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些网站里常友善地称人为“偶”,不知是否偶像的缩写?其实如今做偶像很难,粉丝稍多,就有人出而打击,刀下专斩有名之偶。网络以外的世界亦然。陈寅恪这些年名声颇著,几乎到被人“言必称”的程度。很多基本不看其书的人,也都知道他,甚而不时议论他。然而也有一些人,就因为他被频繁提及而不爽;甚至还有认真研读过其学说的人,也因为别人太爱援引陈的论著,无意中总想证明他没那么高明。这样出名实非陈先生之所愿,想来真有点冤枉。
近年陈先生姓名的读音也成为问题,已有好些讨论的文字。陈寅恪之“恪”字的读音,既可读若kè,也可读若què。研究陈先生的专家施耐德(Axel Schneider)注意到,陈先生在德国大学注册时使用的是Ch’en Yin-k’o,其用英文发表的论文也如此署名(k’o即今日拼音之ke);他也知道陈先生在中国是以陈寅恪(què)闻名,而且他的大多数学生今天仍这样称呼他。故施教授谨慎地说:“陈本人较喜欢哪种读法,至今仍无法论断。”
但就此发议论的多数国人反不特别尊重“名从主人”这一中国惯例,似乎非在两种可能中做出一种选择不可。近年偏“创新”者大体倾向读若kè,他们多较年轻,甚至连陈先生的学生也没见过,其所看到的西文署名基本也与施教授之所见同,却自以为拿到了铁证,常据此做出“科学”论断。
其实两种读音都为陈先生自己所用,不过一以对内,一以对外而已。我们真应该学学施教授处理史事的分寸感,让两者获得双赢,而不必否定其一。施教授并提出,Ch’en Yin-k’o的用法可能是早期中国护照发放机构的书写方式所致。这既是一种可能,也提示了可以思考的途径。
以前中国读书人不像现在那么在意于填表,当年留学之人更觉某些“细节”问题不必“与洋人拖泥带水”(借用傅斯年语),故常采取某种“以夷制夷”的态度。曾留学德国,任过不少大学校长的胡庶华说,“我们中国人的年龄,是外国人猜不着的。有许多留学生,年纪已经很大,并且家里已经结婚生了儿子,一到外国警察局报到,往往填二十岁左右的年龄,而且写上‘未婚’”。因为按外国风俗,“已经结婚的人而离开家庭十年八年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胡氏自己便如此,他到德国已二十八岁,但其“护照上只写年龄二十岁,未婚”。
那时很多留学生表格中的“宗教信仰”一栏,也显得百花齐放。因为多数中国人其实可以同时尊崇多神,而又尚未达到西方所谓“信仰”的程度;其所尊崇的那些神本身,往往也未必达到学理上“宗教”的程度。然而这是外国人当年特别看重的,好像又不能不填。据说蔡元培在外国填表,就说其信孔教。我们知道他至少反对学校读经,完全不像一位信仰孔教的教育者,可知他们填表时真没拿老外当回事儿。
陈寅恪大概也和这些出国留学人员一样,填表时或遵夷夏有别的原则,取入乡随俗的态度。对那些不谙华夏正音又舌头转换不灵的外国人,不妨权宜处之,姑取一他们易发之音,可说是“一名两制”。其所印对外的拼音名片,大约也遵循同一方式。所谓于入乡随俗之中,已寓通融宽待之意,最符合“以夷制夷”之道。
这当然更多是我的猜想,我也无意为陈寅恪姓名的读音下“正确”判断。据我所知,与陈先生接触过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取què的读音。陈家女儿和一些陈先生的学生都健在,问题本不难解决。但这方面的争议及一些人的论证方式,似可引起我们的反思:对于不能起当事人于地下而回答的历史问题,我们又怎么办?进而言之,历史问题真是一事仅有一个排他性的“正确”答案吗?
我们不必太迷信置于“秘藏”的档案,其实档案也是人造的,而且是在特定语境之下为特定目的而产生出来的。陈寅恪在外国填的表格,就可尝试从这一视角看。有时书面史料不一定就比口述史料更可靠:如果陈家人及其学生都读若què,而有学者竟能以某种书面史料“科学地”纠正上述人的共同“错误”,这是知识的力量,抑或史学的悲哀,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