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语、英语、汉语一阵切口，黑脸女侠仍然似懂非懂，指向番石榴，意思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虽然与民妇萍水相逢，天涯相识，还算有缘。几只番石榴不足挂齿，如蒙不弃，任君自选。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黑脸女侠是“标准柬埔寨脸”：面颊圆胖，肤色棕黑，浓眉大眼，身材五短，鼻孔略翻，嘴唇稍厚。高棉帮女人被道上称为“黑蝴蝶”，河仙飞舞着不少“黑蝴蝶”。

破五，河仙（Ha Tien）。

江成河（Gian Thanh River），小河湾，河水里有没有住着神仙？铿锵的锣鼓搅了春秋大梦，梦里全是河仙。早上5点，装模作样的财神和土地神神气活现地挨家挨户驱邪祝福凑份子。

客住二楼，房间现代，厚厚的窗幔柔顺垂盖，挡得住阳光，挡得住繁星，挡不住梦。房门外的走廊通向挂在楼外的欧式阳台，铸铁护栏扭着纤腰，护栏边新添了几簇粉紫色的纸花，花正开，蕊正艳，散着让人垂涎的香气。

阳台宽大，凭栏而立，若不是短衣小裤，若是手中托起一尊考究的烟斗；若不是满眼惺忪，若是满脸络腮，酷味十足；若不是楼下聚拢的民众全无拉美的“探戈”气质，若是街边棕榈的叶子更宽大些，若是对面的窗内有一双秀目正在痴望着，不禁振臂高呼：“自由的兄弟们。”

神汉，门口当街，不少人围着。跳过一家，取走红包，人群中马上就有人走上来，搂住神汉的肩膀领到家。多是临街商铺，神汉有求必应。

破五开市，除妖避邪，一年大利；吹吹打打，念念有词，中国传统。定神细观，错不了！

图17-1 九品之尊，他乡显威

华服神汉，锦衣方巾，身长五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错了，此乃张飞一一张翼德是也。

再看：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慨。呵，又错了，此乃孔明是也。

还看：锦服快靴，胸前飞龙，袖里乾坤，步若浮云，声若蝉鸣。

对了，此神汉也。

神汉官服明九品，九品之尊，他乡显威！

想当年清军得势，明军四散。

兵败如山倒，不愿降清的残兵，败得一路狂奔，不自觉到了河仙。

另有队伍仍然感到不踏实，继续向南，因此，金瓯（Ca Mau）、富国（Dao Phu Quoc）等越南南方大部分地区就都散落着明朝逃亡将士的后代。再跑就没了去处，大海和群山阻隔了继续逃窜的道路。

怎么办？怎么办？

在“沙家浜”扎下了！

河仙的华人从此聚集繁衍，开始的时候，老婆孩子得信儿，千方百计，艰苦跋涉，万里来寻。以后省事，就地取材，男情女愿，传宗接代，生生不息。

传统还是当年的，祖先留下的习俗没法改变。

因此，九品神汉每年破五还是明装打扮。

欢快的鼓乐中听出了罗大佑的声音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失落了几百年，现在还好吗？

1644年，明亡。

明朝逃亡总兵率部亡命天涯，到达河仙。他是广东籍，名叫莫玖（Mac Cuu）。Cuu越文还有另一层意思：九品。

按例，九品不可能是总兵。

1670年，河仙初见成效。那时，从领辖而言，河仙属柬埔寨。

朔风列，荒草漫飞；铁蹄碎，残阳如血；暹罗兵，屡犯新巢；莫总兵，心急如焚。

沉思许久，投靠越南，请求支援。阮王应允，任莫大人为河仙首脑，戍边而居。而后，其子天赐继承父业，1798年越南南部沿海尽归阮朝统治。

河仙从此繁荣，百废俱兴。

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逃离故乡：以事而逃，因利而离。

逃离的结局也只有两种：兴旺重生，抑郁而亡。

河仙的华人如何解忧？

远离故土，不用梳辫裹脚，还着明装。反清复明，胸怀汉志，时不我待，郁郁而终。

华人的智慧和勤劳在创业垦荒中总能得到回报，特别是在懒洋洋的热带。河仙华人在艰苦奋斗后，终于安顿。1642995

吃水不忘挖井人，河仙有很多莫氏祠堂和宗庙。

平嵩山（Mount Binb Son）山腰，莫玖陵墓，1809年建，规模最大。

青龙和白虎石雕，青砖砌垒，树脂黏合，中式神态，占婆工艺。碑文模糊，似有玄机。1642996

这就是河仙的语文，这就是河仙的缔造者，这就是河仙的郁郁寡欢。

玄机就是失落，

失落的大明，

图17-2 河仙之美

大明的孤魂野鬼，

客逝河仙。

人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魂飞河仙，河仙怎能不美？

山呢？山在；水呢？水流。

坚江（Kien Giang）有三大高徒：迪石（Rachgia），河仙（Ha Tien），富国岛（Dao Phu Quoc），十全武功：金屿拦涛，平山叠翠，萧寺晨钟，江城夜鼓，珠雁落步，东湖印月，南浦澄波，石洞吞云，鹿寨村居，卢溪渔泊。

武功各有所长，有动有静，或善于吐纳修气，内力绵绵，气贯丹田，悠于久远；或精于招数，翻江倒海，眼花缭乱，掌风腿雨，精妙诡异；或成于创新，花飞草散，万众迷踪，不拘前学，推陈出新。

河仙内功深厚誉满江湖。

平桑桑翠，东湖印月，石洞吞云，金屿拦涛是河仙绝学。

300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2005年，小城河仙。天高云淡，抑扬顿挫，四面来风，人静街清，湖忧山愁。华人，越南人，高棉人，占婆人安居小城，生活怡然，相敬如宾。

小城怪哉！

城边小路，挑担妇女，体态粗壮，黑脸浓眉，健步如飞，一看就知此乃村妇，“轻功”好生了得。

担中所挑青绿番石榴，大斗篷遮住了半张脸。跳将过去，拦路问价，黑脸侠妇疑惑茫然，满不在乎，根本没把我们几个小毛贼放在眼里。

越语、英语、汉语一阵切口，黑脸女侠仍然似懂非懂，指向番石榴，意思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虽然与民妇萍水相逢，天涯相识，还算有缘。几只番石榴不足挂齿，如蒙不弃，任君自选。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

人在江湖，怎能白食，取果奉钱。

女侠连连施礼。直到黑脸女侠挑担远行，才意识到她从头至尾并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细作报告，河仙一带如黑脸女侠的女子很多，是高棉人，从邻近的柬埔寨而来，道上称为“高棉帮”。高棉帮只说高棉语，因此，无论我们使用任何一种切口，都不懂。

高棉人的长相与华人、越南人都不一样。

图17-3 河仙飞着不少“黑蝴蝶”

黑脸女侠是“标准柬埔寨脸”：面颊圆胖，肤色棕黑，浓眉大眼，身材五短，鼻孔略翻，嘴唇稍厚。

高棉帮女人被道上称为“黑蝴蝶”，河仙飞舞着不少“黑蝴蝶”。

哪来那么多“黑蝴蝶”？

河仙与柬埔寨接壤，堪称边陲。

从河仙到到柬埔寨白马市（Krong Keb）乃至直取著名的西哈努克市（Sihanouk Ville），都是易如反掌，方便之极。

但是，20世纪80年代的那场仇杀仍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有陵为证。

河仙城外，不远，陵墓，埋葬着数以万计的当年入柬牺牲的越南人。

血战伊始，几十万越南高手突袭柬派，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柬派本不团结，昔日总舵主西哈努克流亡中国，新盟主是“红色高棉”的布尔布特。越派一到，“红色高棉”、“黑色高棉”、“绿色高棉”被打进了山里，总坛金边很快被占。痛定思痛，柬派众长老商议，重新请回西哈努克总舵主主持大局，各分舵尽弃前嫌，一致抗越。国际社会的几个超一流高手和各门派纷纷出手调停斡旋援助，最终停战，越派撤兵。

此役双方损失都很惨重，越南不仅死伤不少将士，最重要的是在武林中担负了沉重的压力和被长时间地孤立制裁；柬埔寨更惨，“红色高棉”掌权时草菅人命，鱼肉百姓，民不聊生，经此一战，更是满目疮痍，武功尽废，病入膏肓。

这真是武林中一场浩劫啊！

遥想当年苦战，望断蛮荒风乍。

破五，已收获。

河仙城外到处都是枯黄的稻埂和遍野的荒草。

疾风知劲草，细雨识温情。

风来时，枯草悲号，泣诉如二胡拨弦，瑟瑟哀鸣；雨丝间，荒荒滔滔，洒脱似十面埋伏，杳杳无言。

荒草尽处是骤起的陡峦，嵌在蓝宝石一样的天空里，山形异影，枭骨嶙峋。

又是夕阳，又是日落。

莽枯漫天边，险山若影现。

浮霞尽苍原，黄牛踏炊烟。

夕阳之后再观夕阳，落日之后又见落日，河仙的落日夕阳自有河仙的缱绻和瑰丽。

成群的黄牛在荒草里寻食，沐浴着如血残阳，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国父的名字：逸仙。此乃越南版图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牛，荒莽，悲壮；苍茫，博远，有灵无魂。

然，河仙之外，茅蔓之美，凄凉之境足以令人噤声酣醺，足以再次让人想起罗大佑的歌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黑色的眼珠白色的恐惧，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图17-4 莽枯漫天边，险山若影现

失落河仙，孤儿河仙；逸仙之城，流放之城。

高手之间，电光火石，几招之间，立见胜负，闲话少说。

终于，河仙出手了。

破五之夜，坚江十式之“东湖印月”。

城东，东湖（Dong Ho）。

湖东，古湖山（Ngu Ho）；湖西，鹿峙山（To Chau）。

两山夹峙，江诚河流过。

叠翠湖岸，湖光山影，迤逦化人。

湖西，进城。照惯例，必然酒吧、茶肆林立，宜景怡情，河仙亦然。

东湖如河仙之护城河，湖水窄小有两座桥，一座由小木船铺成浮桥，过桥收费，载重有限。浮桥铺设简单，几十条小木船绳索相连，上盖木板，与赤水河上红军架设的别无两样，如出一辙。

夜至，湖静。东湖之夜静得有些吓人，虽然湖边声色霓虹。

晚10点，所有店铺打烊，华人仍然保持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这时间，西贡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刚刚开始。

河仙的夜里，静；西贡的晚上，闹。

月高风清，湖印月色，星光无限。漫步东湖湖畔，万籁寂静，琴停瑟止。一轮明月高悬，月影惙惙，昏昏然如梦如泣。湖中月更加悲哀，凄惨得如醉如痴。

东湖印月，印着漂流的河仙，印着飘落的往事，印着漂泊的情怀。

已经飘落了300年，还要继续飘落下去？

东湖印月，触景生情，此招以忧思夺人眼泪。

“坚江十式”第二式：“石洞吞云”。

莫赐皇街（Mac Tu Hong），距城3.5公里，“石洞吞云”（Thach Dong Thon Van）。

洞于山丘，内设佛堂牌位。观音、玉皇皆为上座。佛堂入口处立石牌，称仇恨牌（Bia Cam Thu）。

顾名思义，乃仇恨之牌。

观此牌，缅怀思念之情渐逝，怀恨在心之感油生，愤世后方知此牌霸道：观牌气盛，此乃旅游之大忌也！

图17-5 阳树（Duong）不是杨树，海滩不是阳滩

吞云之说，始于雾满。河仙临河近海，尝有雾锁云低。二三十米的山丘已成高地，雾浸丘陵，云盖山顶，石洞之内霭气沼沼，有骚客脱口而出：“真是石洞吞云呐！”众人听后，大惊失色，连连称奇，流传至今，名声大振。

石洞吞云，风来雾散，仇深恨久，此招以仇恨乱人情绪。

初六，城外，拜阳海滩（Bai Duong）。

阳树（Duong）不是杨树，海滩不是阳滩（Duong Beach）。

阳滩，河仙最大的海滩。1642997

距城32公里，寺洞旁。

寺洞（Chua Hang Groto），石洞寺庙，洞内空寂，巨大的钟乳石天降地生，轻敲一下，声若洪钟。洞内供奉观世音菩萨。

阳滩四周高棉气十足，毛草房屋，花色服装，高棉食品，高棉习俗，他国之景多出几分。1642998

阳滩及拜阳海滩皆黑沙滩，沙砾粗大，偶见黑色石块。海水混沌，垃圾漂浮。阳树成林，椰光影影，远景诱人，海浴慎行。1642999

此招称为“南浦澄波”。由于环境破坏，滥捕乱伐，无序开发，管理混乱，几近失传。如不加以注意和维护，“南浦澄波”将成绝唱。

碧海黑沙的独门武功如果失传，河仙功力损失不小。1643000

南浦澄波，黑沙乱石，水污海脏，此招以惋惜招人生气。

河仙海滩还有多处，拜诺滩（Bai No）椰林成荫，梅奈滩（Mui Nai）白沙略浮，拜邦滩（Bai Bnag）榕树林、黑沙绵。

这些海滩的优势：人少、景美、下水后悔，充其量不过是河仙神功中最粗浅的三脚猫招数，使出来不仅难以伤人，基本功不扎实还有可能伤着自己。

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刀风剑雨一招毙命似闲庭信步。河仙绝学“金屿拦涛”。

“坚江十式”之绝杀——“金屿拦涛”。1643001

江屿岛（Hon Giang Island），海上，距岸15海里。

帆满，风紧！

依栏翘望：海天衔接，海岸隔江；天蓝沙墨，水郁山翠，

离岸登岛，海清石秀，飞鸟长鸣，椰林密网。

白色沙滩，松松软软，踏沙戏浪，神游无限。

江屿岛是河仙不多见的未受任何破坏的美丽海滩，整个岛上呈现出自然、原始、静谧和仙美。随便找一块礁石坐下，戴上斗笠，用破竹竿拴上一段鱼线，装上鱼钩，奋力甩向海面，剩下的只需要沐浴柔弱的海风，倾听浪花的歌声，欣赏海鸥的舞蹈，思念远方的亲人。鱼钓得上来钓不上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一回“姜太公”，在金屿拦涛中垂钓一回思绪，垂钓一回思念。

可以潜水，海纯鱼浓，珊瑚灿烂。

浮潜即有收获，几百米外潜下去或许就看见龙王殿的后花园。

此招以纯净散人功力，有效。

河仙特产：玳瑁、燕窝、海产、黑胡椒。1643002

玳瑁是中国民间避邪之物，好的玳瑁国内禁售，偶有出现，价格不菲。河仙玳瑁，质好价低，运回中国，大费周章。

父子岩，洞穴多海燕。

所谓父子岩就是一块巨型岩和一块小石头并立，如同父子般驻海守望。是马究父子吗？脑海里很容易勾描这样一幅画面：

清风孤月，涛声依旧。白须老者，满脸皱纹，颤巍巍撑着竹杖，海风习习，不时地吹起身上明式官服的衣角。旁边壮汉，目光坚毅，双拳紧握，倦倦之忱，悠悠寸心。老少父子，尤若羁旅，数星望月，情急深处还是罗大佑的歌：“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多少人在追逐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身后的河仙城低吟的和声随着父子二人的歌声徐徐而起，成千上万人的合唱打破了沉寂的海夜。深沉的和声扫荡着河仙城四周如浪的荒草，荡涤万顷哀鸣，被搅了梦的海燕从新筑的爱巢中飞出，扑向海天深处，还没来得及破壳而出的雏燕被遗忘在岩洞中。

图17-6 在飘然的河仙仙境中

漂泊的人们把歌声送进了深夜的星空，悠扬低沉的曲调从此回荡了300年……还会一直哼唱下去。

初七，离开河仙。

离开后的时间里就像真的拾得了一段失落很久的乐谱。

飘飘遇河仙，河仙欲飘飘。

在飘然的河仙仙境中，在漂泊的河仙人海里，心会随着一起飘动。

走了很久，耳边仍然飘着那段失落的歌声，心灵被流放的人唱起来总有朔风劲草、小城故事、翠丘碧海、惊世骇俗、异俗弥漫的景象。

尤其寒窗拨烛，情诀一触即发：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黄色的面孔有红色的狐疑，没有人想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