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信仰领域,口头艺术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所谓口头艺术,指的是在一定场合下,通过演唱、讲述或展示等途径在人们之间交流、传播和传承的内容与形式都相对固定的言说方式,包括神话、传说、故事、谚语等多种不同的文体。与民间信仰相关的各种口头艺术文体,既是民间信仰的有机组成部分,又对信仰的延续和传承起着强化的作用,因此,对于它们同宗教信仰之间关系的探讨,是许多民俗学、人类学研究者长期关注的话题。马林诺夫斯基就曾经把口头艺术中的重要文体神话称作信仰的“社会宪章”(sociological charter),认为它“表达、增强并理顺了信仰;它捍卫并加强了道德观念;它保证了仪式的效用并且提供引导人的实践准则”,“对土著来说,它是比当今现实更重大、与人类关系更密切的远古现实。现代人类的生活、命运及种种活动都是由它决定的。它为人们提供了仪式和道德行为的动机,还告诉了人们如何去进行这些活动”
事实上,除了神话,在某一特定的信仰范畴,往往存在着其他各种口头艺术的文体,它们共同对信仰的延续发挥着作用。那么,这些文体之间究竟处于一种怎样的关系,是杂乱、随意地混合在一起,还是相互之间存在一种有机的联系?对于信仰本身的完整性而言,它们的关系又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鲍曼在围绕文体、行为、事件和角色四个因素分析“表演”问题时,曾经指出这四种因素处于相互作用、相互依赖的关系,而一些特殊的文体,往往会在特定的事件、由特定表演者以特定的方式加以表演。
近10多年来,笔者在对甘肃天水地区的民间信仰及相关神话、传说和谚语等进行田野研究的过程中,多次触发了对信仰领域口头艺术文体之间相互关系问题的思考,笔者已发表的一些论著,也从不同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初步阐述(2003,2006)。2010年,笔者发表了《信仰、神话与灵验传说》一文,以天水地区的伏羲女娲信仰为例,比较集中地探讨了信仰、神话以及口头艺术的其他体裁之间的关系。本文是对如上探索的进一步明晰、深化和拓展。它将主要围绕甘肃天水地区的伏羲女娲信仰,针对上文所涉及的问题,来探讨和揭示在民间信仰及相关仪式当中,不同的口头艺术文体是如何相互协作并共同发挥作用的。
伏羲女娲是中国创世神话中显赫的人类始祖和文化英雄。相传伏羲发明八卦,创制网罟,教民渔猎;女娲抟土作人,炼石补天,创立了婚姻制度。尤为著名的是,伏羲女娲还是人类的始祖:他们在一场灭世的大洪水之后滚磨卜婚,最后兄妹成亲,重新繁衍了人类。因此在许多地方,他们成为民间信仰中被尊奉的“人祖”(被称作“人祖爷、人祖奶奶”,或者又称“人宗爷、人宗婆”“高祖公、高祖婆”等),成为神灵世界中尊贵的大神。
甘肃天水地区伏羲女娲信仰悠久深厚。据北朝时期郦道元(约466~527年)所著《水经注》的记载,太皞疱牺氏(即伏羲)生于成纪。尽管学术界对于成纪到底在哪里至今尚有争议,但研究者大都认可在今天水市秦安县北的说法。由于天水一带“诞生过”伏羲,所以被称作“羲皇故里”;而距离市区不远的秦安县陇城乡,则传说是女娲故里。因此,天水有“两皇故里”的美誉。
在天水境内,有两座较大的伏羲庙,均最晚在明代就已落成,至今是人们祭拜人祖伏羲的最重要场所。其中一座建在市北渭南乡的卦台山上,相传这里是伏羲画卦的地方,所以又叫“画卦台”。山上原建有伏羲庙、午门、牌楼、钟楼、朝房、僧舍等,1949年以后大都被毁坏。1990年以来,这里的伏羲庙得到重建,庙中新塑了伏羲像,还在旁边增添了一座女娲像。据负责重建庙宇的人员介绍,过去这里并没有女娲塑像,因为古书里记载女娲是伏羲的妻子,所以在重新建庙时,主事的人便增建了女娲神像,以表尊敬。前来朝拜伏羲的人,也都要向女娲焚香祈祝。
另一座伏羲庙位于天水市区西街,俗称“人宗庙”。它的始建年代,一说是元至正七年(1347年,按《伏羲庙卦台记》碑载);一说是在明正德年间(1506~1520年),由于当地官吏往卦台山祭祀伏羲不便,所以才在州治地方修建了这座庙宇。
天水伏羲庙祭祀,始于宋、金时期。作为人文始祖,伏羲在人们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围绕对他的崇拜,民间形成了丰富多样的祭祀仪式和其他习俗活动。到了元代,天水伏羲庙祭祀被纳入官祭,定于每年春秋两季,申明礼部,由官府出资,官员主祭,并以太牢祭祀。此后祭仪逐渐正规化、制度化,规格也不断提升,到明嘉靖年间,天水市区的伏羲庙成为全国性的规格最高的伏羲祭祀中心。清代中期以后,天水伏羲庙的官方祭祀逐渐弱化,但民间的祭祀和相关习俗活动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活力,一直持续至今。
每年正月十六,相传为伏羲生日。在此前后,市区伏羲庙都要举行盛大的庙会,吸引城内和方圆各地的信仰者前来进香、祈福。最热闹的是从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到次日凌晨这段时间,伏羲庙内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来这里的进香者,除了许愿还愿,大都要进行“灸百病”的活动。伏羲庙内,有数株高大的古柏。古柏原有64株,按六十四卦方位排植,象征伏羲六十四卦之数,被称为伏羲卦柏。历经多年风雨之后,这些柏树目前只存活37株。每年庙会期间,当地人按天干地支六十甲子排列循环,选择其中一株为当值卦柏,它被认为是喜神树,能够代表伏羲的旨意,尤其具有治病疗疾的神奇力量。前来赶庙会的人们,先在伏羲像前焚香化纸、跪拜叩头,然后再到任意一棵柏树前——当然,最受人关注的还是那棵喜神树——把自己带来的红纸人粘贴在树上,并用香火灸病,即用香头灼烧纸人与病人伤痛部位相应的地方。通常,进香者是为自己的病痛来灸,也有不少为亲友灸的。人们相信,通过这种活动可保百病痊愈。由于每年灸百病的人数众多,每棵古柏的树身都被烧出了许多斑痕,当地文物部门为了保护这些活文物,不得不用铁皮和竹帘遮住树身。
农历五月十三日,相传是龙的生日。1988年,时值龙年,天水市政府于当日首次举办了规模盛大的伏羲祭祀典礼,参加者包括市各部门领导、特邀代表、各界群众代表以及在天水旅游的港澳地区和国外人士。祭典活动经过精心准备,程序谨严,庄重肃穆。祭典期间,还举办了天水风情艺术展、伏羲传说故事版式连环画展、龙年邮票展、民间艺术花卉盆景展等多种活动。经过《中国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媒体的报道,活动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于是,自1989年开始,天水市政府正式将农历五月十三日的祭典活动确定为伏羲文化节,一年一度,每次三天,并形成了固定的祭祀程式:节日期间,先由政府主持公祭,再由群众自行祭祀,礼乐具备,隆重热烈。随着活动年复一年的举行,这一节日的影响日益增大,吸引了越来越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士以及港澳台、东南亚地区的华人。
在伏羲庙周围,比较清晰地体现和流传着伏羲和女娲的神话,尤其是伏羲画八卦、兄妹滚磨成亲的故事,它们是通过塑像、庙内的楹联、匾额以及寺庙建筑布局等具体实物来展现的。太极殿中,从明代保留至今的伏羲坐像即是手持八卦的形象。神像的右侧有龙马塑像,左侧则陈列着两对石盘,从上面所刻图案看,当为河图洛书石盘。1995年,我和杨利慧前去调查时,天水市博物馆的一位馆长则告诉我们,那两副石盘是伏羲、女娲当年在南山、北山滚磨成亲时所用的石磨,陈列在这里,是为纪念他们滚磨成亲、繁衍人类的业绩。其中旧的一副,已缺了半块,是明代旧物,曾因庙宇年久失修,半埋入土中,1985、1986年重修古迹时挖出,然后又重铸了一对新的放在这里。这种解释,在遮蔽了与伏羲相关的河图洛书神话的同时,却又以讹传讹地强化了伏羲女娲兄妹婚神话。
悬挂或镌刻在伏羲庙廊檐、立柱上的历代流传下来的大量楹联和匾额,也从不同的角度,宣讲了伏羲的神话功绩。例如“网罟佃渔,促使人文演进;系词爻象,蕴藏宇宙精华”“一画开天,三才参化;百王维统,五帝肇基”“庖牺以养牲而召,群众生活初上轨;画卦代结绳之治,后世文明始生芽”“间推象数,先天探始;欲访龙图,后世问津”“不缘八卦开神钥;谁为三才泄密藏”等。
此外,在每年庙会时民间组织祭祀伏羲时宣读的祭文,更会详尽列举和歌颂伏羲的神圣功绩,例如“制嫁娶”“正姓氏”“结网罟”“教渔佃”“始画八卦”,以及教人饲养牲畜家禽、充实人的厨房,等等。在仪式活动中,它必须通过文字加以表现,并且经过主祭者在神前宣读之后再焚化,这一过程,实际上也使相关神话得到了一次集中的宣讲。
不过,总体来看,有关伏羲的神话在当地的口头流传并不十分普遍。就笔者几次调查的情况看,除了很少一部分人能够讲述伏羲创世的事迹(包括他和女娲兄妹婚的故事),大多数人对相关的神话讲述不多,所讲内容也十分简单,往往只是“人宗爷画了八卦”(“爷”是当地对神灵的尊称)、“人宗爷制造了人烟”这样的主要母题,大都没有具体的细节。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关伏羲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显灵的故事,不仅流传广泛,而且内容丰富,情节具体生动,人们谈论起来也是兴趣十足。
1996年,我们再度前往伏羲庙考察时,正有几位中老年人在义务为庙里做事。虽然热心于庙里的事务,而且正在描绘放置磨盘的石桌上的花纹,但是他们大多说自己不知道伏羲、女娲的神话。有一位伏羲路街道居委会的女主任,她很热衷于为伏羲服务,但似乎也不知道更多伏羲的故事。但当我们问她伏羲是否灵验,她马上说:灵得很,早年这里挨日本人轰炸,庙后落了几十颗炮弹,但都未炸开;前几年发大水,把天水冲了,伏羲路就没事;前几天市里下大雨,但庙这边的地方雨就很小,我也觉得奇怪哩,有人说雨不敢下这里。
关于庙里那尊至今保存完好的伏羲塑像,老人也讲了自己听一位远房爷爷说过的一个故事:“在‘破四旧’时期,有一天一帮人手持家什冲进伏羲庙要砸塑像。突然,在塑像四周出现了很多蛇,天水人管蛇叫小龙,视它为神物。那些人一看到这么多小龙,就害怕了,于是都溜了。就这样塑像被保住了。”她说,这个传说在当地广为人知。
除了天水市区的伏羲庙,在市东环城公社七里墩大队的大道上,有一尊20世纪90年代新塑的女娲像。女娲人头蛇身,长发齐腰,膝下围绕着几个娃娃。市文联的张主任告诉我们:天水是伏羲、女娲的故里,七里墩是天水的东大门,在这儿塑一座女娲像,是为了让下火车的客人一进天水,就看到天水的标志;因为城内已建有一处伏羲庙了,所以这里就不设伏羲,而塑女娲像。但后来又有人悄悄告诉我们:这座女娲像的塑造,是由于1991年盛传天水要发生地震,于是人们除广求诸神保佑外,又在伏羲庙里唱了20天大戏,还在七里墩塑了一尊女娲像,以祈求得到这一对人祖的庇护。据说此招果然灵验:那一年,天水地区平安无事。
离天水市区不远的秦安县陇城乡,有“娲皇故里”之称,据说这里是女娲诞生、造人、补天之处以及最终死葬的地方,建有女娲庙。据明代秦安籍的胡缵宗撰于嘉靖十四年(1535年)的《秦安志》卷二记载:“(陇城之北)有女娲庙,庙建于汉以前。娲皇,成纪人也。故陇得而祀焉,今庙存而祀废矣。”按照这一记述,陇城女娲庙可谓由来久远,但其初建的确切年代,目前还无法断定。
陇城女娲庙在它漫长的存在、延续过程中,历经兴衰。它曾于清乾隆初年,因龙泉山崩而毁坏,于是被移建于陇城东门内。后因清水河侵蚀城址,又移置东山坪。同治初年,回民起事,庙又被毁,继而重建于陇城南门内。光绪年间,女娲庙被迁至城隍庙院中,与当地方神大娘娘的庙相比邻。“文化大革命”中,庙又遭拆毁。如今的女娲庙,又称作“娲皇宫”,是1989年由群众集资,在其旧址(城隍庙院内)上重新修建的。据老人们回忆说,清代时庙里的女娲像约一尺高,坐东向西。民国25年曾有人为它拍过一张相片,相片中女娲坐在石头上,披散着长发,身穿树衣;右腿盘,左手放左腿上,右手托五花石;左右有龙护绕。如今的庙是1989年新建的。庙中有一尊颈戴贝壳项链、腰穿树叶短裙、手托五色石的女娲塑像,塑于1992年。据说村里不少人对此像不满,认为她就像一个现代女青年。不过,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女娲塑像都突出其手托五色石的形象可以看出,人们始终是要通过塑像来强调女娲补天的神圣事迹的。
每年的正月十五,陇城有盛大的女娲庙会。届时附近各乡镇以至各县城和天水市里的人们,都赶来为女娲娘娘“过会”。除了单独的进香者,各村还要组织“马秧歌”“高抬”、高跷等各种形式的社火来这里表演,陇城村则会邀请秦腔剧团连唱3~5天大戏。这些敬神娱人的节目,会吸引更多的男女老少,使得狭窄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女娲庙所在的大院内,烧香磕头、许愿还愿的香客,也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当地有关女娲“生于风谷,长于风台,葬于风茔”的说法在地方知识分子中流传较多。村外风谷中的一处洞穴,被当地人称作“女娲洞”,据说女娲曾在此洞中住过,或说女娲即在此出生,亦有说其在此修行的。另有一眼“龙泉井”,相传女娲当年是汲此井水、抟黄土为人的。此外,作为乡政府所在地的陇城村,以前曾叫“娲皇村”。
有关女娲的神话在香客中也有所流传。1996年,我们第二次去陇城女娲庙会考察时,就听一位赶会的香客讲过这样一则神话:传说“女娲爷”时,天下没有一个人。有一天她在水边梳头,水里映出她的影子。她想:咦,要是有这样的人做伴多好玩!她就用水里的泥巴捏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捏好了往水里一扔。等她梳好头,水里“咕噜噜”出来了两个小孩。从这以后世间才有了人,所以说是女娲制下世(界)的。
但总体而言,同天水市区伏羲信仰的情形相似,陇城当地女娲神话的讲述远不如女娲显灵传说流传得那样普遍、兴盛。女娲造人补天、兄妹成婚的显赫功绩似乎只有个别文化干部和乡村里的知识分子知晓,一般民众所知较少,而且也不甚关心。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大量的灵验传说,这和他们的现实生活更贴近,甚至休戚相关。
乡文化站杨站长的大儿媳告诉我们:“风沟里有女娲爷的湫泉,又大又清凉。前几年有人说那是神水,好多人提了盆盆罐罐去抢,说那水喝了可以治百病。有一年我妈病了,我爸也去淘过泉的。”该村一位姓柴的老人也说:“以前有人照了女娲爷的像,结果一过潼关,像就没了。人们说这是神感应(灵验)。”
杨泰老人尽管说自己不“迷信”,但是也讲了几件类似的传闻。一件是某位女导演来陇城不拜女娲,结果去爬女娲洞时摔了下来。另一件是女娲的老(旧)庙废掉以后,陇城卫生所就设在里面。(庙上拆下来的)木料扔了满院子。附近一些老百姓就偷偷把木料拿回家去。后来村里有个女人说她是女娲,对人说:“你去把卫生所的所长叫一下。”所长不想去。可那女人说非去不可,所长就去了。女人对他说:“你拿个笔记记上。”她就讲:谁家拿了几筐木料,谁家拿了几筐木料。所长就都记下了。当时老百姓拿走木料,卫生所也没办法。结果这个女人说了出来,而且说得一点不差,人们很害怕,纷纷把拿走的木料又送回来了。人们都说“女娲感应”。还有一件事是:有一年,老百姓捐钱要修女娲庙。当时(庙)被农机站占着。农机站不走(迁)。站长说:“我就不走。女娲要是感应的话,那我就完(死)了。”这么一说,有一天他晚上回家去,第二天就没了。从那以后,谁也不敢拦了。以前县长打电话说,不叫占农机站,现在也不敢(阻拦)了。乡党委书记说:“你们县上要叫拉倒老百姓搭的木架子,你们自己派人来拉,我们不拉。”结果就没拉。从此以后,大家开始齐心协力修庙。
从以上的叙述可以看到,在天水的伏羲女娲信仰中,神话和灵验传说是两种比较常见的口头艺术文体,但其表现形式及其对于信仰本身的作用却各不相同。在人们的口头交流中,神话讲述得比较少,但在作为信仰和仪式中心场所的庙宇设施(如神像、匾额、楹联)中以及在特定的仪式活动(如宣读祭文)中,相关的神话却有清晰的呈现。可见,神话内容主要是在特定的场合以实物展示或文字记述的特殊方式来呈现,而并不一定只表现为口耳相传的方式。这种与庙宇结构和仪式过程相融合的展示方式,从一个侧面体现了神话自身的神圣性和严肃性,同时又为增强庙宇的威严和仪式的肃穆提供了基础性的元素。由于伏羲女娲的神话事迹已经成为人们普遍认可的最根本的事实,成为人们信仰观念的基础,因此,对于广大信众来说,神话的具体内容,也不一定要以多么复杂的细节来展现,而往往可能只是一句话,例如“人宗爷、人宗婆制造了人烟”“人宗爷画了八卦”等,或者,甚至只是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对于神灵的称谓,例如,“人宗爷”“人宗婆”。这种简单不过的表达,以不容置疑的态度,陈述了人们对于相关神话事迹的坚定信念,把繁复的细节,浓缩为了一个简单、明了、易记的象征,并使得人们凭着共享的有关地域文化和历史的知识库(repertoire)
神话所讲述的,是神灵在远古时期的伟大事迹,从一个角度讲,也就是神灵之所以成神的原因。人们在一般场合对这些内容的口头讲述相对较少,这也是神话严肃性、神圣性的一种体现,也就是说,在信仰世界里,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或者由什么人来宣讲或展示相应的神话,实际上有着看似随机却十分严格的规范,在很大程度上,它应该是通过某种特殊的途径、以特殊的态度献给神灵,而不是一般性地讲述的。在河南淮阳太昊陵庙会(当地称“人祖庙会”)期间,大量香客会在伏羲庙内演唱经歌,内容大都同伏羲神话有关。这种口头表演,尽管因不同香客日程安排的不同表现出较大的随机性,但其中始终存在着一个最根本的规定性,就是必须要面对神灵来演唱,其目的一定是敬神。
灵验传说的讲述场合,则没有太多的限制。有关这种文体的口头交流,无论是在平时的生活中,还是在举行各种信仰仪式的活动期间,几乎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进行。这种传说的主要内容,往往同人们的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几乎每个具体故事都关联着某个具有强烈现实色彩的事件:事件的主人公或发生地点,都是具体的生活实践中存在的,并且往往是讲述者及听者经常接触和熟知的;事件则大多是作为主人公的现实生活中“那一个”或“那一群”确定的人所亲自经历,或者,至少是其亲眼所见;但与客观现实不同的是,传说中的这些人、地点和事件,都被同某种在我们以现代科学的眼光看来并无直接关系的解释联系了起来,使得几个在科学意义上互不牵涉的事件,由于这种解释而相互具有了因果关系,从而使神灵在具体生活中如何发挥实际的效应(灵验)得到突出的宣扬,前文所述伏羲保佑地方免于水灾和地震、女娲湫泉治病及女娲惩治阻挠修庙者等故事,均具有这样的特征。
由于灵验传说所涉及的内容,都是“发生在人们身边的事件”,具有突出的“真实性”和“可信性”,因此,它能够为神灵的灵验性提供有力的证据,并时刻以诸多的“前车之鉴”提醒人们时刻保持对冒犯神灵行为的戒惧,同时,它对神灵的地方化也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
或者是信仰具有明显地方特征的神灵,或者是通过从方方面面寻找其与当地发生特殊联系的因素,或使之在神力的特殊性上体现出当地独有的属性,来把那些具有广泛地域性的大神加以地方化,这样的处理,既是民间信仰领域常见的形式,也在许多宗教信仰中普遍存在。例如,在天主教中,尽管不同地区的信徒信仰的是同一位上帝,但仍然存在某个特定教堂更为权威、更为灵验的观念。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Chimayo地区的天主教堂Chimayo圣殿(El Santuario de Chimayo),由于能够提供具有高度灵验性的治疗疾病的“圣土”而闻名于世,并每年吸引30余万信徒从四面八方前来朝拜,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从大量口头流传的各种灵验传说来看,尽管伏羲女娲是人类始祖和具有普遍性的大神,但在天水地区人们的心目中,这两位大神实际上已经成为地方化的当地保护神。有关他们如何繁衍人类、发明文化的事迹,只是一种背景,而不再是人们所关注的重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最为关心的,是神灵如何凭着特殊的神力以及与当地人民特殊的关联在现实生活中发挥作用的问题。事实上,也正是由于伏羲女娲有这么多与人们的现实世界相关的灵验神迹,他们才能从遥远的过去走向当下的生活,也才能够持续受到人们虔诚的礼拜。
如果说,人们最初是为了纪念伏羲女娲过去的功绩而立庙祭祀两位神祇,那么,在以后的发展中,越来越多的人则是为了其现世的灵验而祈求和祭拜他们。因为对任何一位神灵而言,尽管他在过去功勋卓著,值得纪念,但倘若缺乏在现实生活中发挥功用的能力,人们对其敬奉的动力必然会大大减弱。在这里,神话和灵验传说两种文体协作互动,从不同的维度发挥各自的功能,共同巩固和加强了神灵信仰体系的完整性和有效性:讲述神灵过去功绩的神话,确立了神灵信仰的基础并成为长期维护信仰合法性的主要因素,灵验传说则不断使神灵从过去的英雄转化为时刻关照人们当下生活的佑护者,并以讲述场合的随机性、灵便性,为神灵在信众当中保持持续强大的威望和吸引力奠定了更为扎实的基础。
类似的情况,也大量体现在有关其他神灵来历的传说及其灵验传说的互动当中。例如,天水市区及街子乡等市郊一些地区,有深厚的城隍信仰传统。围绕各处的城隍庙,都有无数有关城隍灵验感应、佑护信仰者的传说,这些传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信众、以日益虔诚的心理加入了敬拜“城隍爷”的行列。据方志记载,天水城隍为汉代名将纪信将军,因替汉高祖牺牲而被封为神。
综上所述,在一个特定的信仰范畴,往往存在着多种口头艺术的文体。这些文体,可能会以口头交流的形式加以表述,也可以通过实物或文字的形式加以呈现,其表述或呈现方式的不同,往往和文体本身的属性、功能及应用语境等有直接的关系,其间存在着看似随意实则严格的内在规律。就天水地区的伏羲女娲信仰来说,相关神话内容往往通过神像、匾额、楹联、祭文等获得展示,而较少一般场合的口头讲述,这实际上是神话这一特定文体神圣性、严肃性的体现。灵验传说则以讲述场合的随机性,随时随地以口头交流的形式巩固和强化着对于神灵的信仰,两者在应用语境方面存在着一种有机的互补关系。神话也许是促使相关信仰形成并确立其合法性的根源,但对广大普通信众而言,维系并不断强化这一信仰的,却是大量的灵验传说。人们信仰神灵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他曾经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成为神,而在于如许许多多的灵验传说所证明的那样,他能够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发挥实实在在的护佑功能。也就是说,吸引广大进香者的,并不是讲述神的来历或人类起源的神话,而是不断证实神的现实功能的各种灵验传说。正是这类传说,使遥远的人类始祖贴近了人们的现实生活,成为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能、神奇灵验的保护神,从而起到了维系、巩固和强化相关信仰的作用。
总之,作为表达、强化和维系民间信仰的重要手段,神话为信仰合法性的存在提供了持续的基础,灵验传说则为其在现实生活中始终保持强大的影响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动力。二者分工协作,构成了一个有规律的互动之网,并从不同向度共同保证了信仰的传承和延续。
(本文原载《西北民族研究》201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