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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诗魂的共鸣——丰子恺与竹久梦二的漫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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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日中国作家中,丰子恺是特殊的一位。他在日本留学的时间只有十个月,然而这短短的时间却对丰子恺一生产生重要的影响,“子恺漫画”的诞生,丰子恺在文坛上的活跃与崛起,都与此有关。与那些自认为“读西洋书,受东洋罪”的留日学子不同,丰子恺对西洋和东洋并无厚此薄彼的偏向,在文化情感上,他对日本表现出更多的亲近,其笔下的日本人形象,与留日文学普遍的想象大异其趣,日本人性格的正面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此外,丰子恺既是日本的文学绘画在中国的翻译、介绍者,他的《缘缘堂随笔集》也被介绍到日本,并得到文学大家谷崎润一郎的高度评价,在中日现代文艺交流史上,丰子恺扮演了“双向互动”的角色。

丰子恺与日本的这份“良缘”,展示了西风东渐的背景下,貌似解体的“东亚文化共同体”内部潜在的活力与文化上的互动。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迄今尚未得到认真的总结。近代以降,在不可抗拒的“现代化”历史潮流中,中日两国由同文近种、一衣带水的睦邻,变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尤其是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给中国造成极大的伤害。从文化选择上看,日本明治维新后立志“脱亚入欧”,将中国及亚洲邻国视作必须与之划清界限的“野蛮”国家,而中国近代以降,经历过“西体中用”的破产过程之后,走上“全盘西化”的道路。同样的“历史的世故”,给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蒙上浓重的阴影。然而,悠久的地缘文化纽带不是随便可以割断的,相近的文化基因也无法随意改变。公平地说,文化上的亲缘,即使不能超越严酷的国际生存竞争,至少也为互相认知提供基础;而在心灵博大、眼光纯正者那里,它将结出丰硕的文化交流之果。——这就是丰子恺给人的启示。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上抒情漫画的创始人,丰子恺的漫画艺术受到日本杰出画家家竹久梦二的启示和影响。与竹久梦二作品的邂逅,使彷徨于西洋画困境中的丰子恺发现了自我,找到了“模特儿与画布”之外的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成功地完成艺术上的转向,成为现代中国一代漫画宗师。本文就丰子恺与竹久梦二的艺术缘作一梳理。

1921年春,已为人父的丰子恺在家境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向亲朋好友借钱,赴日本留学。丰子恺此举,是出于不愿意继续“卖野人头”的艺术良心与职业危机感。当时,只有初等师范学历,对西洋绘画这门舶来不久的艺术只有粗浅知识的丰子恺在一所专门培养图画音乐教员的专科师范学校当先生,教授西洋绘画。这种事情今天看来不可思议,在那时却很平常。了解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人知道,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艺术专科学校,就是由一个没有任何“学历”的17岁毛头小伙子刘海粟创办的。这是一个新旧交替、英雄辈出的时代,一切都逸出了常规。

然而丰子恺却是一个知深浅、有抱负的人,无法安于这种现状,他曾对着一个写生用的青皮橘子黯然神伤,哀叹自己就像那个半生不熟的橘子,带着青皮卖掉,给人家当绘画标本。而在当时的条件下,有志青年想开眼界看世界,学习地道的西方学问,唯一的选择就是出洋留学,有背景、有实力的赴欧美,没背景、没实力的,就赴日本,通过日本学西方。丰子恺家境贫寒,自然不可能去欧美,只有退而求其次去日本。而且,对于丰子恺来说,日本已不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他的恩师李叔同早年就留学日本,师从日本洋画大师黑田清辉学油画,兼学钢琴和作曲。李叔同学成回国后,执教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丰子恺就是在那里成为他的得意弟子。通过李叔同,丰子恺不仅学会了炭笔素描,初步掌握了日语会话,还结识了几位来杭州写生的日本洋画家。1247845因此,去日本留学,“窥西洋画全豹”,补己之不足,对丰子恺来说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

孰料到了东京,丰子恺的画家梦想破灭了。丰子恺后来这样描述当时的境况:“一九二一年春,我搭了‘山城丸’赴日本的时候,自己满望着做了画家而归国的。到了东京窥见了些西洋美术的面影,回顾自己的贫乏的才力与境遇,渐渐感到画家的难做,不觉心灰意懒起来。每天上午在某洋画学校里当model(模特儿)休息的时候,总是无聊地燃起一支‘敷岛’(日本的一种香烟牌名),反复思量生活的前程,有时窃疑model与canvas(画布)究竟是否达到画家的唯一的途径。”1247846

有必要说明的是,丰子恺立志成为的“画家”,是洋画家,也就是油画家。这个选择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丰子恺成长的时代,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受到彻底怀疑,“全盘西化”鼎盛的20世纪10年代,洋画成为社会的宠儿。据有关资料统计,在20世纪头二十年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美术学校里,学西洋画的人数是学国画的十倍。年轻的丰子恺自然不可能摆脱这种历史潮流,他正式学画,走的就是西洋画路子,先是临摹商务印书馆的《铅笔画临本》,后来又师从李叔同先生画炭笔石膏模型,将“忠实写生”,视为绘画的不二法门。到了东京后,他进了一所有名的洋画研究会——川端洋画研究会,天天对着模特儿画人体素描,接受正规的西画训练。

将(洋)画家的难做,归结于家境的贫乏,确实是丰子恺的肺腑之言。丰子恺举债赴日本留学,在亲朋好友中东拼西凑了2000元钱,这点资本距离一个洋画家的养成,不过是杯水车薪。这还是次要的,最令人绝望的是,西洋画制作成本昂贵,而在中国,消费市场却几乎不存在,要以它谋生,无异于做白日梦。其情形,就像钱锺书在小说《猫》里讽刺的那样:“上海这地方,什么东西都爱洋货,就是洋画没人过问。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挂的还是中堂、条幅横披之类。”从这个角度看,家境贫寒的丰子恺选择了西洋画这门奢侈的艺术,一开始就是个误会。

更主要的是,丰子恺这时发现自己缺乏做一个洋画家的“才力”。关于这个问题,有必要作具体的分析,如果是就一个杰出的职业画家必备的造型天赋和对纯视觉形式的迷恋而言,丰子恺的自谦包含着可贵的自知之明。从丰子恺的自述可以看到,他的绘画天赋不算特别杰出,学画的经历也不值得夸耀,从摹印《三字经》《千家诗》及人物画谱上的木版画、放大相片,到临《铅笔画临本》,再到摹写石膏头像,都是“依样画葫芦”,缺乏“天才”的表征。丰子恺的漫画尽管受到文学圈人士的激赏,也深得大众的喜爱,但在同行圈子里并没有得到太高的评价。在一些专业漫画家看来,丰子恺的漫画属于“票友”的客串;1247847甚至有人认为:丰子恺只算得上一位优秀的“素人画家”(即业余画家)。而丰子恺本人对自己的漫画一直持低调,认为它不是“正格的绘画”,并一再声称自己“不是个画家,而是一个喜欢作画的人”1247848,亦可佐证这种看法。

但是,如果就画家对人生万物的感悟和修养器识而言,丰子恺不仅不是“才力”贫乏,简直是“才力”过人,甚至远远超过了那些著名的专业画家,这给他的漫画艺术创作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叶圣陶认为丰子恺的漫画的最大特色在于“选择题材”,达到了“出人意料,入人意中”的境界,也就是说,在对人生世相的观察上,在对自然万物的感悟上,丰子恺有他人难及的眼光与敏锐。1247849丰子恺的恩师夏丏尊这样赞叹弟子:“子恺年少于我,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1247850

可惜的是,丰子恺这种超人的“才力”与西洋画并不对路子。当年,同事朱光潜就指出:“子恺本来习过西画,在中国他最早木刻,这两点对于他的作风有显著的影响。但是这只是浮面的形象,他的基本精神还是中国的,或者说,东方的。”1247851作为后人,我们也许看得更清楚:天生诗人气质、文人趣味极浓的丰子恺,与油画这种技术苦重、完成度极高的艺术品种并不相宜。丰子恺后来的表白,一再证明这一点:“我以为造型美术中的个性、生气、灵感的表现,工笔不及速写的明显。工笔的美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隐藏在里面,一时不易看出。速写的艺术品中,个性、生气、灵感赤裸裸地显出,一见就觉得生趣洋溢。所以我不欢喜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而喜欢泼墨挥毫的中国画;不欢喜十年五年的大作,而欢喜茶余酒后的即兴;不欢喜精工,而欢喜急就。推而广之,不欢喜钢笔而欢喜毛笔,不欢喜盆景而欢喜野花,不欢喜洋房而欢喜中国式房子。”1247852丰子恺这样形容自己的创作特点:“乘兴落笔,俄顷成章。”1247853正是具备这种艺术性格,才使丰子恺对洋画学习“心灰意懒”,并开始怀疑模特儿与画布是否就是通向画家的唯一途径。

洋画家梦想的破灭,促使丰子恺调整了留学计划。此后的丰子恺,不再一味守在洋画研究会画模特儿,而把更多的时光花在看展览,听音乐会,跑图书馆、旧书店,以及游赏东瀛名胜古迹上。就是在这种走马观花式的游学中,竹久梦二进入了丰子恺的视野。

那是在东京神田的旧书店里,一次随意的翻阅,搅动了丰子恺的艺术慧根,使他欣喜若狂。十多年以后,他在《绘画与文学》一文里这样深切地回忆——

回想过去的所见的绘画,给我印象最深而使我不能忘怀的,是一种小小的毛笔画。记得二十余岁时,我在东京的旧书摊上碰到一册《梦二画集·春之卷》。随手拿起来,从尾至首倒翻过去,看见里面都是寥寥数笔的毛笔sketch(速写)。书页的边上没有切齐,翻到题目“Classmate”的一页上自然地停止了。我看见页的主位里画着一辆人力车的一部分和一个人力车夫的背部,车中坐着一个女子,她的头上梳着丸髷(marumage,已嫁女子的髻式),身上穿着贵妇人的服装,肩上架着一把当时日本流行的贵重的障日伞,手里拿着一大包装潢精美的物品。虽然各部都只寥寥数笔,但笔笔都能强明地表现出她是一个已嫁的贵族少妇……她大约是从邸宅坐人力车到三越吴服店里去购了化妆品回来,或者是应某伯爵夫人的招待,而受了贵重的赠物回来?但她现在正向站在路旁的另一个妇人点头招呼。这妇人画在人力车夫的背与贵妇人的膝之间的空隙中,蓬首垢面,背上负着一个光头的婴孩,一件笨重的大领口的叉襟衣服包裹了这母子二人。她显然是一个贫人之妻,背了孩子在街上走,与这人力车打个照面,脸上现出局促不安之色而向车中的女人打招呼。从画题上知道她们两人是classmate(同级生)。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她们俩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这幅画里所显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人类的运命,尤其是女人的运命,真是可悲哀的!人类社会的组织,真是可诅咒的!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1247854

丰子恺写下这些文字时,已是神州大地上一位大名鼎鼎的漫画家,饮水思源,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竹久梦二由衷的崇敬和感激之情。的确,假如无缘见到这本《梦二画集·春之卷》,而是带着破碎的画家梦回到中国,丰子恺后来的人生道路可能是另一种样子。由于经济上的原因,丰子恺不久回国,离开日本之前,还特地委托友人替他留心竹久梦二的画册。友人果然不负重托,很快替他办齐了竹久梦二的《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三册,外加《京人形》和《梦二画手本》,从东京寄到沪上,给了丰子恺极大的喜悦。之后的一两年,是丰子恺艺术的蜕变期,他由一个“忠实自然”、精细逼真的素描家,变成一位逸笔草草、传神写意的漫画家。那是在浙江上虞白马湖畔春晖中学,教学工作之余,在竹久梦二漫画的示范与触发下,丰子恺用毛笔在纸上描下了“平常所萦心的琐事细故”,这一下不得了,他感受到一种“和产母产子后所感到的同样的欢喜”,周围的同事、朋友见了,也惊喜不已,夏丏尊连连称“好”,鼓励他“再画”;文学界的风云人物郑振铎见了这些作品,如获至宝,为其“诗的仙境”和“写实手段的高超”所征服,将这些作品发表到文学研究会的刊物《文学周报》上,并加上“子恺漫画”的题头,“子恺漫画”从此风行全国。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第一位被称作“漫画家”的画家,就此诞生。

将“子恺漫画”与竹久梦二的画集《春之卷》《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里的作品对照着赏读,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毫无疑问,丰子恺的漫画手法受到了竹久梦二直接的影响,有些作品直接脱胎于梦二漫画的构思与意境。比如那幅著名的《阿宝赤膊》,脸上没画五官,害羞之情呼之欲出,一看就知道出自竹久梦二的《两伙伴》(画一对天真可爱的童男女互相搂在一起,头顶一把雨伞,脸上只画一张嘴)。这无伤大雅,丝毫无损丰子恺漫画的价值,因为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模仿基础上的再创造。得力于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和笔墨功底,加上独特的精神气质,这种模仿很快就“本土化”,内化为丰子恺个人独特的风格。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的背后,有一种源远流长的地缘文化,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暗中制约着这场跨国文化交流之旅。丰子恺与竹久梦二的艺术缘,展示了西风东渐背景下,古老的东方艺术精神生生不息的活力和永恒的魅力,同时也证明:貌似解体的东亚文化共同体内,一条无形的文化纽带依然存在,可以给人以心灵的抚慰。

在丰子恺对竹久梦二漫画的欣赏解读中,有三个重要的互相关联的“关键词”,精到地概括了竹久梦二的艺术风貌,也表达了丰子恺自己的艺术追求和艺术理想。

第一个关键词是“寥寥数笔”。丰子恺对此津津乐道,佩服得五体投地。它出自毛笔这种中国传统的书写工具。梦二就是用这种意趣十足的“寥寥数笔”,诗意盎然地描绘明治末年日本社会的人情世态,构筑一个全新的艺术世界。其实,如果就笔墨功夫讲,像丰子恺那样从小读私塾、天天与毛笔打交道,《芥子园画谱》读得滚瓜烂熟的人来说,“寥寥数笔”不足惊奇,那不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画的看家本事么?即使是以“笔墨表现时代”而论,在当时的中国也不是没有,丰子恺的留日前辈,被人誉为“鬼才”的画家陈师曾,就用“寥寥数笔”,生动地描绘过民国初年北平的人生世相。丰子恺从小看着他的画长大,正如他回忆的那样:“我小时候,《太平洋画报》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寥寥数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印象。”1247855那么,为什么偏偏到了东瀛,这“寥寥数笔”才显得非同寻常,格外的迷人呢?

事情就微妙在这儿。对自家文化传统的轻视,对它的价值与好处熟视无睹,本是“现代化”后进国的人们容易犯的毛病,况且丰子恺成长的时代,正是“全盘西化”鼎盛之时,毛笔作为传统的书写工具,与文言一起受到冷落,是自然的事。在人们的心目中,这种落后的玩意儿迟早要被更先进的书写工具替代,就像方块汉字迟早要被罗马拼音文字替代一样,笔情墨趣这种东西,即使再好,也将随着毛笔的淘汰而自然消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年轻的丰子恺自然不能不受历史潮流的裹挟。当时他志在做一名西洋画家,一门心思于“忠实自然”的素描,对陈师曾的“寥寥数笔”虽然喜欢,并不特别在意。而到了先进的日本国,语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再看到竹久梦二的“寥寥数笔”,感觉就大不一样。这熟悉而又陌生、洋溢着时代感和新鲜生命气息的“寥寥数笔”,令人豁然开朗,精神振奋,从中丰子恺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艺术之路。

从艺术角度看,这“寥寥数笔”确实不简单,其中包含东方美学“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精深哲理与深奥的学问。它既传神,又写意;既有造型的美,又是笔墨的妙。它意在笔先,意到笔不到,故言简意繁,回味无穷。所有这一切,在竹久梦二笔下有淋漓尽致的发挥,而这也正是丰子恺孜孜以求的艺术境界。

第二个关键词:“诗的意味”。在谈到日本漫画史时,丰子恺认为:过去的日本的漫画家“差不多全以诙谐滑稽、讽刺、游戏为主题。梦二则摒除此种趣味而专写深沉而严肃的人生滋味。使人看了慨念人生,抽发遐想。故他的画实在不能概称为漫画,真可称为‘无声之诗’呢”1247856。这个判断是否完全切合日本漫画史的状况,或许可以讨论,作为对梦二绘画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竹久梦二天生诗人气质,并且就是一位地道的诗人,其诗作《宵待草》曾风靡整个东瀛,诗与画在他那里是合二为一、难分彼此的,正如他在处女画集《春之卷》序言里自述的那样:“我想当诗人。但我的诗稿无法取代面包,有时我以绘画的形式代替文字写诗,想不到被一家杂志发表了,胆怯的我因此充满惊喜。”

请看丰子恺是如何解读梦二的《!?》的。画面是一片广阔的雪地,雪地上一道道行人的脚印,由大到小,由近渐远,迤逦地通向远方的海岸边:“看了这两个记号之后,再看雪地上长短大小形状各异的种种脚迹,我心中便起了一种无名的悲哀。这些是谁人的脚迹?他们又各为了甚事而走这片雪地?在茫茫的人世间,这是久远不可知的事!讲到这里我又想起一首古人诗:‘小院无人夜,烟斜月转明。清宵易惆怅,不必有离情。’这画中的雪地上的足迹所引起的慨感,是与这诗中的清宵的‘惆怅’同一性质的,都是人生的无名的悲哀。这种景象都能使人想起人生的根本与世间的究竟诸大问题,而兴‘空幻’之悲。这画与诗的感人之深也就在乎此。”1247857这是典型的“以诗解诗”的解读方法,让人感受到:东方文化特有的“诗性”,渗透在两位艺术家的灵魂深处,发出美妙的共鸣。

分析起来,丰子恺说的“诗的意味”,偏重于人生的根本与世间的究竟,背后包含一个绝大的生命哲学、道德哲学的命题。唯其如此,丰子恺特别重视漫画的“内容美”,一再强调“意义”对于绘画的重要性,明确表示:“倘若我所看到的形象没有深刻的意义,无论形状色彩何等美丽,我也懒得描写;即使描写了,也不是我的得意之作。”1247858为了维护“意义”,丰子恺甚至不惜声明自己不是“画家”,而是个“喜欢作画的人”,画面的形式美,不是他首先考虑的,他首先关注的,是“题材的诗趣”,也就是“内容的美”。1247859因此他主张绘画与文学结合,而对“纯粹”的绘画不那么感兴趣。因此,对于竹久梦二漫画中的“意义”,丰子恺具有异乎寻常的敏锐和超常的解读热情,而且连解读本身都是充满“诗趣”的。比如那幅《回可爱的家》,在梦二的作品中艺术上算平常,丰子恺却从中发现丰富的“意义”。他先叙述一个贫苦的劳动者行走在荒凉寂寥、狂风肆虐的旷野,向远处一间小小的茅屋归去的情景,然后发挥道:“由这画题可以想见那寥寥数笔的茅屋是这行人的家,家中有他的妻、子、女,也许还有父、母,在那里等候他的归家。他手里提着的一包,大约是用他的劳动换来的食物或用品,是他的家人所盼待的东西,是造成sweet home(可爱的家)的一种要素,现在他正提着这种要素,怀着满腔的希望奔向那寥寥数笔的茅屋里去。这种温暖的盼待与希望,得了这寂寥冷酷的环境的衬托,即愈加显示其温暖,使人看了感动。”1247860

应当指出,丰子恺对梦二漫画中的“诗趣”不遗余力的解读,对“画中有诗”的强调,并非仅仅出于一己的爱好,也是出于对东西方绘画历史及其差异性的深刻认识,对古老的中国绘画传统及东方绘画传统的自觉维护。中国绘画的主流从唐代开始,就走上“诗画合一”的道路,其特征,就是“逸笔草草”与“诗的意味”完美结合,以高雅的品位独树世界艺术之林。因文人雅士是这种画的创作主体,故称作“文人画”。这种画传到日本,被称作“南画”。近代以降,随着“脱亚入欧”的历史潮流,“南画”急剧衰败。而竹久梦二却是“南画”的忠实爱好者、维护者,可以说,他的绘画就是在“南画”的根基上发展起来的。对此,丰子恺心领神会。

然而,无论诗意多么丰沛,笔墨多么写意,最后必须落实到一套新的造型语言上,方能在西风东渐、“全球化”的现代安身立命,否则一切都是白搭。于是牵出第三个关键词:“熔化东西”。可以说,这是竹久梦二对丰子恺最大的馈赠。在丰子恺看来,“他的画风,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其构图是西洋的,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是西洋的,其笔法是东洋的。自来总合东西洋画法,无如梦二先生之调和者”1247861。这不仅是对竹久梦二的评价,也是丰子恺的夫子自道。事实上,“子恺漫画”取法的,正是这种“熔化东西”式的艺术手法。丰子恺后来这样评价自己的漫画风格:“我的画,不是中国画,也不是西洋画,而是我自己杜造出来的一种尝试的画风。我本来是学西洋画的。后来,我爱好中国画的线条与色彩的‘单纯明快’的表现,就用西洋画的理法来作中国画的表现。”1247862丰子恺的这种“杜造”自然离不开竹久梦二绘画最初的启示,而且非常成功,正如俞平伯评价的那样:“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法的活泼酣姿,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殆无以过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几笔似乎很粗率,然物类的神态悉落彀中。”1247863

如今,随着“全球化”的迅速扩张,地域文化差异的消失,“融合东西”几乎已沦为一个空洞的口号。然而在20世纪初,对于中国艺术家,这却是一个诱人的目标,也是一个难以成就的目标,多少人在这条路上探索,有的辛苦一辈子,也未见得走出一条成功的路。道理很简单:东西绘画属于不同的精神系统,背后横着巨大的文化鸿沟,假如对双方没有真正的理解和精深的造诣,单凭热情和聪明,是无济于事的。傅雷说得好:“融合中西的艺术观点往往会流于肤浅、廉价、生搬硬套;惟有真有中国人的灵魂,中国人的诗意,再加上几十年的技术训练和思想酝酿,才谈得上融合‘中西’。”1247864丰子恺的幸运在于,他天生东方诗人气质,自幼习诗文书画,有传统文化的“童子功”,后来又师从李叔同学习西洋画,掌握了素描技巧和西洋画理论知识,具备了“融合东西”的基本条件,东瀛游学又遇上竹久梦二这把强劲的“东风”,把灵性之火点燃,原先各行其道的西洋画技巧与传统的笔墨功底,于此时打通,逐渐融为一体,为“子恺漫画”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竹久梦二,日本画坛杰出的“另类”,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早期的作品直面社会人生,同情弱者,反叛权力,在充满哀伤情调的传统日本美感中,融入近代社会主义精神和基督教的悲悯情怀,后来转向美人画创作,推出似梦似幻的“梦二式美人”,在风花雪月、美女醇酒中寻找精神寄托,以此与权力社会抗争,被人誉为“大正的歌麻吕”。尤为可贵的是,在日本“脱亚入欧”、向西方文化一面倒,传统的“南画”受到冷落、奄奄一息的年代,他不随波逐流,忠于艺术良心,坚守东方美学的底线,继承古老的“文人画”传统,在此基础上吸收消化西洋美术,创化出新的艺术,在日本画坛独树一帜。正如美术评论家小仓忠夫指出的那样:“日本将南画和文人画大体看作同一概念,而梦二恰恰属于这一系统,他所描绘的固然是南画风格,但也可以将其一生的画集视为具有近代日本个性的文人画。或者不如说只有从他和中国画、日本画的这种关系中把握梦二其人其画,才能更好地理解梦二的特性。”1247865而一切,都是基于艺术家率真的性情和对东西方美学清醒而睿智的认识。晚年,竹久梦二游历欧美,曾在德国举办日本画讲习会,开宗明义就提出:

日本画的学习,是从物到心,从心到手的掌握,因此日本画没有成体系的学说,这就是为什么它连一篇完整的理论文章都没有,而只有片断的感想。日本画就是心中取物。1247866

这些看法与中国古代画论中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眼到,心到,手到”等观点非常接近,堪称日本化的文人画理论。竹久梦二这样论述西洋画与日本画的区别:西洋画是光中取物,通过阴影表现面、块、纵深和描绘物的存在状态,而日本画是心中取物,跟踪物的发生状态,故以线不以面来表现。因为线是流动的、向心的、时间性的,正适合表现内心世界。

丰子恺与竹久梦二是神交。由于在日本留学时间太短,看到梦二的画集《春之卷》时已接近留学尾声,丰子恺没机会知道更多有关梦二的情况,考察他的艺术全貌。回国后,由于资讯闭塞,丰子恺得不到有关梦二的消息。因此,丰子恺对梦二的了解,基本上局限于他的早期的几本画集,而这只是梦二艺术世界冰山的一角。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不能不为丰子恺敏锐的感受力、独到的眼光所折服,通过这仅仅的几本画集,丰子恺精到地把握了梦二艺术的大脉络,深入到他的艺术世界,可见他是梦二的真知音。

抗战胜利后,尚在重庆的丰子恺于1946年4月1日给上海《导报》编者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到“缘缘堂”毁于日本侵略者的战火,但当年离开“缘缘堂”时寄存在农家的一箱书幸得保存,更值得庆幸的是,他珍爱的竹久梦二的画集就在其内,令他慨叹不已——

亲友将箱中之书抄一目录寄来,见内有日本老漫画家竹久梦二全集,亦在目录中,甚为喜欢。此乃弟昔年宝藏书之一。此书在战前早已绝版,乃弟亲自在东京神田区一带旧书店中费了许多心血而搜得者,在今日此书当更难得。弟于故乡已无可牵恋,除非此“梦二全集”等书耳。因念竹久梦二先生,具有芬芳悱恻的胸怀、明慧的眼光与遒劲的脑力。其作品比后来驰誉的柳濑正梦等高超深远得多,真是最可亲爱的日本画家。不知此老画家今日尚在人间否?若在,当是七十余岁,非不可能,只恐这位心地和平美丽的最艺术的艺术家(谷崎润一郎前年发表《读〈读缘缘随笔〉》一文,内称我是中国最艺术的艺术家。我今天把此语移赠给竹久梦二先生)已为其周围的杀气戾气所窒息而辞世了亦未可知!弟颇想知道竹久老先生的消息,贵处如有熟悉日本艺术家状况的人,尚乞代为探听……1247867

这段文字,再次表明竹久梦二在丰子恺心中的分量和崇高的地位,尽管其中有些误差(如“梦二全集”应为“梦二画集”,其中除了《春之卷》是作者在东京亲自购得,其余都是委托友人搜求到。此外,梦二如果还活着,应当是六十二岁,而不是七十余岁)。这一切,如果竹久梦二在天之灵有知,定会感到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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