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珠江三角洲的洋面,很可能响起过这样的歌曲:
女唱:门口有坡摩囉菜,兄哥,唔声唔盛走埋来;
男答:甕菜落塘唔在引,姑妹,二家情愿使乜媒人。
女唱:番鬼识当唐人坐落,兄哥,哥歪二字赶哥兄台;
男答:番鬼花边唐人打印,姑妹,有心聊我莫向聊人。
女唱:番鬼推车钱银世界,兄哥,无钱大缆搅唔埋;
男答:番鬼膺中厘戥秤,姑妹,当初唔肯莫应承。
女唱:番鬼洋烟唔可食,兄哥,食烟容易戒烟难;
男答:番鬼洋烟从无炼,姑妹,丹心来共妹痴缠。
女唱:番鬼月头四个礼拜,兄哥,但逢礼拜要哥开嚟;
男答:番鬼膺中未有打印,姑妹,送完番鬼去送唐人。
这类在书面上称为“咸水歌”,民间唱者也称为“姑妹歌”
在16~19世纪华洋海上贸易的格局中,珠三角的船民担当的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是“引水人”(英语称为“pilot”)。有关珠三角洋面引水人担负的重任,Paul van Dyke在其The Canton Trade一书,已专辟一章详述。Paul van Dyke指出,对于欧美船员来说,从澳门到虎门再进黄埔这一段航程是异常险要的,非有本地人做引水人不可。早在一本1569年出版、以葡萄牙语著述有关当时中国情况的书籍中,便提到一个在澳门为葡萄牙人做“pilot”的中国人,在被中国官员盘问与其有涉的葡萄牙人有否进行海盗活动时,如何口不对心,见风使舵。
对于中国官员来说,及早通过民人对外商进行监控,亦属海防一大要务。澳门同知印光任在乾隆九年(1744)议曰:
洋船进口,必得内地民人带引,水道最为紧要,请责县丞将能引水之人,详加甄别。如果殷实良民,取具保甲、亲邻结状,县丞加结,申送查验无异,给发腰牌、执照准充,仍列册通报查考。至期出口等候,限每船给引水二名,一上船引入,一星驰禀报县丞,申报海防衙门,据文通报,并移行虎门协及南海、番禺,一体稽查防范。其有私出接引者,照私渡关津律,从重治罪。
未几,由于有“匪徒冒充引水,致滋弊窦”,引水人需领牌才能执业的措施又在嘉庆、道光年间被屡屡重申。
从外国商人的角度出发,聘用引水人则是生死攸关之事,要知道,一旦触礁船毁,不但通商无望,更有性命之虞。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在19世纪外国人出版的一本名为《省城土语文选》(A 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的学习粤语的工具书中,教学内容除了包括许多日常用语外,还专辟一章名为“引水章程”。较诸中国官方的记载,这份英文、汉字、拉丁化粤语拼音并列的“引水章程”,其内容更详尽也更具地方性。该章程开宗明义便说:
各国客商来粤贸易,船到见岸,必请熟识水路之人,方敢进港,因山水口深浅不定,是以必请外洋带水,其带水之人,即今之渔艇是也。
据Paul van Dyke研究,当欧式船只的承载量和吃水深度与日俱增时,珠江口沿岸和岛屿四周却由于沙泥冲积而变得越来越浅。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每年从欧美来华的船只不但没有因为路途艰险而减少,更从1760年代约20只左右倍增至1840年代约300只。在这种情况下,欧美船长更不得不依赖本地船民做引水人,而引水人也因为欧美船只数量日增而生意不绝,这种局面一直到1830年代蒸汽轮船在珠江洋面上逐渐通行才出现变化。
18世纪英语世界出版的曾踏足中国的欧洲航海家游记,每当提到他们的船只打算先到澳门再进广州时,都会讲述如何在伶仃洋上物色本地船民做引水人的经历。据1769年往广州的William Hickey所述,引水人有“sea pilot”和“river pilot”之分。所谓“sea pilot”,应该就是又称为“outside pilots”(中文世界称为“鱼引人”)的引水人。
垄断这些引水业务的,无疑是熟悉水性、平日大多以捕鱼为生的水上人,他们在海上的群体组织力量,实不可小觑。1742年10月,由George Anson船长领导的Centurion号从台湾以南出发,往澳门方向航行。在11月初临近澳门的某个夜半,正在守候至天明时,极目四望,皆为中国渔船,Anson才赫然发觉,Centurion号正身处在几近6000艘中国渔船当中,每艘渔船由三至五人操持。Anson说,此情此景并不稀奇,越往西走,就会发现沿岸几乎都布满渔船和船民。他们最初也犹豫是否应该找一个船民当向导,未几因为越来越多渔船靠近Centurion号,便决定姑且一试。Anson说:
我们决定试试给他们展示几个银元,引诱他们一下。对于各阶层各行业的中国人来说,这是最具诱惑力的饵。可是,我们无法引诱他们上船,也未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指引。我认为唯一的困难在于我们无法跟他们沟通,只能用手势,其实,我们已经不时说出“Macao”这个词,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们将之理解为另一个词了,因为他们有时会向我们提起一些鱼示意,我们后来知道,鱼的中文读法跟Macao有点类似。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Anson只能靠自己继续航行。到了11月5日半夜,Centurion号终于靠近中国大陆沿岸了。这时候,Centurion号所在的洋面,仍然满布中国渔船。到了凌晨2时左右,Anson看见在Centurion号前方的一只渔船有人在摇着红旗和吹号,最初他以为对方是向他们示意附近有浅滩或愿意提供导航服务,后来才发现这艘船其实在发号施令,号召全体渔船回岸。其后,Centurion号在驶经Lemma Island
一个中国引水人登上我们的船,用蹩脚的葡萄牙语跟我们说,他愿意给我们导航,收费30元,我们马上付他,并马上准备起航。未几,好几个引水人陆续登上我们的船自荐,并且出示他们之前曾经提供过导航服务的船长的证明。不过,我们还是请首位登船的那个中国人导航。此时,我们知道已离澳门不远了。
在这名引水人的带领下,Centurion号终于在11月12日平安抵达澳门。
除了用手势与外国人沟通之外,引水人似乎也能看懂外国船员用火炮发出的信号。1779年,Captain John Gore领导的Resolution号在经过Lema Islands(应该就是Lemma Islands——笔者)后,认为当时的风向十分适合航行至澳门,就放了一炮,以炮火的颜色表示他们需要一个引水人。这样的信号马上吸引了4只中国船来争夺这宗生意,结果,他们的船长选择了第一个到达者,以30元的代价,让他领航穿越氹仔(Typa,今写作Taipa)。未几,居然有另一个引水人强行跳上Resolution号上,坚持要由他来领航,甚至马上掌起舵来,并对帆手发号施令,扰攘一番后,两个引水人终于达成协议,把收入对分。不过,当船只顺风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引水人便说海潮与船只正逆向而流,Captain Gore等人未几便觉得这个引水人有误导之嫌;翌日,这位引水人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在离澳门不远时,引水人说无法前进,这很可能是他们作为讨价还价的借口,为免遭其胁迫,Captain Gore干脆把他们辞退,自己按照上文所述的George Anson船长和苏格兰地理学家Alexander Dalrymple(1737~1808)等航海家记录的路程和绘画的比例有限的航海图行驶。
大海固然往往是波涛汹涌,珠三角许多河道与大海相连,且水网复杂,航行亦不容易。到达澳门后,外国船长便需要向驻守前山的中国官员聘请一个领有执照的“澳门引水人”带领他们穿过虎门进入黄埔。
既入了山水口,或寄泊鸡颈头或沙沥或伶仃,船已湾泊,即雇艇埋澳,或自驾三板到澳,叫带水请牌,报明商梢多少,火炮多少,各项乌鎗剑刀火药弹子多少,或米或货,报明领牌,带水方能引船入虎门。驾船入虎门,此际带水出入口,工银六十元,以循照上日章程也。
若到虎门,必须寄泊,带水埋虎门炮台呈验船牌,验明何国船只,装何货物来粤,俟带水回船,方能进虎门。
某些例子更显示,引水人会向船员三番五次查问船上是否有外国妇女,以防她们越过虎门进入广州。
临近黄埔之时,欧美船长便需要通过引水人雇用一些在夜间挂满灯笼的本地舢板,发挥进一步的领航作用。据Van Dyke统计,1760年代时,较大的欧美船只需雇用30~50只这类发挥拖行和浮标作用的舢板(tow and buoy sampans),到了19世纪初期,已增至70~80只不等。一直到19世纪中,这些舢板的收费均为每程西班牙元1元,因此它们又被外国人称为“dollar boats”,这应该就是《引水章程》中提到的“笃水船”了。《引水章程》谓:
入虎门一路亦有深浅,必须雇笃水船数只或十余只,每只价银一元,若到蚝墩浅口,笃水必先头竖立物件,以为暗号,洋船看见,便知浅处而过蚝墩。
已过蚝墩浅口,又到大蚝头,该处有鱼头石,亦要笃水先行竖立物件为号,以便于过石口也。过了石口,纔到黄埔,泊稳船只,带水方能离船,往各关口报明何国船只进口贸易。
这意味着除了引水人之外,还有许多各色各样的船民,驾驶着大小船只,在这中外贸易的浩瀚汪洋中分得一杯羹。1828年12月,某外国船长聘用了一个引水人,在驶近黄埔时,该引水人提出要找6只小船负责标记礁石的位置,再找10只负责把洋船拖行。船长认为要应付后者4只船已经足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为安全和效率计,他还是跟引水人妥协,以每只1元的价格雇用这些小船。他认为,这个引水人是会从中剥削的。
较诸欧美的航海人员来说,本地船民在这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中自然处于上风。他们不但对水路情况谙熟,更在语言上稍具“优势”。当时,懂中文的欧美人士不多,但包括引水人在内的许多与外国人打交道的广东人,都多少懂得一点“外语”。据Van Dyke研究,“澳门引水人”是否必须懂得一点英语或葡萄牙语才能称职,我们不得而知,但不少资料显示,他们对欧美船只起帆收帆、起锚放锚等相关术语都了如指掌。
随着贸易状况的变化,与外国人打交道的船民也开始懂得变通,很快就学会一些“蹩脚的英语”。Paul van Dyke指出,种种迹象显示,在18世纪头二三十年中,通事使用的往往还是葡萄牙语,但从H.B.Morse的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1635-1834亦可知,早在1715年,有些广州商人已经可以使用“英语”;藏于比利时的Ostend General India Company(GIC)的记录,也提到在1720年代左右,Suqua和Cudgen等商人已在使用“英语”。至1730年代左右,pidgin English取代了之前当道的葡萄牙语,成为中外交往的主要媒介,自此以后,通事运用的三种最重要的语言是pidgin English、粤语和官话。
好些女性船民也懂得用一两句“蹩脚”的英语跟欧美船员打交道。据William Hickey回忆,虎门附近的小船上,有不少姿色不俗的女孩,一见到他们,就说起一种“奇怪的术语(jargon)”。她们会对船上的军官喊曰:“Hy yaw Massa,you come again.I washy washy for you last voyage;washy washy three piece,one man one catty;I washy washy you three piece”。原来,她们是专门在港口为外国船员提供洗衣服务的。
引水人的收费高低跟他们领航的水道的风险程度挂钩,带进澳门的sea pilot跟带到黄埔的river pilot收费自然不同。《引水章程》有云:“至于带水酬工,必须讲明银多少,或一二十元不定,或五十元不定,看其风之顺逆而取工价,必须船主与他讲明,免至争论。”这个从一二十元至五十元不定的价位,似乎自18~19世纪沿用不衰。1721年11月,Captain George Shelvock领导的船只,是以40银元的代价聘得一名引水人而经黄埔进入广州的。
入(inwards)
从万山群岛(Lema Islands)至澳门 30
从澳门至黄埔 40
给引水人的小费或礼物(Cumshaw) 5
横在蚝墩浅口(second bar)上的10只小船 10
共 85
出(outwards)
在黄埔登船的引水人 16
横在蚝墩浅口(second bar)上的10只小船 10
引水人登船 20
4只横在下面的浅口的船只 4
引水往澳门未付款 4
给引水人的小费或礼物(Cumshaw) 5
共 59
引水人从他们的外国雇主那里收到的西班牙银元,也就是本文一开始引用的那首“咸水歌”或“姑妹调”中提到的“番鬼花边”了。长年与外国人做生意、打交道,澳门和广州的许多商民对花边银并不陌生。1844年出版的《绘像银论秘书》,封面标榜“妇孺可晓,一见就明”,内容图文并茂,教人如何从“鬼头”(银元上的人像)、“鬼字”(字母,标以英语读音)和“花边”图案的样式和精粗,辨别真伪。该书中一幅图示的“花边银”,应该就是1768年铸造的西班牙元。据此书说,当时市面还流通着许多由本地“奸人”所造的伪银,其中一种名曰“沙勾钱”,又名“澳门沙勾”,银面上的字母部分是“澳门土人请番奴写鬼字,取其写惯带方正齐整的”。
新旧花边两样分,看来各别贵认真。旧花之心如榄核,新花粒米必须匀。
叶嘴鏨刀还是旧,叶圆含抱即是新。旧者粗疏新带密,朵朵玲珑是真银。
上引咸水歌还提到“唐人打印”一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或可从《绘像银论秘书》论及的“天师印”得到启发。所谓“天师印”,应该是指外国铸银的钢模,“选精工巧匠拣上钢打成如磨样,上下各一个,圆约一寸六分,高共约三寸,其上(盖)内中雕成宝盖烛台鬼字栏牙各花草,其下胚内中雕成鬼头鬼字栏牙各花草,名为天师印”。这些“天师印”因为保管严格,是无从流出海外的,因此,“中国所出之低伪银,俱是本国之伪匠用本地天师印击成的,因本地天师引用铁为皮、铜为心,更有全用铁者……其本地之天师印所击出银面之花草鬼字各物,带扁大披歪,朦暗不明,故有分别”。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本来是民间用来制造伪银的本地“天师印”,竟然被官吏命银匠用来制作成一种时称“土铸”的银元。《绘像银论秘书》说:
土铸:此是前时本省官吏,见纹银本处不通用,而洋银通用,纹银乃十足之银,洋银乃九一之银,间有以纹银换洋银,反要补水与银银者(“银银”疑为“洋银”之误植——引者),故合本处银匠,将纹银每两除起八分,加八(“八”字疑为“入”字之误植——引者)白铜八分,较凖九二成式,镕成光面银胚,用本地天师印打出花草击起其边如洋银样,出示令军民等通用。但其天师印无夷人之巧,其洋银之高低,终始如一,鬼头之高九二,花边之高九二。以鬼头论之,土铸更高也,此时亦渐通行,皆由后来越铸越低,由九二成低至八成,故又不能通行也。
我们可以猜想,上引咸水歌的“唐人打印”,如果是相对于“番鬼花边”的话,很可能就是指这些用本地“天师印”打成的“唐版”洋银。除了花边银之外,引水人还会从他们的外国雇主处收到一些其他时称“camsia”或“cumshaw”的小恩小惠,诸如一两片咸牛肉、一瓶rum酒,甚至是一些玻璃酒杯。
总之,如果船民不是在日常生活中对这些外国银元和事物已习以为常的话,这类词汇是不可能这么自然地被镶嵌到他们的歌调之中的。在这片华洋官民船只并存的汪洋上,船民运用自己的机智和专业知识,赚取生计。他们一方面被官吏剥削,但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组织方式,维护己身的利益,有些甚至由此致富,在岸上有一席之位。尽管在各式文献中,他们仍然被认为是身份较低的“水上人”,但他们是外国人进入中国最先碰到的中国人,而他们的见识,也许比许多陆上人要多要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