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说,任何社会,只要希望还在,人们就没有那么忐忑不安。唐宋以后的科举制,就是一个给人希望的体制。任何编户齐民,只要能通过一定层次的考试,就可以免除赋税,进而担任一定级别的官员。当然,科举考试的失败者远多于成功者,故其开放性是理想大于实际的。但如夏曾佑所说,参与者“虽多终身不得之人,而要无日不有可得之理,故其希望之心不绝”。正是那一定数量的成功范例,鼓励了读书人不绝的希望,促进了社会的相对安宁。
且那时是小政府模式,不提倡政府的作为。朝廷和人民之间,最理想的状态是“相忘”。尽管老百姓出问题时,也对“天高皇帝远”有些不满,但平时很享受“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在生活。比较容易不满的,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他们一面监督着朝政,使朝廷必须以德治体现其天命所在;同时也要对社会问题“洞烛其奸”,以防患于未然。在士农工商的社会之中,士为四民之首。他们代社会思考,代民众立言。用现在的话说,或近于社会的引擎。
若民众的生活尚得温饱,而士人的希望之心不绝,则上下相安,可称治世。两者缺一,便可能出现乱世。两者俱无,则天下大乱。民众的生活,不能不以物质为基础;而士人的希望,则多少带有非物质的一面。士人代民众立言之时,或较多反映物质的面相;当其代社会思考时,则更多展现非物质的因素。过去的社会,就在此辩证关联中延续和发展。
到了清季,情形乃大变。不仅有巨额的战争赔款,政府因努力改革而事事作为,导致财政空虚,而民间已感罗掘近尽,无力负担。民穷财尽,成为当时的普遍认知。故对于政府的改革,新旧两面都表示不满。但《时报》的一篇社论则认为,那时还未到绝境。盖上有朝廷之日言维新,下有士民之探讨自治。这就表明,很多人还是相信“救今日中国之时局,别有善法在,而不至出于乱”。
该报提出,物质的匮乏固是民穷的表现,但真正的民穷在于思想。即“民穷者,非只财之穷,而实凡所思想议论行为而皆穷”。习惯于倚赖而不图自立的老百姓,更容易造乱致乱。因为倚赖日久,“一旦失所依,则知怨而已。怨之极,则思乱而已”。思想乱则议论乱,行为也不得不乱。盖“以为除乱之外,则无所行为也”。这才是真正的“民穷”。而随着近代中国与外界的联系日广,士民对社会的认识和言论,皆表现出日渐“增高加长之象”,似还有进步的空间。
故当时的状况,“可谓之瓦解而不得谓之土崩”。亦即“政府之改革,尚有生机之希望”。由于希望仍存,故思想未乱;只要政府不使士民失望,天下便不致大乱。但若政府不能真正改革,甚或以为“吾兵力足以镇压其民,而遂存有轻民之心”,那就大错特错了。盖“民苟绝望于政府,则政府虽有极雄之兵力,恐能镇压一时之始动,不能镇压最后时之反动”。实际的结果是,朝廷仍继续改革,却给人以进一步罗掘的印象。更在面临四川士民的保路举措时,启“轻民之心”而选择了镇压,遂使人民对政府绝望,而天下乃瞬间土崩。
不论该报对当年世局的分析是否准确,却表述出一个非常重要的见解,即任何国家和社会,只要希望仍存,则思想不乱;思想不乱,则人知努力。更重要的是,凡是人的思想还有提高的空间时,便不至于“穷”,也就还会往开放进取的方向努力。一旦没了希望,便离开求生之途而入于穷途,人的思想议论行为也都集中于“乱”之末路了。
以前的民以士为楷模,多受士之影响。一个社会希望的有无,至少思想进步的空间,更多表现在读书人身上。孔子曾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穷而不滥,或即孟子所说的“无恒产而有恒心”。这样一种超越于物质的思考,予读书人以重任,却也不啻沉重的负担。真能有如此非物质表现的读书人,其实也不多。
现在早已不是四民社会,或可向昔人期盼的“四民皆士”方向努力。希望的有无,为人人所面对;失望的反映,也处处可见。社会的引擎,就是我们自己。惯于倚赖的,或因一旦失所依而由怨至乱;能图自立者,不妨探索提高思想的空间,看看能为个人和群体的人生做点什么,而不必期待天上掉下馅饼来。鲁迅说过:希望正如地上的路——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