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规模车载的需要，先秦的制车业格外发达。若夏人奚仲做车的传说不作信史的话，从有实物可徵的晚商算起，至《诗经》的时代，车的制造，也已经走过了发明、发展的阶段，有了一套成熟的工艺。因此，在《诗》里边，车、马的形象，特别鲜明——或动或静，或远或近，有声、有色、有形。有王者之车，有卿士之车，有兵车、田车、役车。大到出征、田猎、迎亲、归宁的场面，小到车马器的一个一个零部件，由实用的需要而发展起来的加工方法，和装饰的用心合而为一。车、成为王者卿士的身份，邦国氏族的威仪。

《秦风·小戎》，解诗者说它“每章前六名矜其君子服用之物，古奥质直；后四句自闵妇人思念之情，平易蕴藉”1553662。“平易蕴藉”，固须用心体味，“古奥质直”，则虽用心体味而不能尽得。其写车、写马、写兵、写饰、写御，无一不精，无一不确，故后人言车制，常举《小戎》。但时过境迁，古制不存，又偏恨它笔墨俭省到无可一字增减，以致弄出若干文字葛藤。而今借助出土文物，竟可大致窥其妙谛，原来诗中所涉名物，几乎“在在”可徵。钟惺云：“虽是文字艰奥，亦由当日人人晓得车制，即妇人女子，触目冲口，皆能成章。车制不传，而此等语始费解矣。”可谓知言。

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环胁驱，阴靷鋈续。

文茵畅毂，驾我骐馵。

这是《小戎》一章中的前六句。起首两句言车，八个字，概括了先秦驷马车的基本形制。

小戎，谓兵车。曰小，有二义，一是对大戎即元戎而言。《小雅·六月》云“元戎十乘，以先启行”，《史记·三王世家》集解引《韩诗章句》：“元戎，大戎，谓兵车也，车有大戎十乘，谓车缦输，马被甲，衡 之上尽有剑戟，句曰陷军之车，所以冒突先启敌家之行伍也。”1553663——陕西长安县张家坡西周车马坑出土的二号车，车衡逾两米，渐细、渐向上边翘起来的衡木两端，就横插着尖尖的铜矛，铜矛下边，垂了一串一串的贝和蚌。1553664北京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也出土有车衡末端的铜矛饰，1553665都可以与文献相印证。据《司马法》，元戎亦称大前驱，《小戎》毛氏小序曰“美襄公也”，而襄公实居大前驱，小戎却是元戎后面的部队。《国语·齐语》韦昭注：“小戎，兵车也，此有司之所乘”，可证，小又是指小车，此对专为载物的大车即牛车而言。因为牛车之舆是个纵长的车厢，大于驷马车大舆，故有大车之名。陕西扶风下务子出土的师同鼎，记述作器者在一次同北方民族的战事中俘获的战利品，中有车马五乘、大车廿，1553666“车马”，即戎车，“大车”则为载重之牛车，区分是很显明的。1553667（图1）

图1 张家坡的西周车马坑第二号车马坑第二号车复原图 上：俯视图 下：侧视图 上左：装有铜矛饰的车衡（从后面侧视）

“俴收”，更言车舆轻小。俴，即浅；收，谓车轸，即车舆下面的四条边框。以西周出土的车验之，车舆纵深在86～97厘米之间，舆广则109～164厘米不等，1553668是一个横置的长方体，有的舆前作出委角，也有四角都向内折成圆弧。车舆四面有矮栏，1553669后面栏杆的正中间，有个一人宽的缺口，是上下车的地方——一身戎装的甲士，手持兵器，从一米高的车后跃身而上，是个非常漂亮的动作，当日称作“超乘”。郑徐吾犯之妹择夫，相中公孙楚，便是为他这一瞬间的潇洒所折服——事见《左传·昭公元年》。车舆通常髹漆，也有的左上面作出各种装饰。从出土文物看，晚商的车舆上，就已经有青铜雕刻的奔行之龙，乃作成一枚一枚的小铜片，嵌在上边。1553670张家坡出土的西周车，车舆上的装饰件，有铜，有蚌，也有骨制的，都镂刻出各种花样。1553671陕西茹家庄西周墓地车马坑则出土有加固车轸的表铜饰件，却是用刻着夔龙的长条铜片把车轸包起来，1553672更见出装饰与实用合一的匠心（图2）。

图2 陕西茹家庄西周墓地车马坑出土的青铜轸饰

如此轻小的车舆，驾以四马，奔行之疾速，可想而知，故戎车又称轻车，不仅用为驰敌致师，又兼之四狩，乃至传遽。西周王室掌管外事的大行人或谓之 轩使者，即因所乘之车舆戎车形制相同—— 、轻，义同。

“五楘梁辀”，辀即辕，又称曲辕，是用一根整木以火煨就的。辀压在车舆下面的部分和舆底平行，探出车舆底座之后，逐渐次上扬弯作一个浅浅的弧，将及辀首，则渐趋水平，整个外形，便像个草书的“之”字。梁辀，毛传谓“梁上句衡”，楘，“历录也”。据《说文》，楘是车历录束交。1553673《广雅》曰：“ 车谓之历鹿。”1553674历鹿通历录。 车即纺车。其相维之绳，上下转相荣，束交之状，历录如文章，故名，1553675车辀上面的楘，以左右缠束而称作历录，也是同样的意思。1553676或曰五楘乃驷车之辕率尺一缚，以《考工记》“国马之辀深四尺有七寸”例之，差合《诗》之五缚。1553677不过五楘之“五”，也可以视作概指，曲辕上缠束革带，一为加固，二为悦目，未必以五缚为定制。山东临淄西汉齐王墓四号陪葬坑出土的车，独辀上朱绘弦带纹四十周，1553678此例虽与《小戎》异代，但制作与装饰的用心，却无大别，不妨作为“五楘”的实证。总之，小车一轴贯两输，辀与轴十字相交，车舆置辀上，辀上缚衡，衡两边缚轭，轭驾于马颈，于是，一架驷马车的组装便完成了。“小戎俴收，五楘梁辀”，一言形状，二言结构方式，对车制的概括，实在是既简洁又准确的。

下言车马的系驾方式：“游环胁驱，阴靷鋈续”。前说骖马的 具，后叙服马的 具。不过，这几件 具的具体形制及系驾方式，是直到秦陵二号铜车马出土，才得到印证的。

从二号铜车可知，两匹骖马曳的是偏套，套绳分别沿着两匹马的内侧向后，通过前轸左右的吊环，结在舆底的桄上。套绳名靳，是骖马套绳的专指。靳在骖马的背上接出一截短短的带子，带端系一环，骖马的外辔正从环中间穿过，1553679这便是古人所说的：“游环在服马背上，骖马之外辔贯之，游移前却，无定处也。”1553680《小戎》则仅以“游环”两个字，概括了这其中的全部内容。

胁驱乃悬吊在左右服马的外胁，即胸腹之间。形状像一只展翅翘尾的飞鸟，不过长尾巴的尖上，却作出锥齿，与贴在服马身上的两个翅膀交接成九十度角。若骖马越了规矩向里靠，尖尾巴上的锥齿就会刺向它的内胁，因迫使参马总和服马保持至少十四厘米的距离。则胁驱虽装在服马身上，却仍是用来控制骖马的（图3）。

图3 1.胁驱的装置方式 2.始皇陵一号兵马俑坑出土的胁驱 3.始皇陵一号铜车的胁驱

“阴靷鋈续”，历来释解纷纭，但不见实物，终究难得要领。至始皇陵铜车马出，方见得分明。原来服马的靷，分为前后两段。前段在舆前，系由衡上两轭的内侧牵引过来，两服马各一。后段则在车舆下边。乃两服马共一靷。两段前靷交合后，便系在前舆下边的一个环上，然后用一条粗绳索把环和轴连接在一起。因小车输径很大——平均约1.33米，马的肩高一般在1.40米左右，故从轭 引至轴间的连线，大抵接近水平，把靷拴在这个地方，马的力量便可以集中使用，而减少了对曳车前进无效的分力。1553681所谓“阴靷”，即靷从前舆下边牵向轴的中心；所谓“鋈续”，即指两段前靷交合，续作后靷，系在一个镀了锡的环上。1553682其目的乃在于把两匹服马的分力在这里聚合为一个合力，然后集中在车轴的正中间，车于是可以平稳受力。这是先秦古车独具的轭靷式系驾方式，赖《小戎》选取了最为关键的部件，以极为简洁的语言，留下了唯一的记录（图4）。

图4 轭靷式系驾法示意图（据始皇陵二号铜车） 上：侧视图 下：俯视图

至“文茵畅毂，驾我骐馵”，则关合前边四句，转回来合说车、马。文茵，毛传谓“虎皮也”，历来解诗家多从其说。不过此释或嫌胶着，文茵，实通谓编有花纹的茵席。殷墟出土的车，就已发现车舆底部铺垫板，垫板上面铺席。始皇陵二号铜车的舆底，则铺设着绘有四方连续彩色菱花纹的铜茵，应是丝织锦茵的仿制。1553683但戎车一律立乘，茵席自然不必考究，1553684或虎皮，或编席，都可以称作文茵。

“畅毂”，即长毂，乃特言兵车。《考工记·车人》所言“短毂则利，长毂则安”，固谓大车的制作，却也讲明了毂长则车行稳健的道理。而战车为求保护侧翼，不使敌车接近，毂的外端，还套有铜箍，即 。所谓长毂，应是把 也包括在里边的。毂为车轮中心的圆木，毂的周围有一圈凿出来的榫眼，用来装车辐。毂两端则有一大一小的孔，大端靠车厢一边，称作贤；小端向外，名轵。约三米长的轴，两头贯毂，行车时，转动的是毂和轮，轴却是不动的。毂既在车厢、车辐、车轴间格外吃重，它的制作加工，也就格外精心，以求坚固。《考工记·输入》中所说的“容毂必直，陈篆必正，施胶必厚，施筋必数，帱必负干。既摩，革色青白，谓之毂之善”，在出土的古车上，便可见到实例。如湖北江陵九店东周墓出土的车，毂的加固方法，是先在上面涂一层漆，未干时，即用皮条或麻线在毂上一圈一圈螺旋缠绕，绕一层，涂一层漆，循环缠覆两三层，最后，再髹漆一道（图5）。1553685《商颂·烈祖》、《小雅·采芑》并云“约 错衡”“ ”便指的是这一道帱革施筋的工序。“约 ”遂又成为礼制中的一种规格。约即“朱而约之”、“以五彩画其革也”，1553686当指最后一道髹漆工序中的错采成文。《周礼》言制度，有“孤乘夏篆”的规定，夏篆便是朱约，则是一种很高的规格了。

图5 江陵九店东周墓M104车马坑车毂加固方法示意图 1.涂漆 2.缠绕 3.髹漆

“驾我骐馵”，当与二章“骐骝是中， 骊是骖”合观，即通言马的毛色。骐，依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是说马毛青与骊黑圆纹相杂，有如博棋。1553687《尔雅·释畜》谓马膝以上皆白及左足白，均可名馵。骝，赤马黑鬣； ，黄马黑唇，骊言色黑。《诗》写马之篇，多及马色，如《鲁颂· 》言牧马，马群中赤黄白黑，斑驳连钱，极为热闹。但《诗》于马色不惜浓墨渲染，却非仅为艺术，乃更为写实。依《周礼》，凡大祭祀、朝观、会同，掌管养马的官即校人，皆须“毛马而颁之”。毛马，即“齐其色也”；颁，“授当乘之”。一乘四马，须取同色，如《秦风·渭阳》所云“路车乘黄”之类。可知宗庙、田猎、军旅，既尚马力，又尚马色。《小雅·六月》云“比物四骊”，《车攻》篇及《古鼓文》并言“我车既攻，我马既同”，说的都是这一制度。不过，戎事虽然马亦当各从正色，但恐怕仅限于主帅所乘，小戎当不嫌色杂。

此一章前六句：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

骐骝是中， 骊是骖。

龙盾之合，鋈以 。

二章首先以马之好、驭之良连言，曰“四牡孔阜，六辔在手”。四牡，《诗》中屡见，如《大雅·四牡》，《大雅·桑柔》、《崧高》、《烝民》、《韩奕》。《周礼·夏官·校人》言“凡马，特居四之一”，特，即牡。注家认为，此指厩牧之马，大多牝多牡少，至若驾乘，当不拘此数。大抵牡贵于牝，故驾车之马纯牝便为贱，1553688若牡间以牝，则无不可。如此，《诗》言四牡，或多以概指而略增夸饰。孔阜，言高大。马之高大与否，关乎品级。所谓国马、田马、驽马，即以此为大别。国马高八尺，田马七尺，驽马六尺，《考工记》中辀人制辀，便是以马的高矮作为车辀尺寸的进退。而辀之长短又关乎输、舆尺度，则马之高大，即决定了车的规格。故“四牡孔阜”不仅夸其马，且兼美其车。

“六辔”，也常见于《诗》中，如“六辔耳耳”（《鲁颂·閟宫》），“六辔如琴”（《小雅·车辖》），“六辔沃若”（《裳裳者华》）。不过，按理四马当有八辔，何以祇举其六？故历来注家多以为其中两匹骖马的内辔，即 ，是固定在前舆的 中，亦六句“鋈以 ”之谓。但从始皇陵二号铜车马的复原结果来看，系在舆前 爪上的，却是两匹服马的内辔。1553689想辔的作用原在于控御，使马左右逐人意，而不论向左向右，两服马因有衡相连，内辔都无须牵挽，祇牵动左右服马的外辔，便可知意。倒是骖马在左旋右转之时是关键，它的内辔理应持在御者手中。

小车驰骤奔行，速度极快，古人虽然用了很残忍的办法来对待驾车之马——如用有刺的橛作马衔，用一端有尖刺的策作驱马之器，但四马并驾，稍有失调，独难免互相妨害，若无高超的御术，便绝难胜任。实际上，策并不是经常使用的，御术的关键仍是操纵辔衔。《韩诗外传》记述孔子反对滥用刑罚，即引御术为譬——今独无辔衔而鞭策以御也。欲马之进，则策其后，欲马之退，则策其前，御者以劳而马亦多伤矣。故《大戴礼记》言政，特以御马拟御政，即所谓“善御者，正身同辔，均马力，齐马心，惟其所引而之，以取长道”。而远行可之、急疾可御，也就是《郑风·大叔于田》中所称道的“抑磬控忌，抑纵送忌”。若实战之车，则更须“御者不失其驰，然后射者能中”，《小雅·车攻》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也说的是这一番意思。

又由此可见，御术高明者，必最能显现男子汉的刚健英武。《邶风·简兮》写万舞，谓舞者“有力如虎，执辔如组”，逐令人顿生钦慕之情，这里的“执辔如组”，便是说六辔在手，如同手握柔软的带子，可以磬纵自如。《 风·干旄》曰：“素丝纰之，良马五之”，则是说，执辔以御马，如同把素丝批成缕以督理旌旗，是以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小雅·车辖》中的“四牡 ，六辔如琴”，谓六辔调和如琴瑟，虽暗与下面一句“观尔新昏，以慰我心”相扣合，但御术之良，也是实写。而《小戎》不言“如琴”、“如组”，惟淡淡一句“六辔在手”，更别见一种从容。

“骐骝是中， 骊是骖”，仍言马，前已道及，略过不提。下面“龙盾之合，鋈以 ”，则又返回说车。

“龙盾之合”，毛传：“龙盾，画龙其盾也。合，合而载之。”合，意为两盾。《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述鲁、齐炊鼻之战，曰“齐子渊捷从洩声子，射之，中 瓦。繇朐沃辀，匕入者三寸”， 瓦即盾脊，朐，便是车衡轭上的弯钩，此言箭由朐过辀，再射入盾中，可知盾必树于辀后面的车舆。《周礼·夏官》有司戈盾之职，凡“军旅、会同，授贰车戈盾，建乘车之戈盾，授旅贲及虎士戈盾。及舍，设藩盾，行则敛之”。藩盾即设在车舆左右两藩之盾。这里说“行则敛之”，乃特指王之乘车，若凡兵车，则虽行亦设之，即如《小戎》的“龙盾之合”。此制今也可见于实物，如始皇陵一号铜车，前舆右侧嵌挡板，挡板和车辀之间，就插着一面内外满饰花纹的铜盾。此当是漆盾的仿制。铜盾弧肩、亚腰、平底，盾瓦起棱，盾面作出两个凹典。1553690如此，不仅可以挡住正面射过来的箭，且对侧面之矢也有防卫之效。不过弧形盾乃通行于春秋战国之际，陕西宝鸡竹园沟古 国西周墓地出土的十二面髹漆木盾，就全部是梯形的。

“鋈以 ”，据旧注， 是有舌的环， 是骖马的内辔。 置于轼前用以系 ，故曰 。从秦陵二号铜车马上可以看到，驭手面前的车轼上有个铜 ，形如鸡爪，分作前后两节。后边一节是个短柄，固定在轼上。前面一节是四个长长的纽鼻儿。出土的时候，中间两个纽鼻儿上各系着一条辔。1553691复原结果，这两条辔是服马的内辔，而不是骖马的内辔——已如前述。据此可正旧注。鋈，仍指镀锡。

此为二章前六句：

俴驷孔群， 矛鋈 。

蒙伐有苑，虎 镂膺。

交 二弓，竹闭绲滕。

“俴驷孔群”，毛传“俴驷，四介马也；孔，甚也。”《诗》言马著甲，又有《郑风·清人》中的“介驷旁旁”，与这里的意思是一样的。车战中，马的重要，自不待言，故与战车上的军将一样，也是头戴胄、身被甲。齐、晋案之战，“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事见《左传·成公二年》，可知马披甲应是常例。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马胄、马甲，乃皮为里，外髹漆，一片一片，用丝带编联成形。甲片的黑漆上面，彩绘各样神兽。以云雷纹、四瓣纹，又或绳索纹（绹纹）勾出单元图案的边框，里边交错蟠捲着鸟首、兽首的行龙，龙身上，却又细细密密的金色圆珠纹做地子，上面再加绘朱红的捲云纹。1553692如此着装的马，跑起来，该是一叶一叶飞动的画儿吧。驰骋之际，更是一团一团红的云，黑的云。

“ 矛鋈 ”，并以下四句，一气贯注，皆言兵。前面一、二章言“驾我骐馵”、“六辔在手”，都写的是居于战车中间位置的驭手，三章言兵，即车上的武器装备，同时却也写了持兵之士，便是一乘战车备员三名中的另外两名：车右和车左。车左掌弓矢，车右持戈矛。弓矢以距远，戈矛以击近。《周礼》屡言车建五兵、五盾，五兵具体所指，说不一，大抵为戈、殳、车戟、酋矛、夷矛。依旧注， 矛，三隅矛也。 ， 也；鋈 ，以白金沃矛之下端平底者。此三隅矛即五兵中的夷矛。矛通常是扁叶形的刺，三隅矛则矛叶细窄如柳叶，却于细窄的叶上飞出三个小翼，断面成三棱，故更具杀伤力。1553693战车上用的矛，柄（即矜；戈柄则称作柲）长于步兵所用者。因为在车战中，惟两车交错之际，曲兵（戈、戟）和直兵（矛）或钩或摧，方能显其威力。但战车车毂特长，加以轴头的铜车 ，总长至逾半米，则两车相错，侧面距离总要在一米半以上。以是车右所持的长兵器，柄长，便一定要适应这样的情况。1553694 ，是套在矛柄下边的铜箍。虽曰“ ， 也”，其实二者散文得通，对文，仍有异。 用于矛， 则用于戈和戟。戈、戟的刺亦即援，是横出的，而且偏长，用起来，便容易掉转；而平日手持，又是需要有援的一面向前，所以戈、戟的柄，必要做成卵圆形，一者可防用兵出击时的掉转，二者持兵而立的时候，祇凭手感便可知道上边援的朝向。如此，柲下边的铜箍，即 ，自然也为卵圆之状。 常常做得很精致，上缘装饰出各式花样之外，又或在中腰雕镂出探身向外的凤鸟、夔龙。 则光素无纹者多，却并非都是平底，也有尾端做成三个尖的（图6）。1553695

图6 1.平底的 （河南洛阳战国墓）2.尾端有三尖的 （江陵雨台山楚墓）3.错银的 （湖北枝江县姚家港楚墓）4.戈 （江陵雨台山楚墓）

下面言盾、言弓，皆为车左所持。兵有五，盾也有五。前言“龙盾之合”，当是车藩之盾，这里说“蒙伐有苑”，则是将士手持之盾，伐，旧说通 ，即盾。曾侯乙墓出土的竹简（即遣策）缘有画 一项，并且与入葬戎车中的旗帜、兵器连言，可知旧解不误。同墓出土的盾，皮质为里，外髹黑漆。保存较好的一面，通高将及一米，上边，是两个圆弧形的肩，下底平齐。盾背，黑漆做地子，然后用红漆线把盾分作六十四方色块。每方色块又是两道红边线中绘了黄绹纹，中心则满铺纵横有致的勾连云纹，色块之间更似龙非龙、似凤非凤，亦龙亦凤、盘旋翻捲彩绘装填。1553696毛传所谓“苑，文貌”，于此可行实证。

“虎 镂膺”，虎 即虎皮做的弓室。此器在曾侯乙墓遣策中也有登录。虎皮又不仅装饰弓室，也或用来做车帷、覆车轼、为车茵。周王室册官封侯，赐物中，便常有此类。1553697镂，解作刻金饰；膺， 家多释为马大带。但三章前六句，章法整齐，全言武器装备，忽然一字道及马胸前面的带子，于理不通，于义不合。或谓膺指弓袋的正面，似可取。1553698“镂”之类的铜饰件，考古发掘中所见甚多，或大或小，或方或圆，形状各异，有的雕镂极精巧，或一例把它们称作“铜泡”。不过此在当日，大约谓之“镂”，1553699原是用来装饰各种器物的。

弓囊之内，则是颠倒安置的两张弓——曰“二”，其一乃为备用。“竹闭绲滕”，是弓在囊中的状态。1553700弓是《诗》里边出现最多的兵器，《考工记·弓人》一节，于弓的制作工艺与流程，有详细的记述。据此，一张弓从取材到完工，合越四度春秋，即须整整三年的时间——此特指一张弓而言，实际上弓总是成批制作的，应年年有大批成品。湖北江陵九店东周墓出土有木弓和竹弓。1553701木弓是用两块木片拼合，正中和两端各嵌了细薄的铜片，外边再用麻绳缠绕，然后髹黑漆。与弦同出的一件，弦则缠缚在弓的一端。这大概就是“有缘之弓”了——《尔雅·释器》：“弓有缘者谓之弓，无缘者谓之弭。”《小雅·采薇》中“象弭鱼服”的“象弭”，应即后者。此于曾侯乙墓所出木弓可见大概；弓两端的弧度内侧，都装有角质的弓弭，弓弭状略似蝉，“蝉”背紧贴在弓上的和端平齐，“蝉”腹朝上，上边刻了一道横槽，横槽应该就是用来击弦的。屈原《九歌·国殇》：“带长剑兮挟秦弓”，洪注：“《汉书·地理志》云：秦地迫近戎狄，以射猎为先，又秦有南山檀柘，可为弓干。”《小戎》不言弓之精好，但起首四句密密铺排，一句一义，递接至此，乃以疏疏落落之墨，接连言弓，虽素朴无文，而秦弓之良，不消言矣。

如此运笔之法，实贯穿全篇。通而观之，曰文茵畅毂，曰骐骝是中，曰蒙伐有苑，不用任何颜色之辞，却已见得一片五色缤纷。曰阴靷鋈续，曰鋈以 ，曰鋈矛鋈 ，并无“煌煌”之类的形容，而三个鋈字，从车马到兵器，眼前已是明光闪闪。又小戎俴收也，四牡孔阜也，俴驷孔群也，虽不言声，而马奋蹄、车驰骤，一片彭彭旁旁可以盈耳了。曰驾我骐馵，曰六辔在手，曰矛曰弓，虽不言仪容，而将士之威仪棣棣，已宛然目前。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小戎》三章，六句以下，皆一转笔，大声鞺 之中，忽出此婉约温丽，却又流转自然。说《诗》者每言“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1553702，“此”，自是英雄气长也，其实“尚气概、先勇力”中，龙不废儿女情深——战车之后，便始终牵此一团思念不绝如缕，如同一次一次的“闪回”，“言念君子”，一唱三叹，把镜头遥接到另一边。

《小戎》是一幅画儿——用后世的语言，可以题作“出征图”。画儿的下方，黄土地上，兵车滚滚，烟尘漫漫。画的上方，却是大块大块青灰色的天。就在这青灰的天地相接之外，萧萧疏疏题写着数行绵绵邈邈的念远之辞。“温其如玉，在其板屋”，是遥想今日之远方，抑或追怀昨天之当前？可以不作确解。不过依凭深埋数千年、一旦重现之文物，终于可以为《小戎》敷彩设色了。一切都是那样真切，那样鲜明，而这还仅仅是大型组画中的一帧。

（本文原载于《中国文化》1996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