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演讲主要探讨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是以全局的视角探讨全世界人民都面临的问题。第二个是以我的个案研究为立足点,给大家一个比较清晰的例子,这个个案研究能够充分体现人类的生物学伦理,以及人类社会是如何产生关系和发生互动的。
现在全人类、全世界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基于不断发展的生物科学技术,人体各个器官的捐献和流通,在这个系统里面出现了很多社会问题。对于一个活体来说,能够利用的,简单来说包括血液、肝脏、肾脏、干细胞、卵子和精子。对于死亡体来说,大脑、眼角膜等身体组织,包括肾脏、膀胱、肠道等。所有这些器官都可以用于生命科学的研究、生命科学的发展以及生物科学技术的应用。非常有意思的一个问题是,这些人体器官如何进入流通系统?因为在全世界的很多国家中,人们的传统观念是非常排斥,或者不允许有这种从人体或者从去世的亲人身上提取或者拿走人体器官这类事情的。我的个案研究,主要是在斯里兰卡展开的。
斯里兰卡是一个非常小的岛国,它主要信仰佛教。2002年,我第一次去斯里兰卡做田野考察,当时我关注的是斯里兰卡生殖科学方面的社会学问题,就是这些新的生殖科学技术,比如移植胚胎,包括卵子和精子的人工干预,如何适应斯里兰卡这个传统的社会,而传统的斯里兰卡社会又是如何接受这些新技术的。
在我的田野考察之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每次当我想要询问人们,如何理解和看待新的生物学技术的时候,大家都拿献血这个简单的例子向我说明。由此我就开始想要了解斯里兰卡人民如何接受器官捐献这种新的生物学技术,我选取了献血这样的关注点进行研究,我把它叫作人体器官慈善。
这里我就要提到一个社会学关注的,跟社会学知识有关的点。在世界上很多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人们的传统观念里面是如何划分买卖与赠送这两个概念的,具体来说,到底传统的文化对于人体器官哪部分能赠送、能出售,或者哪部分不能出售、不能赠送这种概念是如何定义的。为了更好地描述对器官捐献的不同态度,为了定义它们,我简单地把它们划分为几种情况,第一个是礼物,第二个是慈善,第三个是捐赠,第四个是责任,第五个是债务。
基于文化视角的一个大致探讨,今天我给大家简要地介绍一下斯里兰卡的人体器官慈善。这同时也带出来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现在在全世界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有这样的问题,就是说你如何能够说服人们很自愿地,又可以无偿地把自己身上的器官赠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在谈到无偿捐献这个层面的时候,我想简要介绍一下在斯里兰卡的一个非常有名的项目,就是以国家为单位,无偿地捐献眼角膜的项目。这项活动或者这个组织在斯里兰卡已经有好多年了,在斯里兰卡佛教社会,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无偿捐献眼角膜的组织,也跟他们传统的佛教思想有关系。在佛教思想中,存在来世信仰,他们的宗教传说之中也有一个故事提到,有一位佛祖曾经把自己的眼睛拿出来,无偿地捐献给了一个瞎眼的乞丐,他们有这样的信仰基础。
我的这个演讲用到了“模式”这个词,斯里兰卡社会无偿献血的问题背后,存在以下几种不同的模式。这里我主要提到的例子是无偿献血的宣传海报和材料。事实上也涉及公益,这些海报是公众伦理道德宣传的一种方式,是在劝导、教育、劝说人们去进行慈善的无偿献血行为。这种从国家层面、公众层面宣扬大众伦理道德,宣扬大家参与这种善举,对于个体的行为会造成一定的促进作用。我这里谈到的五种模式,包括国际的模式、佛教主义的模式、家庭的模式、国家民族间的模式和反商业化的模式。
在斯里兰卡,无偿献血的相关宣传海报和材料到处可见,非常的广泛,包括像一些广告牌,国土的各个地方,他们的建筑,甚至连当地出租车司机的车里面都会贴上相应的宣传海报。我觉得这个非常有趣,它是国家通过一种使你产生道德上联想的方式,让你能够随时随地联想到那些需要血液,可能通过你的帮助就能救活人命的想象,促使你有这种献血的意识。
前面的四种模式主要是正面的、鼓励的,支持这种行为的。后面那种反商业化的模式,我最后会讲到,当前面四种鼓励的模式都不起作用的时候,最后一种才开始体现它的作用。
我要提到一个背景,斯里兰卡经历了很多内战、很多暴力冲突,差不多有长达20年的时间是在暴力冲突之间度过的,在2009年的时候才得以缓解。在近年来,斯里兰卡内部的一些地区仍然还有一些不断的内战冲突存在。同时斯里兰卡地区还有一种叫萨勒西尼尔(音)的疾病,不知道汉语是什么,这种疾病的症状是人越老越贫血,需要不断地输血才能活下去,这种疾病的流行促使斯里兰卡地区的供血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斯里兰卡还有非常高的交通事故发生率。一些医院的日常手术和治疗,增加了血液的需求。综合以上种种原因,斯里兰卡社会非常缺乏血液的供应,并且对人类血液的需求量很大。
第一种模式是全球化的或者国际化的模式,是由国际组织和国家层面的机构确保血液的捐献和供应。在斯里兰卡首府,国家血液中心是在一个国际组织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这个机构不但帮忙出资建立中心,而且提供相应材料的经费、仪器设备和相关人员培训,以及设立其他一些分支机构所需的经费。设在斯里兰卡的国际血液捐献机构的主要工作职能,就是确保在全世界建立一个献血的网络,来促进斯里兰卡献血和保证血液供应的工作。
第二种模式是佛教主义的模式。我们从国际的视野看斯里兰卡国内,他们是在用佛教的一些理论和思想体系来支撑和鼓励这个行为的。比如你给别人献血,不仅仅是国家意义上做了好事这么简单,在佛教思想里,就是你救了别人的性命,可能就积福了。他们除了把献血这种善举叫施与别人恩惠,还把献血的人称为非常有善心的人,这个词也是当地佛教领域的用词;在很多寺庙里面都有专门的献血场所,由这些僧侣定期给需要的人献血,这些献血的行为和活动也都融入当地寺庙举办的一些相关活动里面,成为这些仪式和活动的一部分。
第三种模式是家庭模式,以家庭、家族和亲属制度为理念基础。如在海报中宣传要承担自己的责任,要施与别人恩惠,要献一滴血。这种类型的宣传,就是给人们一种触动,让人们想象到可能这就是家里面的一个亲戚,正在生病,非常痛苦,需要血液,假如你献一些血,可能就会救他的生命。一张以家庭为模式的劝大家献血的海报,上面写了一首诗。这首诗翻译过来就是说:像我这样一个弱小的孩子,难道就要这样死掉了吗?请各位叔叔和阿姨给我一点血。这首诗的开头是中世纪的时候,一位非常有名的传教士曾经写过的一首诗的开头,这位传教士提到,他的亲戚——叔叔阿姨是斯里兰卡最初的统治者,或者最初的神灵一样的人物。他想表达的意思是说,作为斯里兰卡全能的神,对他的叔叔阿姨非常感恩,他们把他照顾得非常好,把他养大。所以这首诗也从侧面反映出在他们的传统文化里面,他们的亲属关系、亲属制度,事实上是依附的关系,是寻求帮助的对象。所以说对于这个海报来说,这个小孩就不是一个普遍意义的需要帮助的、需要输血的人,而是你们家的亲戚,是你需要帮助的侄子侄女。
在我讲第四种模式之前,我还想提一下,在人们献血的系统里面,不但有面向大众的,而且有一个专门部门面向海陆空三军,向部队的官兵进行献血。在我做田野考察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的战争基本上趋于结束,他们对血液的急需和对献血的需求也渐渐地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对于向部队的官兵献血,他们有专门的社区组织在做这个事情,这个社区组织在全国范围内也是非常有名望的。当我问了当地的一些人,采访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们这样说,穷人可能没有办法给钱,没有办法捐钱,但是他们可以献血来帮助前线的战士。所以说在他们国家,献血的行为代表着向在前线战斗的士兵的英勇行为的认可,以及对保卫国家的支持。
这个观点就呼应了我的同事。他是一个英国人文学家,他在印度做田野考察,也考察了相关的内容。他的观点是,即使你是一种非暴力的方式支持国家的战争,还有保护国家的行为,即使你用的是一种非暴力的行为,但事实上你做出的是暴力的贡献。
第五种模式是关于献血的腐败问题和献血行为的脆弱性问题。我在前面讲到的四种模式,它们的立足点是“血液是应该无偿捐献的”,应该是一种礼物,应该是双手捧着,献给有需要的人。而且在很多献血的案例中,很多受访者表示献血都是献给跟自己没有关联的陌生人的。但是在整个献血的过程中,包括献血和把血液献给需要的人,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过程,或者说是由一个很简单的部分组成的,它有可能是方方面面的,有很多的过程,要经历很多流程才能实现的行为。
所以,人们原来的想法可能非常简单,认为献血很简单,是一个人被抽出血后献给另外一个人。事实上操作起来的过程复杂得多,它可能涉及方方面面,可能在很多不同的关系、不同的领域里面会发生一些变化。具体来讲,其实血液这种礼物、这种传统观念上宣扬的礼物,其概念是很脆弱的,它可能在很多环节会被破坏和发生变化。比如在血液捐献过程中可能出现血液的买卖,可能在捐献血液时出现一些错误,出现一些混乱,以至捐献血液的事情本身会被其他复杂的因素影响并发生一些变化。
我举一个例子。2008年,我在斯里兰卡做调查的时候,斯里兰卡国家血液中心爆出了一个大的丑闻,国家血液中心的负责人和一些高层的领导都被停职了,他们的罪名就是用一批严重过期的输血、献血设备进行输血和献血。用过了期的设备去做献血的行为,极有可能引起病人的不良反应。这是在当地新闻联播里面播放过的事件,国家血液中心的负责人以及相关人员被追究了失职的责任。当然,国家血液中心的负责人也自发地组织了一些活动企图解释,以洗清他的罪名。他提到国家血液中心献血的相关方式方法和国际上惯用的血液捐献方式方法有不一致的地方,国际献血组织可能对他们也有一些干预。他说如果对他进行这样的制裁,不仅仅会影响国家血液中心的运作,同时直接受害的也是献血者和被献血者,他们的数量会大大减少。他的主要观点就是,在国家内战打得非常激烈的时候,血液的需求非常大,这种抵制国家血液中心的行为肯定是对国家不利的,对于献血的行为是不利的。国家层面的献血机构联合相关部门和相关体系,进行了一些相应的活动和反映。这些献血的组织和国家其他层面的组织,纷纷提出个人献血行为方面存在的一些不合理的、违规的情况。一些私营医院也有各自的血液库,这些私人医院的不断涌现和私人血液中心的建立,也对国家层面的血液采集和宣传工作有一定的损害。世界卫生组织最终进行了一个调查,发现没有一个相关的患者和献血人因为这个事件造成了他们健康上的影响,这件事情才得以平息。虽然说这个风波已经过去,但还是有一些人和一些研究者担心,即使这次国家血液中心得以保全,但是在将来很难保证会不会又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使得国家层面的血液中心被破坏,然后一些私营的、个人的、不正规的献血,或者血液买卖的现象会卷土重来。讽刺的是,在很多地方,事实上在斯里兰卡这个国家,国家层面的献血机构已经是规范献血体系的一个象征了。如果说要开放个人和私营的献血机构,整个国家层面的机构可能就保不住了,可能就要被破坏掉了,后果肯定是灾难性的。
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是,人们在个人层面上,在面对献血问题的时候,他们关心的是健康和安全、风险这方面的问题,而对于国家层面的和公众层面更广阔的问题,他们并不关心。
基于上面的这些研究和我的思考,在关注全球的背景、关注全球不同国家、不同文化大的视角之下,我们如何去考察像某一个特定的社会,在他们的文化背景之下,他们特有的社会结构之下,如何劝说人们进行血液捐献的行为,如何向人们灌输这种道德理念的。我觉得他们所用的劝诫人们的主要策略,事实上用的是一种我把它叫作道德想象的方式,就是说让人们对于需要帮助的人产生一种联想,然后又基于他的道德理念对这些人产生同情。
第五种模式跟前面四种相比较其实代表的是一种反面,就是如何从防止血液买卖、防止血液市场化的反面来促使人们进行无偿献血。在整个国家大的新自由主义和私有化的整个进程当中,血液作为一种商品存在,这也是第五种模式主要抵制的方面。因此,从正面的角度来看,或者一些支持的角度来看,比较理想化的献血模式应该是一种基于互惠的、互相依赖的完全的道德行为,而不是那种索取报酬、索取利益的行为。
如果大家对于献血乃至捐献器官和相关的问题政策方面的研究发展感兴趣的话,我前几年参加过一个国际组织,就是专门探讨人体器官捐献以及医学研究政策方面的一些活动,可以具体地看一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