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感到有些紧张,有点害怕,当见到我的指导老师——深道义尚教授时,感到他太严肃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日本东京昭和大学病院眼科医局(即大夫办公室),初次见面,他不问我旅途累不累,不问我吃住安排,当着众多医生,劈头盖脑就问:“你打算这一年研修,怎样度过?都学习些什么?”我谈了之后,他仅点了点头,就让秘书把我领走了。我心想,在一位这么冷酷的教授指导之下,研修一年眼科临床,真够受的。可是,以后的事实完全改变了我的忧虑。
在到达当天的欢迎会上,教授当众说:“宋医师是我科六十年来第一位中国来的研修生,我们感到光荣。相信他能刻苦努力,拼命学习,紧抓一年的研修时间,出色地完成学习计划…”好家伙,这分明是在给我交待任务,我感到心情沉重,肩挑万斤,任重道远。
过了一天,教授拿出一份我的研修详细日程表,是他自己亲自打印的,交给我说:“你看了,就按着这个进行吧,你一份,我留一份。”我接过一看,满满三页,密密麻麻,哪星期干什么都明列其中,哪阶段学习什么,进度如何,看什么参考书都写得非常具体,一年中给我安排三次机会,出席全日本的眼科学会,具体哪天出发,哪天回来都写上。真够细致的!
过了两、三个星期,和两位科秘书熟悉了,她们爱谈爱笑,消除了我的紧张情绪,更给我提供了有关教授的信息。她们告诉我,教授指派她们为我租了一间公寓,但教授一听说远了一点,怕我人生地不熟,在路上花费太多时间,硬让她们退了,再找近的。也受教授指派,在我来的前一天,她们把资料室的柜子重新安排,为我挤出一个小地盘,放了一张桌子,为的是让我看书有个较好的环境。我心中暗暗感激:想的真周到!
深道教授是眼外伤专家,尤其是视神经管开放减压术,在全日本也是数一数二的,其中有一种术式,就是他开创的。不少病人慕名而来。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学习这种手术。教授把他这方面的专著收集起来,让我看。一周后,又给我绘图讲解,并在颅骨标本上示教,让我看他的手术录相,渐渐的,我有了感性认识。他给我讲解时总是和颜悦色,得意之处还微笑一下,使我的紧张情绪消退了。不时问我听懂没有,当他见我确实搞懂了的时候,脸上就露出赞赏的笑容。啊!我的这位教授并不可怕。
日本的法律是严厉的。没有厚生省的医生免许(医生执照),是决不许开处方、作为主刀给病人手术的,我当然没有这种资格。到院三周后,每逢有视神经管减压术,教授就让我做他的助手,年轻的日本医生常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因为做教授的手术助手也是一种光荣。同台手术,手术又是在显微镜下进行,看得非常清楚,真是身临其境,我很快就掌握了这种手术的做法要领。几次之后,教授在一次术毕,边脱手套边惋惜地说:“没办法,日本的医疗法令很严厉,我们必须遵守,不能让你作为主刀做一次。”我知道,教授在这方面已做了最大努力,对我来说,这已是最高“待遇”了。
每一次手术后,我都在笔记本上记录点心得和要点,并记下病历号。研修快结束时,每种手术帮了多少例,当然有个小统计。设想到,视神经管开放术我自己作为助手做了多少,教授也给我暗暗作了统计,我俩的数字正好相同。说到此事,他哈哈一笑。真是一位细心的导师。
通过学习,我基本掌握了视神经管开放术及眶底骨折整复术,回国后率先在我们同仁医院开展,取得了较好的疗效。
我的另一个学习内容是人工晶体植入术。这是一项难度较大的手术。光做助手不实际操作是不行的。教授为我联系了东京都内人工晶体手术培训中心,那里可以让医生用猪眼球练习手术操作,猪眼球与人眼球大小相仿,而用的器械和人工晶体与人的完全一样。到培训中心三次后,做了六例实际操作,教授考核似地问我手术要点,我感到答得差不多。教授还不放心,给了我一盘录相带,让我再次去培训中心,把自己的手术操作过程全部录下来。回来,教授仔细地看了录相,满意地说:“你回国后可以开展这方面手术了。”
日本的医院等级森严,教授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一般工作到很晚,教授没下班,别人不敢离开科里。
深道教授自己有间豪华的教授办公室,但他总是坐在大夫办公室,这儿有两台电视机,直连手术室,手术室正进行什么手术,在这里看得一清二楚,并可通过对讲系统与术者对话。教授经常坐在这里指导手术,好象是个指挥官在指挥战斗:“切口再延长一点”,“两针之间再加一针!”他有时在此发布命令。有时正在指挥,来了无关紧要的电话,他讲完话后,生气地把电话一摔,吓别人一跳,他人敢怒不敢言。
日本的忘年会是每年必开,全科聚在一起,辞旧迎新,把一年的积怨,不痛快都忘却,迎接新的未来。忘年会上等级差别几乎都消失了,大家极为平等,不分大小。我应邀参加了八七年的眼科忘年会,至今记忆犹新,酒过三巡,大家每人表演节目,好象谁的歌越走调,舞跳的越笨拙,越引起大家的开心。有一个年轻大夫,表演一个活报剧:头戴稀疏假发、金丝眼镜,身着白大衣,这分明演的是深道教授!内容是学教授边吃午饭边看报纸,不注意,筷子夹起了回形针放到嘴里,那动作维妙维肖,接着模仿教授通过电视指挥手术,中途来了电话,学着教授说话,讲完重重地把电话摔了一下,引起哄堂大笑……。我真担心,教授在下边准会生气,我偷偷看了一眼,教授也跟大家一起在笑。新年过后,教授的两个毛病都改了:边吃饭边看报不见了,生气也不再摔电话了。我佩服这位年轻大夫的胆量,欣赏他提意见的方式,更钦佩教授虚心接受意见并加以改正的精神。
随着时间的推移,紧张心情的消失,与教授各方面的交往也就多起来。教授喜欢喝酒,在一次便宴上,教授拉我坐在他旁边,先是用日语背了几首唐诗,后来,又跟我谈起了“三国演义”,《西游记》,并能用生硬的汉语叫出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等人的名字,使我非常惊讶。教授说:他读过这两本小说,中国历史悠久,日本很多文化是从中国传入的,中国土地辽阔,资源丰富,从长远观点看,发展观点看,真正强大的是中国。我感到这是导师的肺腑之言,感到教授是一位可敬的导师。
一年的研修不知不觉将要结束,我在导师帮助下完成了学习计划,感到收获巨大。照例,临行前全科为我举行了欢送宴会,会上教授对我的研修进行了总结,希望我回国开展这几项新的手术。会前会后,一些交往甚密的朋友赠给我纪念品,有的是电子表,有的是工艺品,教授递给我一个小盒,既小又轻,并嘱附了一句:“希望你好好利用它。”我打开一看,啊——是一个白内障灌吸冲洗器,”这对我太珍贵了,是我梦寐以求的。因为当时国产的还没有。我觉得这个纪念品比哪个都重!
回国后,我用这白内障灌吸冲洗器一连做了十几例手术,都很顺利,很成功。当病人重见光明,不住地感谢我,称赞我“妙手回春”、“光明使者”时,我总是不自主地想到:不!应该感谢深道教授对我的指导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