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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兴宗教废”再思——“非基运动”之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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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非基运动”中有一批激进的知识分子提出“科学兴宗教废”“宗教与科学相倾相灭”等主张,认为“科学全是真理,宗教全是谬误”,这些思想影响至今。一些人提出的“科学拒绝邪教”实际上正是这种思想的翻版。

对于科学是否万能,科学兴是否就会使宗教废,这个问题在今天看来已是十分清楚的事了。21世纪的世界其科技达到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过去人们所憧憬的“顺风耳,千里眼”在我们今天信息化的时代完全不成问题了,但科技的发展给人带来的不是宗教的衰亡,而恰恰是全球的宗教的复兴,不仅是传统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无论从信徒人数还是活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且新兴宗教,其中包括某些邪教也是层出不穷。特别是科技最先进的美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进入第四次宗教复兴运动,传统宗教和新兴宗教都极其活跃。这一事实给“非基运动”时持“科学兴宗教废”观点的人无疑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科学为什么解决不了宗教问题,我国著名神学家赵紫宸先生早在“非基运动”最激烈的1925年就明确指出,因为“科学的解释与宗教的解释完全不同”。“科学的解释及到一个如之何,不及到一个何以故。所以科学家用的因果律,现象之前是什么现象,现象之后又是什么现象,现象之间还有什么现象”,“科学所作的就是求一个准确的叙述与一个简明的叙述方式而已。这种解释可以得天地之正,用宇宙之大,然而加诸吾身心,便了无意义了”。也就是说,科学的解释只是求因果关系,而不能解决人安心立命的基础,即人之身心的根本,而这点正是宗教所起的作用,所以赵紫宸说:“科学的解释求因果,即来勃尼兹所谓‘充分理由’是已;宗教的解释求根本,即吾人所谓安身立命的基础是已。”10884995也就是说科学与宗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因此没有非此即彼的关系。科学要解决的是“是什么”的问题,而宗教解决的是“为什么”的问题。科学给人显明的是事实,它只讲理,不讲情,而且本身不带有价值判断,也无法提供人生的终极意义。而“宗教重于行,出于情,理智解释之而已,即使理智不能为她作解释,她仍旧要作可惊可泣可歌可敬的大牺牲、大事业;虽偶与哲学科学有抵触,亦不能够溃堤决坝,奔流到海而不顾”10884996

宗教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科学无法满足人们的灵性需求。只要这个问题不能解决,科学再发达,宗教仍然有需求。加之科学本身没有价值评断,对人类而言,它是把双刃剑,既可以造福人类,也可以加害人类,正因如此,有时随着科学的发展,对宗教的需求不是减少,反倒更增加了。当今世界人类已能做到上帝所做的事,克隆动物已成事实,克隆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至于试管婴儿、代孕母亲都早成事实,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离不开计算机,大批人整日沉浸在虚拟世界的网上。现代科技在满足部分人群需求和给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负面的效应,诸如由此而引起人际关系的混乱和淡漠,网上综合征的患者与日俱增,特别是青少年群体。面对因科技带来的高度发展的物质世界,人们更感到精神的匮乏,感到前所未有的精神饥渴,他们强烈需要得到情感和价值观上的满足,而这一切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从宗教中去寻找,特别是遭遇了“9·11”之后的世界,人们有一种朝不保夕之感,更需要从宗教中得到慰藉,这也正是当今宗教兴盛的原因之一,它与科学的发展毫无关系。

为什么社会发展至今,一些人仍抱着科学万能的思想来反宗教。这主要是他们深受五四以来科学主义的影响太深。持科学主义的人虽然高喊“科学”,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是违背科学精神的。正如傅铜批判那些“非基运动”中打着科学旗号反宗教的人本身就是“非科学的”,是持“宗教的态度”在反宗教。他说:“我以为现在科学运动——非宗教运动是‘非科学的’科学运动,因为运动的人不持科学家的态度,不用科学的方法。科学的方法须包括以下三步:第一,广搜事实,加以审慎的检察,凡不十分确实可靠一概删去;第二,将搜集的事实加以科学的分析;第三,将分析所得的结果加以说明。现在非宗教大同盟里边的人对于宗教也或者有很深的研究,但是关于宗教的学问,如宗教学、比较宗教学、宗教哲学、宗教发达史等输入到中国的很少,我国人对宗教的知识是很浅薄的。也许主张非宗教的人都对宗教有特别的研究,但他们的研究还没有发表。所发表的都是感情上的话,都是门外汉反对,所以我说这种运动是非科学的。”还说:“这种运动在感情方面不但足以惹起宗教家的反感,也足以惹起科学家的反对,因为他们不持科学家的态度,不用科学的方法,真正的科学家绝对不能赞成。”10884997同样,梁启超在《评非宗教同盟》中也指出非宗教运动本身是一种主义,表明他们对于这个主义信仰到了白热度,与宗教无二致。这些批评今天看来仍然十分中肯。实际上那些坚持科学主义反宗教的人有几个真正懂宗教学、宗教哲学、比较宗教学、宗教社会学、宗教心理学的?正因为他们不懂宗教,又不愿认真研究宗教,完全凭着他们主观感觉和信念反宗教,这本身就是一种类宗教感情,而且是一种原教旨主义的保守和僵硬的宗教感情,在这种情感支配下的行动,与真正科学精神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科学与宗教这是两个范畴,处理得当两者不仅不矛盾,而且可以互补。说它是两个范畴,就是说两者不是一个东西,各自有各自的范围,只要互相不越出自己的范围去干涉对方,双方完全可以和平共处,但如果不恪守自己的本分,硬要去让别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否则就给予打击,那就会造成不良后果。历史上之所以出现宗教迫害科学家,就是因为宗教越出了自己的范围去干涉本不该它管辖的科学。而当今以科学为主导的世界则又出现了相反的情况,一些持科学主义的人试图用科学来统辖一切,对本不属于科学管的超验层面的宗教也视为自己的管理范畴,将它们视为自己的仇敌,欲将对方除之而后快,却不知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种科学的专断,它与过去宗教的专断如出一辙,有时甚至比宗教的专制更令人厌。赵紫宸先生对此有很好的论述,他说:“宗教可以杀人,科学也照样可以杀人。”“宗教的专断使人厌,科学的专断更可厌。宗教是出名专断的,其无理的横逆之闾巷的无赖,我们见了便作准备。独是科学的专横,有些像阔绰的拆白党,实在不容易防御。爱虚荣的女子,慕空名的笨伯,以及只奉衣衫不奉人的市侩,莫不要上他的当。”10884998赵先生还对那些将世界一切事物都用科学一个模式去套的人提出了忠告,他说:“科学家不必专做科学,有时尽可踱出来做哲学家,美术家,宗教家,政治家等等。惟独科学一定要专做科学,万不可以也跟着踱出来变做哲学宗教等等。所以科学家踱出来呼吸自由空气的时候,着实要小心些,不可将自己的本行,从衣袋里摸出来,当哲学宗教看,若是这样做,不小心就要变拆白党了。”赵先生还用非常生动形象的比喻来说明科学运用不当会造成笑话。他说:“倘使一个科学家从试验室出来,到家里抱抱儿子,便说是怀抱里加了几斤物质,几度温度,几千亿兆的细胞,岂不要笑死人了?”他认为有些科学家强把唯物主义、自然主义做成圈套,套到父母、妻子、朋友、国家、世界、上帝的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只管一网打尽,其原因是他们与玄学家一样,犯了狂热症,“好像一个字就可以将宇宙万物,空间里的现象,时间里的现象,空间时间合抱的现象,以及一切意义,一切价值,一切情,一切善,都解释清楚了”。对此,赵先生说“世界上那里有这样不劳而获的便宜”。他说,科学家最爱简,“爱简则一字能括之,岂不满么?于是乎占便宜的倡言之,学时髦的附和之,鬼气就十足了!”10884998

当今的世界是个多元化的世界,人们的思想也是多元的。专断的宗教和专断的科学都与今天的时代精神不相符。人们在抵制专断的宗教的同时,也应抵制与科学精神相违背的专断的科学,即科学主义。

进入21世纪以来,真正顽固地持守反科学的信仰主义者和持守反宗教的科学主义者的人数是属少数。就宗教方面而言,就连原教旨主义的一些人对经书上的有些说法给出科学的解释,较典型的是基督教基要派人士往往把圣经《创世记》中上帝六天创世的时间与地质年代相挂钩,将一天说成一个地质年代等等。思想开放的自由派基督徒则更是将基督教中有违理性的教义看做是喻言,给予新的符合理性的解释。在他们看来科学与宗教如果处理好的话不仅不会产生矛盾,而且可以通过互相对话,相互补充,共同为人类服务:科学提倡的理性可以验证神学,匡正其错误,使宗教更理性化;与此同时,宗教可以为科学提供价值,防止科学走入歧途。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之后的天主教会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出色。1995年罗马教廷承认进化论。2000年罗马教廷公开对历史上迫害伽利略的做法表示道歉。对科学和信仰的关系问题天主教积极寻找对话之路。教宗约翰·保罗二世认为当今由于信仰与理智相分离,已变得贫乏和衰败了。信仰如果不是思想,就毫无价值;而理智为了不致走入歧途,就需要信仰来为它打开视野。他说“信仰与理智如同两个翅膀,可以使人的精神飞向真理的凝思中去”10885000。圣座文化委员会主席普帕尔枢机主教也说,科学的宗旨既然是追求真理,所以必定能够与信仰建立极有益处的对话关系,唯一的条件就是科学不能曲解信仰,不能把信仰当作权力和改变事实的工具。他还说,现代世界的文化危机已经抵达根底,解决危机的唯一途径就是回归科学与信仰的原始概念,换句话说,就是承认科学与信仰并行不悖,两者殊途而同归,都是在为真理服务,而且彼此相辅相成,科学使信仰不陷入迷信,信仰使科学保持智慧的纯真,使科学免于受到物质主义的污染,并能始终尊重人性的尊严。10885001

近些年来哲学界和科学界也对科学主义造成的危害进行了反思,提出科学和信仰的融通和对话。2004年在北京召开的首届科学与信仰学术年会上明确提出“科学并不是文化的全部”,正是科学主义导致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这两种文化的分野,“给当今人类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发展困难”。为了摆脱这种状况,该会议提出“必须通过适当的方式规范科学主义和科学文化,使科学技术有一次根本性的转向”。具体而言,包括:“由说明性的科学转向理解性的科学;还原论的科学转向注重认识整体的科学;只重分析的科学转向综合和分析并重的科学;征服性的技术转向调适性的技术。”该会议还对什么叫理解性科学作了解释:“理解性的科学不仅重视发现普遍规律,而且注重发现事物的多样性、特殊性和复杂性。理解性的科学将不再以真理垄断者自居,不再宣称自己是价值中立的,它会自觉反省自己的价值负载和价值导向,也就是让科学回归人文。”正是这种让科学回归人文的思路,使哲学界和科学界对如何整合科学和信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有了一种崭新的思考。10885002饶有意义的是,这次会议特别提出了信仰对当今社会的意义,它说:“在人类的科学活动达于微观领域和人自身的时候,科学活动中的信仰日益表现出其内在的合理性。量子力学解释之论争就是这种表现的典型实例。量子力学解释群给予我们的启示是:科学最终归结于信仰,科学理论的创造实质上就是在信仰和经验之间寻找张力的过程。而从科学研究科学探讨的具体机制看,与信仰密切相关的信念在科学活动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指的信仰不是特指宗教信仰,但这种信仰明显具有宗教性,因为这种信仰“一开始并未得到实践的检验(也许有的科学信念根本就无法用实践来检验),但是科学家还是坚信它们”。科学家们正是凭着带有执著的宗教性的信仰,才使量子时代的科研工作有所作为。爱因斯坦说得好:“由百折不挠的信念所支持的人的意志,比那些似乎是无敌的物质力量有更强大的威力。”10885003

从以上两种倾向看,我们似乎看到全球化的今天,科学界、哲学界与宗教界都有着共同的心愿,如何使信仰(包括宗教)与科学能走融通和对话之路:信仰向理性回归,理性向信仰靠拢。这种倾向使宗教与科学之间不再像过去那样处于对立、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在各自保持自己特性的基础上,加强理解,相互吸收,相互补充,也许这才是人类应该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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