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柯尔在《西欧戏剧理论》中说:“在戏剧评论家迄今面临的一切问题中,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涉及戏剧与剧院之间的关系问题。”
迄今为止,对文学与剧场关系的认识有两种极端倾向:一是强调文学而轻视剧场。这在一批对文学十分看重的学者和作家中有很大的市场,认为文学可独立于舞台而存在,戏剧只是剧本的物质反映,即西方长期存在的所谓“作者中心论”
值得一提的是,这股贬斥文学的戏剧浪潮也曾波及我国,在台湾,1980年代的实验剧展中就有大量的形体戏剧存在,这些戏剧强调演员演出的自由和自发性,追求声色之娱和对观众的感官刺激,注重戏剧的仪式性,恣意于形式的拼贴、戏拟和意义的消解等。台湾著名戏剧家姚一苇在《戏剧原理》的导言中曾将这种后现代戏剧界定为“新形式主义戏剧”,指出:“它是非语言的,没有剧本,当然也就没有剧作家;也是反文学的,反意义的,只剩下感觉;它因为没有故事,没有人物,没有语言,所以它是反戏剧的。它把传统的戏剧规律已经完全打破,已经反到没有东西可反了。”
本书的写作正是对以上这股戏剧思潮的一个批判性的反思,或者说一个并不遥远的回应。我尝试着思考以下种种问题:即文学与剧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对这种关系的认识会产生种种错误的倾向?这种错误倾向的危害在哪里?又如何避免和克服这些错误?在戏剧实践中如何正确处理二者的关系以及这种处理的价值何在?还有,戏剧文学在整个戏剧艺术中的位置和作用又是什么?如何看待“作者中心论”、“演员中心论”和“导演中心论”这三种在戏剧史上很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戏剧观?然而对文学与剧场关系的研究国内还是空白,国外也少有问津。现在我们能见到的苏联演员玛·斯特罗耶娃写的回忆录《契诃夫与艺术剧院》一书,也仅停留在关系介绍、故事叙述、情感抒发和实践描述上面,没有上升到系统的学术分析的高度。究其原因,一是与长期以来,戏剧文学研究和导表演等舞台实践研究的脱节有关。研究戏剧作家作品的,很少延伸到舞台;研究导表演艺术及舞台风格的,则又很少涉及文本。前者往往熟悉文学而不谙舞台,后者擅长实践却又缺乏扎实的文学理论功底,双方都对学科交界面的研究价值认识不足、重视不够。二是因为该选题研究必须建立在微观实证的基础上才能避免理论的空谈,而戏剧史上,剧本演出实证材料的缺乏和疏漏(有关表、导演的文字材料历来很少,流散更多)使其很难为之。这当然与动荡的社会环境以及很多剧院资料意识缺失有关,同时也与戏剧演出本身属于“一次性的艺术”不无关联。
本书旨在通过郭沫若、老舍、曹禺与北京人艺互动关系的考察,总结其中的经验和规律,推进和深化戏剧文学与剧院剧场的关系研究。完成此书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是:“郭、老、曹”与北京人艺的互动均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当代文学范围内,文献资料保存完好。北京人艺有自己的档案室,在此基础上还建成了北京人艺博物馆。从建院起,人艺就把艺术档案的整理和保存作为重要工作之一。每一个剧目,从成立排练组开始,直到历次不断的演出,都要把排练过程分别用文、图、声像等方式记录下来。例如《茶馆》的艺术档案,就包括作者修改剧本、导演分析主题、演员讨论角色、排演场的谈话、演出后的总结、座谈会的记录、报刊评论文章、说明书、宣传海报,以及各界观众来信等五花八门的资料。另外,布景、服装、灯光设计图、化妆造型、音响声带、全剧演出实况录像等,也一一包括在档案里。就连一些可能属于艺术家个人隐私的资料也赫然在列,笔者就曾在人艺档案室翻阅过于是之先生的演出日记。新时期以来,人艺陆续整理出版了一批艺术研究资料集,如《〈蔡文姬〉的舞台艺术》、《〈茶馆〉的舞台艺术》、《〈龙须沟〉的舞台艺术》、《〈骆驼祥子〉的舞台艺术》、《〈雷雨〉的舞台艺术》、《〈日出〉导演计划》等,以及《刁光覃》、《朱琳》、《叶子》、《英若诚》等表演艺术家个人专集。伴随着北京人艺建院的周年庆典,它们还不断编写了各种艺术经验的总集,例如《攻坚集》、《秋实春华集》、《探索的足迹》、《于是之论表演艺术》等,这为本选题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使本书的写作能把理论和实践相互参照起来,既不流于空洞的玄谈,也不停留在琐屑的经验层面。
更为重要的是,以“郭、老、曹”与北京人艺作为研究对象,其本身具有相当的典型性和说服力。一方是中国现当代戏剧文学史上杰出的戏剧大师,另一方是中国当代戏剧演出史上的一流剧院,它们的良好合作与积极互动为文学与剧场的关系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成功范例。说起“郭、老、曹”与北京人艺的合作最早可追溯到北京人艺的建院之初,据人艺元老欧阳山尊回忆,1952年5月,开始了专业化的北京人艺的筹建工作,当时被任命为院长的曹禺、副院长的焦菊隐、欧阳山尊以及秘书长赵起扬,曾就怎么办这么一个专业话剧院和办成一个什么样的剧院,进行了多次认真的讨论。四个人共同提出了建院设想,那就是“要把北京人艺建设成一个像莫斯科艺术剧院那样的剧院。”
本书力求全面而深入地研究郭沫若、老舍、曹禺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互动关系,通过经典作家与杰出剧院的相互关系研究来反思戏剧史上文学与剧场的辩证关系,为当今戏剧创作与演出提供经典范式。本着“有戏则长、无戏则短”的写作原则,本书的写作思路和分篇如下。
绪论:本选题写作的缘起、思路及意义。
上篇:郭沫若与北京人艺。重点分析郭沫若戏剧对北京人艺演剧民族化路向的探索、确立、完善所做的贡献,同时论述北京人艺对郭沫若戏剧创作与演出的作用。
中篇:老舍与北京人艺。鉴于老舍戏剧的独特性以及学术界对此研究的不力,本书独辟一章,从跨文体写作的视角来研究老舍戏剧的独特性。本书认为老舍与北京人艺的关系类似于契诃夫与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关系,不把老舍这种“新型戏剧”研究透彻,就无法说明他对北京人艺的独特而深远的影响。因为独特个性的作家与独特风格的剧院是相辅相成的,老舍的剧本作为先在性和可约束性对北京人艺的导表演艺术和剧院风格产生着决定性影响,而北京人艺对老舍剧本能动的舞台处理,又反作用于老舍的戏剧创作和演出,以致善演老舍戏成了北京人艺的独门功夫。
下篇:曹禺与北京人艺。曹禺作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对剧院事业的发展可谓呕心沥血,在剧院建设的诸多方面作出了自己的卓越贡献。同时,曹禺本人丰富的实践经验和对舞台艺术的熟稔,使他潜隐地形成了自己的演剧观。他的演剧思想和戏剧创作有力地促生了剧院现实主义的演剧风格,规范着演员的戏路,成就了一大批表演艺术家。而曹禺戏剧在北京人艺的演出史以及导表演对曹禺戏剧舞台处理上的得与失,则反映出创作、表演之间相互磨合的动态的生命过程,其间的经验教训值得总结。新世纪以来围绕着曹禺的经典戏剧演出,引发了关于“舞台如何重现经典”的问题与思考。
结语:在梳理分析“郭、老、曹”与北京人艺之间关系的基础上,总结“郭、老、曹”与北京人艺在不同向度上的相互建构关系,厘清不同风格特点的作家与剧院互动的丰富性、复杂性及其中蕴涵的规律性。
全书最后通过考察北京人艺后期探索的偏向及前后期风格的比较,再次指出文学与剧场通力合作的重要性及其在戏剧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思考文学与剧场的辩证关系,拟对世界戏剧史上所存在的“强调文学而轻视剧场”与“强调剧场而放逐文学”这两种极端倾向作出批判性的反思,为当今戏剧创作与演出提供理论指南和实践模式。
总之,本书的主要研究价值在于:以“郭、老、曹”与北京人艺为例来深化戏剧文学与剧院剧场的关系研究,为解决这一世界性难题打开新的思路,并作出新的理解与认知。所选取的三个大戏剧家和人民艺术剧院,代表着中国当代戏剧的最高成就,戏剧家的成功创作与剧院剧场的完美表演共同谱写了当代中国戏剧史,因而本选题研究必将推进中国现当代戏剧研究的深入,为当下话剧的探索与发展提供理论与实践的支撑,选题本身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针对性。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本书的研究价值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在实际研究中,它还衍生出以下几个方面的价值:
一、深化对郭沫若、老舍、曹禺戏剧创作的研究。关于老舍剧作的研究,散见于报纸杂志的单篇论文很多,专著则有两部:一部为冉忆桥、李振潼著的《老舍剧作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另一部则为洪忠煌、克莹著的《老舍话剧的艺术世界》(学苑出版社,1993)。关于郭沫若戏剧创作的研究专著较多,主要集中于郭老的历史剧研究,代表性的有:田本相、杨景辉著的《郭沫若史剧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张毓茂、钟林斌著的《文学巨星郭沫若》(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吴功正著《沫若史剧论》(重庆出版社,1997)等十多部。而关于曹禺戏剧的研究一直是戏剧研究界的热点,已有二十多部专著出版,例如田本相著的《曹禺剧作论》(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朱栋霖著的《论曹禺的戏剧创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马俊山著的《曹禺:历史的突进与回旋》(中国工人出版社,1993),钱理群著的《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等。这些专著在开拓和推进“郭、老、曹”戏剧研究方面成绩卓著,功不可没。但总的说来,它们大多侧重于郭沫若、老舍、曹禺其人其戏的研究,要么集中于文学外部研究,对郭沫若、老舍、曹禺的戏剧成长道路、戏剧观以及东西方文学与文化资源背景,乃至创作心理、读者接受等方面进行研究;要么侧重文学内部研究,对他们剧作的结构、语言、人物、冲突、戏剧形态、创作方法、美学风格等进行较为全面深入的分析,大都局限在戏剧文学层面,很少延伸到舞台,没有从演出角度来研究剧本及其舞台呈现。本书则把文学与剧场结合起来研究,这无疑为“郭、老、曹”戏剧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新的发现(例如在研究中本人就发现,现在读者看到的“郭、老、曹”戏剧最后的定本,有很多吸收了舞台演出的成功经验,与初版本已经有很大的不同,这种戏剧剧本的生成性特征应引起学术界足够重视)。本书的写作有助于“郭、老、曹”戏剧研究的深入。
二、深化对北京人艺的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北京人艺的研究渐成学术界的热点,徐健在《新时期北京人艺研究述评》中指出:“北京人艺汇集了中国最优秀的创作团队,代表了中国话剧创造的最高成就……对北京人艺进行系统研究,可以窥探近三十年中国话剧的演剧状态,也可以为研究戏剧观念的当代演进过程提供某种参照。这是一个既充满诱惑又充满挑战的理论课题。”
三、研究方法上的创新价值。前文说过,长期以来,戏剧文学研究和导表演等舞台实践研究的脱节是研究界的通病。这种把文学与演出分为两谈的做法,对于戏剧这样一门以综合艺术和集体创造为本体要素的艺术来说,其研究的偏狭是明显的。因为文学与剧场之间客观上存有内在的逻辑关联,一方面,剧本对剧场来说具有规定性,即“演什么”由剧本提供,“怎么演”也从剧本中得到提示;另一方面,导表演对剧本的舞台处理不是被动的,而是能动的,这反过来又对作家的戏剧创作和剧本演出产生影响,剧本的最后“完形”已经集中了导表演的艺术智慧,打上了导表演艺术处理的印痕。所以,罗伯特·贝纳特蒂在The Actor at Work中说:“在舞台上我们相互创作多于自己创作。”
最后,在进入正文写作之前,尚须把一些有关事项进行说明。按照现有的研究成果,北京人艺可划分为前、后两期,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是前期,即人艺风格形成期,以焦菊隐的演剧民族化的实践为代表;从20世纪80年代初至今是后期(有学者又称“后焦菊隐时期”),以林兆华富于现代派乃至后现代派的艺术革新与舞台追求为代表。叶廷芳在《北京人艺:一浪推一浪》一文中说:“如从她的成长和发展看,又恰好可以以‘而立之年’为分界,划为两个里程或阶段,分别与一个名字联系着:如果说前一阶段的代表是焦菊隐,那么后一阶段的代表则是林兆华;前者象征着奠基,后者意味着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