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农历正月初一早9时许,我用电话向邹衡教授拜年,接电话的是师母,从她那里得知,邹衡教授于春节前不久仙逝了。我一边喃喃自语地说:“太突然了!太可惜了!”一边望着邹衡教授与我的合影照,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放下电话,情绪稍稍有所稳定。但邹衡教授那慈祥的面容却久久不能从我的记忆中隐去。我与这位当代大学者去年10月一次会面的场景,又立刻涌现在我的脑海。
去年10月28日下午,我和我的夫人来桂芳,由邹衡教授的高徒,当代著名甲骨学家、中国殷商文化学会会长、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王宇信教授引领,去邹衡教授家求取他为我的拙著《灿烂的殷商文化》这本小册子书写的封面题词。邹教授家住颐和园附近中央党校的职工宿舍楼。一路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王教授打听着邹衡教授的一些情况,猜想着和邹衡教授见面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一路走着,一路揣摩着,离中央党校越近,我的心蹦得越紧。虽然我也不算完全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见这样的大学者、大家,还是不多的。我回忆着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播放他的事迹的镜头,回忆着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栏目播放《殷墟》中他的讲述的画面。
进了中央党校北门,王教授指着前方说:“邹老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急忙停车,向邹老走去。邹老也快步向我们迎来。经过几句寒暄之后,邹老拉着我的手,我挽着邹老向他家走去。上了三楼,把我们带进他的书房。邹老住的是北楼三室一厅一套极普通的、有些陈旧的、最多不超过百十平方米的套房,他的书房大约10平方米左右,除了接待客人的一套旧式沙发、两把木头椅子,再就是他学习和工作用的电脑桌。剩下的全是靠墙的、两米高的书柜。不但书柜全被装得满满的,书柜边还堆着一堆一堆的书籍,一个不大的饮水器摆放在一个角落里。因此这个书房显得特别拥挤和简陋。师母给我们倒水、递苹果以后,我们互相作了介绍,递了名片。我被安排和邹老坐在一个沙发上。我定下神来,细看邹教授,他虽已近80岁高龄,并且获知他患有肺癌,但仍然显得精神矍铄,谈笑风生,一付慈祥的尊容,长者的形象、大家的风范。邹老说:“听王教授说,你带病还写了一本研究殷商文化的、很好的书,很难得呀!我现在一般情况不给别人写字,是因为你的精神感动了我,书又好,我才破例给你题写书名。我对殷墟和殷商文化是很有感情的。”师母一边把邹老的墨宝递给我,一边说:“他对你这幅字可认真了,是先打了格子才写的,全是正楷字。”我站起双手接过,一边连说谢谢、谢谢,一边仔细端详着他用毛笔书写的极端庄的、遒劲有力的《灿烂的殷商文化》七个大字,从每个字的字里行间都透着邹老传统书法的厚重功底。我如获至宝,极小心地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又放进了我的文件包。
“正事”说完,我们开始“闲聊。”从攀谈中我得知邹老一月只有2000多元的收入,没有什么外快;得知他只有一个儿子,在北京文研所干临时工;得知他为新中国的考古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并且为保护文物还差点丢了性命;得知他的学生遍布全世界,有大学者,有政府高官;得知他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心里只考虑着祖国的考古事业;得知他每天还在上网,了解世界和中国的考古新发现、了解国家的大事,学而不厌、志在千里。他说:“我患肺癌几年了,你看像吗?”我说:“不像,看不出。”邹老说:“我才不把它当回事,我没有感到我有病,前一段我还去了你们郑州和洛阳,河洛文化是需要好好研究的,二里头夏文化还会有新的发现,明年春天我还想到河南去。”我说:“殷墟整治得比过去好多了,又建设了殷墟博物馆,现正在冲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你去河南时再到殷墟去看看。”邹老说:“去!去!一定去!”邹老又叫我夫人给他把了把脉(我夫人是个中医大夫),他对我夫人说:“我的身体状况怎样?再活10年没问题!我还想再干很多事!”看他多么乐观、豁达,对明天充满着希望!
三个小时转眼过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邹教授坚持让我们在他家吃饭,在王教授的劝说下,他才同意和我们出去一块吃顿饭。我坚持要拉他上好点的餐馆吃饭,他怎么也不肯,只答应在中央党校的招待所吃个便饭,我只好依他了。我让他点菜,他说:“我是湖南人,只吃点鱼和辣子。”他点了一个鱼和一盘腊肉,就怎么也不让点了。还是王宇信教授出面,又点了两个素菜和一个西红柿鸡蛋汤。这是名符其实的四菜一汤了。饭后又说了一些中国文化方面的事,邹老要告辞回家去看晚间新闻。我把他送进中央党校的北门,他执意不让送了。我本想送他到家,因拗不过他,只好作罢。我目送他在师母的陪同下,健步向他住的方向走去,还不时回头跟我打个招呼。
一个下午加晚上短暂的会面过去了。虽然时间很短,而且是第一次,但邹老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在回来的路上,邹老的音容笑貌不时显现在我的眼前。我为见到这么一位尊敬的长者,一位中国当代考古界的泰斗,一位大学者感到高兴。邹老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除了他知识渊博、大家风范、和蔼可亲等等外,我最崇敬、最仰慕、最值得我学习的还有:一是他视事业如生命的精神。他一生成就卓著,著述颇丰,数十年如一日为祖国的考古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可谓功成名就。晚年他虽已是耄耋之年,又患癌症,仍置生命于不顾,继续奔波于全国各地的考古现场。这是多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周易》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邹老是民族文化的实践者,是民族精神的捍卫者。
二是他活到老,学到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学者风范。他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著作等身,蜚声海外的大学者,但他对新知识仍抱有浓厚的兴趣,并像小学生一样勤奋学习,孜孜以求。他说他的电脑功夫还不过关,要尽快熟练起来,以适应工作的需要。还说要学学用手机,玩玩这“新玩艺儿”。他待人平易近人,连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也能谈得很投机。与邹老攀谈让人感到是学习,是享受,既能增长知识,又能怡悦心灵。
三是他安贫乐道,艰苦自律的情操。他功绩不为不大,名气不为不小,桃李满天下,可他唯一的儿子仍然干着临时工,他住的只是百十平方米简陋的筒子楼,他一日三餐粗菜淡饭,他穿着简朴,常人装束,他的书房内除了书、几幅字画、学习用具,没有一样像样摆设。他考古一辈子,见过珍宝无数,他室内却没有一件。他每月两千多一点的工资,比不上一个小小“芝麻官”,可他却说:“不少了,不少了,我们国家正在大发展时期,要把钱用在建设上,不能都把它吃了他连一顿饭都不放开吃,只怕吃不完浪费了。四菜一汤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丰盛了。他的学问、他的功绩、他的名望和上述这一切比起来,是那样不协调,那样有距离!这是多么高的思想境界,多么可贵的情操!
邹老去了,这一次会面将成为我永久的记忆,他给我题写的《灿烂的殷商文化》真迹也成了他的绝笔。等我的小册子出版以后,我一定焚烧一本给他,既是对他的祭奠,又是学生对他的汇报。希望他在天堂同殷商的那些先王、贞人们认真地给这本小书挑挑毛病,托梦告诉我,我还想对这本小册子作进一步修改呢!
2006年2月26日
于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