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诞生200多年来，其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动力源泉究竟何在？其根源在于，沪剧是上海文化的代表形态，是上海历史进程的艺术化见证。

首先看方言。任何地方戏曲的首要价值，便在于保留和传承了当地特有的乡音。聆听从花鼓戏到本滩、再到申曲和沪剧时代的老唱片，百多年来上海方言的演变、演化的历程清晰可辨。比如20世纪初《卖红菱》中的“阿要买红菱啊”、20世纪40年代《碧落黄泉》中的“阿记得那一日在狂风暴雨夜”，句首的“阿”字意为“是否”，是当时受到苏州话影响而形成的上海人用来询问的常用语气词。直至改革开放以前，“阿”字询问句式在中老年人中还经常使用，如今这种用法则已基本听不到。沪剧还保留了大量近现代的俗语、俚语，如“天上没有跌死鸟，地上没有饿死人”（《卖红菱》）、“上无兄，下无弟，像是枯庙旗杆独一根”（《庵堂相会》），“嫁出女儿泼出水，推出日头早关门”（《阿必大回娘家》）。这些俗语俚语，形象生动、比喻贴切，浅显的语言蕴有朴素的哲理和丰富的内涵，是前辈上海人思想情感、生活经验和生存智慧的写照。如今，这些俗语、俚语也已绝迹，相似的内涵和道理被新的俗语取代，而上海话本身，正在上海人和他们的后代中悄悄而又迅速地消逝。因此，保留沪剧就是保留上海的历史，保留上海方言就是传承上海的文化。

沪剧演员在乡镇与观众交流互动

其次看内容。通过每个时代的沪剧剧目，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上海多年来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的嬗变和发展过程。欣赏花鼓戏和本滩时代的《拔兰花》《小分礼》《小开台》《借黄糠》《陆雅臣》《庵堂相会》《阿必大回娘家》，从中可见上海农村和城镇的生活百态。《庵堂相会》有一段脍炙人口的唱段（如下），随着质朴的演唱、悠扬的曲调，清末上海早春的田园风光，像一幅长卷徐徐展开，万物萌生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甜美清新的空气似乎扑面而来。

春二三月草青青，

百花开放鸟齐鸣。

蝴蝶高飞成双对，

蜜蜂成群采花心。

今年逢春交春早，

塘里芦芽叶苞青。

豌豆花开九莲灯，

菜花落地像黄金。

萝卜开花白似银，

蚕豆花开黑良心。

《杨乃武与小白菜》剧照（邵滨孙饰杨乃武、筱爱琴饰毕秀姑）

聆听本滩的《火烧红莲寺》《珍珠塔》《杨乃武与小白菜》，可以领略当时上海城镇居民的欣赏习惯和审美情趣；聆听申曲时代的“西装旗袍戏”《叛逆的女性》《石榴裙下》《秋海棠》，可以发现上海市民对个性解放的追求、对爱情自由的向往……至于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革命题材戏、80年代以后的改革开放戏等等，无不忠实而又艺术地映照出当时上海的现实生活风貌及其背后社会和时代的发展进程。

正因沪剧具有如此重要的历史、人文和艺术价值，国务院于2006年将沪剧列入国家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予以重点保护。

沪剧将现实生活题材作为主要内容，将描绘人情世态作为看家本领、拿手好戏，演绎对象五花八门，刻画人物形象入木三分。其中，既有对于美好人格、善良人性、智慧人生的传神描摹，又有对于丑恶现象、虚伪心肠、恶毒嘴脸的入骨写照。如当外甥家有钱时，“舅妈听见外甥到，她厨房办酒立砧墩。排起十六碗菜一桌酒，叫吃啊吃啊请啊请”；外甥家穷困时，“娘舅听见外甥到，他是乒乒乓乓关大门，撑头要撑十几根，连个贼偷强盗也打不进”。语言诙谐直白，对比鲜明强烈，只消两三句话、几个动作描绘，便将娘舅、舅妈势利的嘴脸描摹出来，生动、夸张而又传神。又如《叛逆的女性》“抢绢头”一场戏中，一个势利丫头面对穷大学生唱道：

喔唷！一面孔的大学生，

侬算身上着西装！

其实是个穷光蛋，诺——

屋里住在阁楼上，

睡么要睡无脚床。

鱼肉荤腥吃不起，

吃一个咸菜豆腐汤。

这两日穷来嗒嗒滴，

没有铜钿开伙仓。

大概你的中饭还不曾吃，

独里饿脚下有点晃啦晃。

（白）看呀看呀！

饿得唇上清水嗒嗒滴，

还要叫我们小姐出来当面讲，

侬明明存心不良敲竹杠。

等到铜钿骗到手，

马上走到饭店里，

叫堂倌三碗白饭两块咸肉豆腐汤，

一顿夜饭铜钿绢头上面都着港！

齿如剑、唇似刀，一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泼辣丫头呼之欲出。在优秀演员的精彩演绎下，上海滩某些小市民的促狭、势利被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

完全生活化的故事、极其典型化的人物、基本口语化的唱词，通过演员精湛的演唱、生动的做功显示出来，受到本地观众的欢迎是水到渠成的事。经常演出使剧本不断得到修改和完善，于是许多唱段成为脍炙人口的名段名曲，更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这里有沪剧音乐和唱腔的功劳。

沪剧唱腔多从江南民歌小曲取来，如“夜夜游”“月月红”“紫竹调”“寄生草”“吴江歌”“莲花落”“进花园”“四季相思”“春调”“阳当”等。这些民歌小曲大多短小活泼，好听好唱，易懂易学，其中尤以“紫竹调”的旋律人气最高、名气最响。

“紫竹调”婉转流畅，活泼悦耳，是上海各个时期“一气通贯”的代表曲调。从早期大街小巷传唱的情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予哥哥做管箫”，到沪剧《罗汉钱》的“燕燕也许太鲁莽，有话对你婶婶讲”；从宣传《婚姻法》和抗美援朝而创作的歌曲，到“四人帮”被粉碎后的戏歌《开心来》，“开心来，开心来，为啥开心来？只因粉碎‘四人帮’，搬脱心头一座山……”；从改革开放以后众多外国交响乐团来沪演出的现场演奏，到21世纪上海沪剧演员前往欧洲歌剧院的演唱……原汁原味的“紫竹调”旋律从来不曾中断。

20世纪60年代有一首著名的儿歌《一分钱》，歌词如下。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叔叔拿着钱，

对我把头点。

我高兴地说了声，

叔叔再见！

明亮跳跃、充满童趣的旋律传唱全国，这首儿歌正是出自上海青浦“儿歌大王”潘振声的笔下。在写完歌词、创作曲调时，潘振声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乡的沪剧“紫竹调”，在此基础上加以改编而成。

在国外或内地来沪的航班、列车和游轮上，细心的乘客往往可以听到“紫竹调”的轻松旋律。无论是播放者还是倾听者，都在不经意间将“紫竹调”当作上海的音乐。近年来有不少专家建议，将沪剧“紫竹调”作为代表上海城市的音乐形象，正如江苏的“茉莉花”、广东的“步步高”一样。

然而，江南小调虽在沪剧中被采用极多，但在沪剧大戏之中往往是穿插曲调，并非沪剧的基本腔。

沪剧的基本腔，是从上海郊区、农村的各种山歌演变、衍生而来的“长腔长板”。随着唱腔的演进，“长腔长板”逐渐趋于多样，有了“长板”“中板”“慢中板”“慢板”“紧板”“快板”“散板”“三角板”“赋子板”“快流水”“十字板”“反十字板”等。此外，沪剧引进了大量其他剧种的曲调，不断充实和丰富自己。

如果说小调主要用来穿插剧情和点染气氛，那么长腔则主要用来叙事和抒情。《雷雨》中鲁妈对周朴园唱“我没有委屈只有恨”，从长调中板开始，渐渐加快成为长调紧板，直到“我与周家冤孽深”，完成了人物由克制压抑到娓娓倾诉再到激情喷涌的整个感情变化过程。“赋子板”是沪剧独有的叙事和抒情唱腔，少则几十句，长则上百句，一般是从慢速唱到中速再到快速，三次变化，层层上催，因此又名“三催头”。“赋子板”叙事内容丰富，情绪起伏多变，句式排次顶接，节奏快而不乱，唱来好比水银泻地，淋漓酣畅，听来犹如珠落玉盘，爽脆过瘾。“赋子板”叙事、抒情两相宜，因其没有伴奏，全靠清唱，因此对演员的唱念功夫和把握节奏、语气、情感的能力要求都很高。石筱英主演《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杨淑英告状”一段，丁是娥主演的《鸡毛飞上天》的“教育虎荣”一段，汪秀英的《史红梅》中“谈判”一段，分别表现人物的悲愤控诉、循循善诱和沉着刚毅，都是“赋子板”中的名段。王盘声主演的《碧落黄泉》中的“志超读信”，更是广为传唱的“赋子板”佳作。剧中汪志超在与金彩雯结婚当夜，收到昔日恋人李玉茹的一封贺信，展读后心潮起伏，深感内疚。

（白）志超，志超！

（唱）我来恭喜侬，

玉茹印象侬阿忘记？

我搭侬一边求学书来读，

朝暮相聚有四年。

感谢侬常来指教我，

志超侬对我最知己。

志超啊我唯一的希望只有侬，

愿与侬永远在一起。

由于写信的是女子、读信的是男子，王盘声于是在自己的男腔中混入女腔，顿增愁绪千结、柔肠百转的情愫。男女混腔的做法，在之前的沪剧演出中是从未有过的。当时，王盘声在台上缓步“唱信”，如泣如诉；观众在台下屏息噙泪，凝神静听，一曲终了，全场掌声共鸣、泪水齐挥。“志超读信”从此唱红，电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观众一批接一批地前来，再度公演时，排队的人群竟将剧团演出所在的九星大戏院的大门和玻璃窗都挤破了。

随着的声腔趋于丰富、多样，沪剧演员不但拥有极大的选择余地，更有了通过连缀、搭配创造经典唱段的可能。石筱英在《西厢开篇》中连续采用“凤凰头”“迂回”“三送”“长腔中板”“绣腔”“流水”“三角板”“快板慢唱”“长腔长板”“阴阳血”“离魂调”“快板”“煞板”等13种唱腔，采用类似昆曲的套曲形式，表达张生、莺莺缠绵曲折的爱情。杨飞飞在《妓女泪》中仿照“西厢开篇”套曲形式，从起句“凤凰头”“四面一片是荒凉”到结尾“慢板”“金媛难见我的慈祥”，共用了“三送”“中板”“反阴阳”“三角板”“道情调”“迷魂调”等八种曲调，犹如八色串珠，为叙事和抒情之间的转换和传递提供了“关节”和“榫头”。

除一些像昆曲那样的古老剧种使用曲牌体外，绝大多数的地方戏使用的都是板腔体。使用套曲联唱，将曲牌体和板腔体融合为一，沪剧是开创者，显示出海纳百川、“杂合变美”的海派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