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电视,只要出现一位任职于学界的,必曰“著名学者”。有时看见荣膺此名衔的同行竟素不相识,颇叹自己孤陋寡闻,顿觉失敬!近日此类“华盖之运”(借用鲁迅语),突然也降临到自己头上,在“不胜荣幸之至”的同时,忽有所悟——原来被称为著名学者的,大约多是缺乏响亮名衔之辈。我们的社会,对待学人,实在可以说是相当宽容的。
事因前段时间奉派担任某论坛的评论人,那次的演讲人、主持人和另外的评论人,均一时之选,都有数得出的名衔。惟独区区,除教授外,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头衔,于是广告上赫然出现“当代著名学者”这一响亮称谓。以前念书的时候,真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著名”;如果不是在电视上已见过无数“著名学者”,想必会生出飘飘然之感。那广告也曾贴在系里,我的很多同事,说不定也和我看电视一样,对此平时擦肩而过之人,顿感失敬。
不仅如此,在论坛印发的介绍性小册子上,还说我在美国念书时曾获“全美最佳硕士论文奖”。我在美国念书七八年,实不知有此奖项存在,当然也未曾获此殊荣。这大约是主办方一种善意的“提高”,盖因别的“著名”学者,都有获奖经历也。后来有幸与论坛的资助方共进晚餐,道谢之后,也顺带问起出处,说是从该集团的“电子资料库”检得。于是明白,八成是来自网络。
这事虽查无实据,却不能说完全事出无因;且最初的信息,很可能就来自我所任职的学校。我在新墨西哥大学念书的第二年,曾获历史系一年一度的研究生最佳论文奖,名为William M. Dabney Award,是以荣休教授戴伯尼名义所设的奖项。奖金虽仅五十美元,对于一个外国学生,当然也是不小的鼓励。且这类奖项,照例会出现在毕业后找工作的简历上面。想来这大概是录用我的学校的什么机构,根据我的求职简历写出了类似的话,后来又流失出来,传到了网上。
我猜当初学校的相关机构也正如这次论坛的主办方,觉得一系的年度研究生最佳论文奖层级不够高,遂进行了善意的“提高”——我在新墨西哥大学仅念了硕士,于是等级就升至硕士;但范围的扩大则走得甚远,一步就迈到了全美!当年的评语起草人或常温习“胆子再大一点”的领导指示,故真够胆大。若此奖项是在念博士时获得,也许我就成了首位获得“全美最佳博士论文奖”的人,亦未可知。
论坛的小册子印了不少,若侥幸留存一二,多年后被喜欢档案的学人发掘出来,还真有可能由虚入实,成为一项“历史事实”。既然获奖,尽管是“虚拟”的,也应照例发表一点感言。
中国读书人好名,有长期的传统。在不强调开发的古代,可分配的资源有限。对今人最喜欢的权、利、名,进行了分流,大体是官人得权,商人得利,而读书人得名。只要这一分疏尚不离谱,便能各得其所,相安无事。若有谁想赢者通吃,社会就不容易和谐,甚至可能天下大乱。如今是突破边界的时代,以媒体为表征的“社会”,不仅时常关注校园(虽以负面为多),与学界的互动也日益频繁。在政府主导的评奖似欠公信的时代,学者的“著名”渐多来自“社会”,或非得已,且呈现出道路越走越宽广的态势。可惜这样的“著名”来得太随意也太容易,或会损伤授予者的信誉。
学者一旦步出课堂,便需要“著名”,也能够“著名”,已是一个相对普遍的社会现象。这后面隐伏的现实,当然是“学者”本身已不够荣耀。电视台和各种论坛,希望他们所交往的都是著名学者,也是人之常情。而“教授”这一曾经光彩的名衔,因数量激增而渐呈“滥市”之象,确已不太为圈内圈外人所看重。这事还真不怨媒体,正是高校自身创立了“博士生导师”这一类似“太上教授”的等级(虽不过虚有其名,并无多少实际“待遇”),来印证常规“教授”的不如人意。
今日大学实行的是“领导治校,教授治学”。对真正还在治学的教授而言,响亮的名衔,不一定都是好事。不少非虚拟且经政府颁赠的名衔,可能徒增压力,让获奖人活得更累。胡适很年轻就暴得大名,成为举国知名的大人物。然而他也曾自己赋诗,道其“可怜逢令节,辛苦尚争名”的艰辛。
让真学者留身校园,暂被遗忘而少受光宠,活得轻松一些,能专力于治学,或不失为一项长远之计。
最后我想说,当年获得系一级的论文奖,实不足挂齿,却是个相当温馨的记忆。很希望各校各系多一些这样的奖项。让后之学子得到鼓励,也可知道他们有过什么样的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