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杰先生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长辈。
记得第一次见他,我还在大学里读研究生,申请了他所在基金会的奖学金,以期留学德国。那次见面,事后想来,算是一次面试。那些日子我正在读里尔克的书,看到一个说德语的人就很高兴,于是站在教室门口,眉飞色舞地和他聊着昨晚读过的篇章,完全没有多想他到底为什么来中国。汉克杰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没说什么话。
再一次见到汉克杰先生时,我已经到了德国。那次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就像一个小小的中国艺术博物馆。墙上挂着巨幅的西安碑林的拓片——“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另外一面墙上则是以春夏秋冬为主题的中国画。
“你要喝什么茶?绿茶?红茶?”汉克杰先生拿出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茶壶,放了一把茶叶进去,推门出去,在壶里倒满了热水,绿茶的香味充满了房间。我们开始聊天。他关心我和所在大学导师的沟通是否通畅,衔接是否顺利。他说:“来到一个新的地方,需要适应。你慢慢来。”他的话有种神奇的说服力。
关于汉克杰先生的故事,我是在后来断断续续的相处中一点一点得知的。
汉克杰先生来到基金会之前,在一家著名的银行工作。高薪,稳定,职业轨迹清晰且闪亮。可是日日对着数字,让他觉得这不是他的人生。于是先生就辞了职,来到了这个并不十分起眼的基金会工作。这并不是一个“follow your heart”的励志故事,人力资源紧张、节约开支的基金会和银行相比,并不是一个有利于现实的选择。在基金会工作,需要无限的精力和耐心去服务。汉克杰先生的工作,是在亚洲各国选择有志于学术的青年人,为他们提供深造的机会。为此,他要看许多申请材料,为合适的人推荐合适的导师。这其中有许多繁杂的沟通工作,他毫无怨言地几十年如一日地做了下来。
汉克杰先生说他最高兴的事情,是看到这些青年人回到本国之后,开始发光发热,在自己的天地里做出极高的成就来。“只要他们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就好”,汉克杰先生不求回报。
他心中的愿望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和不平等,他觉得自己能做的最小的努力就是给人以平等的教育。德国是教育方面比较有优势的国度,让发展中国家的年轻人也有机会得到世界一流的学术教育,再把这样的成果带回本国,就可以促进各地的共同发展。出于这种极其朴素的愿望,汉克杰先生和他的同事们给各个学科的年轻人机会,从工程制造到神学研究,从英美文学到生物科技,他相信一个国家的文化强盛来自各个学科的均衡发展,某一个学科的突飞猛进并不能带动整个国家文化实力的提升。
“你们为什么希望其他国家的实力增强呢?”
“太多的纷争源自不平等的发展,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世界上有些人利用这些不平等来获取自己的利益,有些人致力于消除这样的不平等。汉克杰先生是后者。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世界,但是他可以改变世界的一小部分。
选择银行还是基金会,对于汉克杰先生而言,是个价值观的选择。他的生命和时间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是为某些他都不知道的企业增加一些利润,还是为他能看见脸庞的年轻人带来改变生活和社会的机会与能量。尽管后者意味着普通的物质生活,无尽的联络和沟通,永远在为他人创造空间和机会。
汉克杰先生让我钦佩的地方不仅是他对职业的选择,还有他对生活的安排。
他是个拥有精神生活的人。汉克杰先生的妻子是一位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他们经常一起对音乐进行深刻的探讨,并且对西洋音乐和中国音乐进行学术研究,结集成书——《繁茂的树枝:西方古典音乐在中国》。他觉得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是非常相近的。该书描写了上海的20世纪20~40年代,西方音乐在中国非常流行。中国人欣赏西方音乐的普遍和深入,可能远远胜过西方人本身。“当时在上海的公园里有很多音乐会,所以西方音乐不仅仅是西方人的,也是中国人的。我相信西方和东方文化,不仅仅可以相遇,而且可以非常好地结合起来。这在书法中如此,在音乐中也是如此。”
汉克杰先生也从美学和东西方交流的角度看待书法。汉克杰先生对中国的书法也是精通的。他的书房里珍藏着来自中国的毛笔和罕见的字帖。身为一个汉学家,他一直在用心体会并珍爱中国的文化。
有一次去他家中拜访,想看看他写的书法。“我泡了龙井茶。要谈中国字,必须要喝中国茶。”汉克杰先生说。
汉克杰先生酷爱书法,“书法是线条的世界,音乐和线条都是在时间中延伸,和时间形成一种互动。书法是十分具有表演性质的、富含行动的行为艺术。所以,中国艺术是非常现代的艺术。西方到了当代才开始强调行为艺术,中国艺术从一开始就是行为艺术了。书法是多么美且充满现代感的艺术!”
他对着字帖写字,临摹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每次只写字帖中的一两个字,反复揣摩,体会那字的妙处。“虽然我从19岁开始学中文,但是没法完全体会其中的妙处。中国文化是一个人一生都学不完的。这也是汉字的伟大精深之处,就算对中国人而言,也是无法穷尽的,里面有无尽的宝藏。”汉克杰先生每每感慨中华文化浩瀚无穷,总让我这种常消费好莱坞电影的晚辈感到惭愧。
“中国文化,是一个和时间相关的文化。线条是在时间中写就的,这些线条和音乐具有很大的亲缘性。书法是线条的世界,音乐和线条都在时间中延伸,和时间形成一种互动。当我练习书法,写出一个笔画时,那么我就是在行动。就像Jackson Pollock的行为绘画(action painting)一样。中国书法也是人们的行为和行动。因为人们在书法中有所行动,就和世界形成了和谐。通过行动(action),和宇宙处于和谐的关系中——这是书法和音乐的特质。所以,我认为书法是富含行动的行为艺术。中国艺术是非常现代的艺术。”汉克杰先生对中国书法的评价极高,恨不得让世人都认识到中国美学的精妙。他为此写了一本书,叫作《大直若屈:走向现代的中国美学》。
他欣赏中国的文人画,去功利,不为买卖,不为声名,只为修身养性兼明志。“中国传统美学是人格的美学,我想研究这种特别的人格的美学,如何在全球化的语境下、在现代转型中的中国,仍然保持完整。现在中国的艺术市场和西方的艺术市场一样:艺术家画图,卖掉。这让我感到很悲哀,艺术品成为商品,艺术行为成为商业行为。我想用我的书来表达中国美学的核心是在别处——不是在艺术市场的买卖关系中,而是在于成就人的存在(das Sein des Menschen erfüllen),成就一个和谐的世界。这种美学是一种生活哲学,让生活成为艺术品。我希望有人读我的书,以此了解中国艺术不仅仅是一些可以买来挂在墙上的商品,而是一种生活哲学,一种传统,比如聊天、喝茶、喝酒,这些都是‘境界’。这是我的书的目的。”汉克杰先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也知道,“现在大部分的人对买卖更有兴趣,我的想法不是那么合时宜”。
即使如此,他依然自己的生活中践行着这种人格的美学。比如不用电脑写中文,用手写,用毛笔或者钢笔。“汉字的美感在于,人们必须要通过学习实践才能掌握。人们学了汉字,才拥有通向中国文化的路径。汉字和中国的文化思想是那么紧密联系。不懂汉字,就无法懂得中国文化。汉字必须要流传下去。”对这一点,汉克杰先生坚定无比。
成就人的存在,是汉克杰先生的美学追求,也是他在工作中不断践行的原则。他一直努力为年轻人创造更好的学习机会,让世界多一份属于人的存在。
在莱茵河畔的一座古堡里,汉克杰先生组织了一次研讨会。夏日的古堡宁静神秘,银河低得像是垂在头顶上。汉克杰先生和我们几个年轻朋友站在星空下,默默无语,享受凝结住的时间和永恒。对于星空和深植在心头的道德,我们都有深深的敬畏。
汉克杰先生是我所认识的真正的汉学家,他客观地、不带偏见地、心怀善意和爱意地来接近他的研究对象:中国。有一次他笑着说:“汉学家也是职业,就像面包师和工程师一样。如果我是面包师,我就要让面包好吃,有营养。汉学家也是如此,他有职业,要热爱他的工作和工作对象,对他的研究对象要有尊重。”
认识汉克杰先生很多年后,常与他交流德国对中国的总体看法。当德国的媒体对中国的报道有失公允时,他和当时气愤的我有过交流,他说:“我觉得目前德国的媒体关于中国的报道缺乏尊重,这也是商业化的后果,如果人们之间只有生意关系,如果人只是工具而不是目的,这就会很危险,就很难彼此尊敬。汉学家必须谨慎小心地处理材质。汉学家永远不可以是一个记者。因为记者总是在找新闻点和新鲜多汁的材料。汉学家不应该向大众的趣味妥协,而是应该把观点建立在坚实的事实基础上。所有的学者都不应该感情用事。”他的态度深深地影响了我。
“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必须要得到尊重。现在德国有很多关于中国的书,什么卖得好?女人的性历险,环境污染,贪污的故事,积累的都是负面的眼球效应。我的兴趣点从来不在这些地方。我对一个人的思想、一个人所存在的世界感兴趣。他们如何理解和想象这个世界,这个是我所关心的。人们必须保持赤子之心。如果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些文化的相遇,必须可以丰富人生,丰富精神。人们应该互相对话,而不该互相剥削。”
他也有十分孤独的时候。那些时刻,他就沉浸在自己的书画世界中。和中国古代的文人一样,汉克杰先生在艺术创作中获得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他画的一张国画上,一个奋力划舟的人在苦苦挣扎,一旁题着德文诗:“身后一片荒凉,唯一所剩的只有呐喊。”德国诗的意象和中国画的意境形成了互动的震撼,让人思索良久。
汉克杰先生每一次都选择少有人走的道路。从银行到基金会,再到选择汉学,研究美学,练习书法,画中国画,他认定就坚定地走下去。头顶有星空,心口书写着中国汉字,他十分踏实。
他以各种方式成就着人的存在。所谓影响,是一朵云推动着另一朵云,我想我的人生是被汉克杰先生深深影响了。我经常想起他纯净善良的笑容,朴素且直接的话语。他总是提着一个用了许多年的文件包,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永远礼貌又亲切地称呼着我:“Frau Shen(沈女士)。”
物质于他,并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音乐、美、人和人的相遇、对道德的追寻、对人的成就、对美德的实践,才是他值得追求终身的生命真谛。
汉克杰先生的存在,让我很安心:这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