来的价值观问题,进行了比较系统和具体的研究探讨之后,接下来的第三部分,包括第八章至第九章,我们试图将当代文学批评的价值观问题,放到当今时代愈益突出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加以整体性的观照与评析,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当代文学批评形态重构与价值观念重建的问题。

在第八章关于后现代文化语境与当代文学批评价值观的探讨中,我们首先考察了后现代主义与当代中国文化语境之间的关系。在我们看来,西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随着我国新时期改革开放而同时传输进来,对我国当代文化的变革发展,包括当代文学与文学批评的变革发展,都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我国市场经济改革的时代条件下,后现代文化思潮的影响显得更为突出。后现代主义的一些基本理论观念,如解构主义的哲学立场,多元主义与相对主义的文化观念,多极化与多向性的思维方式,世俗化与时尚化的价值取向等,都在相当程度上对我国当代文化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它不仅影响到当代大众文化形态,乃至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之中;反过来社会现实中具有某些后现代特性的生活态度与价值观念,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影响理论家的学术思想,影响文学家和批评家的价值观念与艺术倾向,以及各种当代文化形态的价值取向,彼此关联互动,形成当今时代后现代主义的整体氛围,成为当代中国多元融合的文化语境中不可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代文学与文学批评观念的变革,尤其是价值观念方面反映出来的种种问题,都无不受到各种后现代文化观念的影响,都无不与这种后现代文化语境的作用相关。将当代文学及批评的价值观问题,放到这种当代文化语境中来观照,就的确可以看出这种后现代性价值观念或价值取向的某些特点。比如,从当代文学批评的整体情况来看,一元中心主义的文学观念(包括价值观念)可以说已被解构,人们对文学本质特性及价值功能的认识,愈来愈趋向开放性和多元化,从社会意识形态观到审美观、文化观等,都已形成多视角、多维度进行研究与评论的新格局。这一方面使当代文学批评都充满活力,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某些多元混杂迷乱的新问题。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文学批评的进一步变革拓展,就不仅是一个解构与寻求多元发展的问题,更有一个从批评形态到价值观念的重新建构的问题,其中还有不少问题有待进一步深入探讨。

按照上述基本认识,在接下来的第九章中,我们着重对当代文学批评形态重构与价值观念重建问题进行了集中探讨。按我们的理解,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基本国情,决定了我国的文化发展不可能走后现代主义的道路,而是需要走向自觉的文化建设。在此背景下,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也不可能总是在后现代性的轨道上滑行,而是有必要逐渐克服前一时期转型发展所带来的“转型期综合症”,如浮躁、盲从、唯“风”是转、唯“新”是从、多元混杂等现象,从而自我超越走向积极建构,这是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进一步发展的必然要求。鉴于历史的经验教训,当代文学批评要在已经形成的多元探索局面的基础上重新建构,比较可行的还是走“主导多元、综合创新”的道路。这就意味着,当今文学批评形态的重构,一方面,理应包含“多元建构”的含义,即任何一种文学批评的探索,都应当从混沌走向明晰,从混杂走向有序,从零散走向系统整合,逐渐形成一个由文学批评观念、方法、范式、话语构成的完整系统,这样才谈得上成为“多元”中的一元。另一方面,当今所谓建构的主要任务,还在于“主导形态”的建构,即建构当今时代最需要提倡,也最需要发展的文学批评形态。而在当代文学批评形态的重构中,最重要和最关键的,仍然是文学批评的价值立场与价值观念的重建问题,其中又包括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文学批评自身的价值功能问题,即文学批评究竟何为。我们认为,当代文学批评最根本的特性与功能仍然是价值评判。在充分开放多元的当下社会,通过文学批评进行审美价值评判与价值选择,使之形成良好的审美精神价值导向,就显得尤其重要。二是文学批评当中的价值取向与价值评判问题,即文学批评如何才能有效和有为。文学批评要对文学现象及文学作品进行评价分析,必然有一个站在什么样的价值立场、以什么样的价值观念来进行评析的问题,如果缺失了应有的价值取向与价值评判,就很难说这种文学批评是有效和有为的。因此,当代文学批评形态的重构,最终还是要落到文学价值观念的重建上来。通过对当代文学价值观念嬗变的反思我们可以看到,新时期以来文学和文学批评变革转型的总趋势,是不断走向自由开放多元的创新发展,文学价值观念和价值取向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富多样性。不过问题在于,在充分肯定和鼓励当代文学多元化发展的同时,是不是还应当在文学价值取向方面有所倡导,就是说在多元开放的格局中,突出应有的主导性价值取向,特别是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作用。我们认为,当代文学批评形态重构与文学价值观念重建,还是应当努力适应时代要求和坚持现代性价值取向,坚持解构性与建构性的辩证统一、多元性与主导性的辩证统一、相对性与主体选择性的辩证统一、历史继承性与创新性的辩证统一,等等。在这个基础上,努力将理应倡导的核心价值观作为文学艺术精神价值的辐射源,辐射渗透到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的实践中去,从而在整体上形成当代文学和文学批评积极健康的价值取向。

最后,我们感到,当代文学批评形态重构与文学价值观念重建,在当今多元开放的格局中,要突出主导或核心价值观的导向作用,仍然有一个站在什么样的理论立场上、以什么样的文学批评形态作为思想资源与理论参照的问题。我们认为,在当代中国的文化语境中,仍然有必要突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主导性作用。因此,我们在“结语”部分,着重探讨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本精神及其当代意义的问题。在我们看来,继承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传统来推进当代文学批评的创新发展,需要在两个方面下功夫:一方面,是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精神实质,尤其是它的基本价值立场和价值观念等有深刻的理解把握;另一方面,则是对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文学现实问题有切实的认识分析。只有将这两方面的因素结合起来,才能真正对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创新发展有所推进。按照我们的认识理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本精神,主要体现在其唯物史观视野、社会的合理健全发展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价值理念,以及建立在这种价值立场上的现实批判精神等方面。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这种基本精神,对于文学批评来说,甚至具有一种“思想源”或“价值源”的意义,它对于当代文学批评形态重构与文学价值观念重建,仍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而对于当代文学批评来说,实际上已经不缺少理论资源,也不缺少批评方法的借鉴,如今真正缺乏的是唯物史观视野的观照,以及当今时代应有的价值观念和现实批判精神。因此,需要我们努力从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中吸取思想智慧,在这种思想智慧的启示和感召之下,努力关注和回答当今社会现实与文学现实中的重要问题,推动当代文学批评不断创新发展。

按照以上基本认识和初步设想,我们在后面的各部分章节中,将对上述拟设的相关问题展开具体的研究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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