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丝绸之路贸易史包含若干时空片断，内涵丰富，除丝绸、陶瓷之外，还有香料、茶叶等贸易品，因而又被称为“香料之路”“陶瓷之路”“茶叶之路”。其中，茶叶的外销还带动了饮茶之风的传播，外销陶瓷中也不乏各类风格独特的茶具，如建窑系黑釉盏、同安窑系“珠光青瓷”碗、欧美市场成套订购的青花及广彩茶具等。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中国陶瓷与饮茶之风原本就有着密切联系，陆羽曾在《茶经》中写道：“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则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1728248而越窑瓷器与邢窑瓷器（见图10-26）在“黑石号”沉船中均有发现1728249，井里汶沉船也出水了越窑盏托（见图10-27）1728250，表明从唐代起，茶具即与其他大量陶瓷船货一起远销海外。饮茶风尚的传播更是与陶瓷茶具的外销相互促进，在海外贸易进程中推动东西方文化不断交流、融合和创新。

图10-26 “黑石号”出水的邢窑白瓷杯及盏托

图10-27 井里汶沉船出水的越窑盏托

在中国茶叶向外传播的过程中，其他国家受到其影响并形成不同的饮茶方式，对应的茶具形态也有所不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日本茶道所推崇的“天目茶碗”和“珠光青瓷”，而西方世界流行的下午茶与名目繁多的成套茶饮用具则是另一类突出代表。

一般认为，中国茶种和饮茶习俗是在唐代时由遣唐僧们带回日本的，日本茶道源于中国，已是学界共识。日本最早关于茶事的文献是《奥议抄》，其中记载了天平元年（公元729 年）朝廷召集百僧入禁并赐茶的事迹，由此推断日本人饮茶可能始于奈良时代（710～794 年）初期。9世纪初，日本天台宗开创者最澄带回茶籽播种，弘法大师空海将制茶的石臼带回日本并将他在唐朝学习的制茶技术进行了传播，促成了古代日本茶文化的黄金时期，即“弘仁茶风时期”。1728251这一时期，茶文化在日本上层社会进一步传播、流行，高僧、贵族乃至皇室都欣然效仿。瓷器在当时的日本还是奢侈品，仅仅为贵族们所享用，茶道的流行势必令茶具（主要是茶碗）的需求量增加，也就意味着有更多中国陶瓷输入日本。唐代销往日本的陶瓷茶具主要是青瓷、白瓷制品。青瓷分别来自越窑和长沙窑。日本东京仁和寺、奈良法隆寺及立明寺都曾发现有唐代越窑茶具。1728252日本出土长沙窑瓷器的地点共有27处，其中福冈、太宰府、三国川町出土的器型包括杯和托子。1728253白瓷茶具主要是河北邢窑、定窑、河南巩县窑的产品，这些窑口生产的茶具在日本的福岗、奈良、广岛均有出土。1728254

弘仁茶风过后，日本的茶文化曾一度衰退。镰仓前期，僧人荣西带回陆羽的《茶经》，撰写《吃茶养生记》，开辟茶园并积极传播饮茶知识。在荣西的大力推动下，饮茶之风在日本再次兴起，此时的茶事逐渐开始由寺院向民间普及。

唐宋时代的烹茶之法大致可分为“煎茶”“点茶”两种，煎茶尤盛于唐，两宋之际则更流行点茶。荣西引入日本的，正是当时宋朝所盛行的点茶法。点茶之法，用茶筅或茶匙在茶汤中“击拂”，形成乳花。1728255点茶尤其看重击拂形成的乳花，陆羽称之为“沫饽”并视其为“汤之华”，不同厚薄的乳花呈现似“枣花”“青萍”“浮云”“绿钱”“菊英”“积雪”的各异形态。1728256建盏的盛烧和外销就与宋代点茶之法的流行密不可分。北宋蔡襄的《茶录》云：“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1728257一来建盏胎体厚重利于保温，使茶汤更易打出且有助于保持乳花；二来建盏釉色深黑，更能衬托乳花的色泽和形态。宋徽宗时的宫廷斗茶，即比试点茶技巧，评判标准就是盏面的乳花，建盏也因此更受推崇。宋代建州曾向朝廷上贡御用茶盏，这种底部带“供御”“进盏”字样的黑釉盏残片及垫饼在建窑芦花坪窑址就有发现。1728258建盏的流行还引发闽北、福州各地窑场的仿烧，形成了一大批生产这种仿建盏的黑釉瓷窑群。建窑系黑釉盏在福冈博多遗址和“白礁一号”、东礁沉船、新安海底沉船、龙海“半洋礁一号”等宋元时期的沉船遗址中均有发现，表明它们曾通过海上贸易被运销日本。

以宋代建盏为代表的茶碗在日本被称为“天目”，来自中国的是“唐物天目”，日本国内仿烧的被称作“和物天目”。虽然关于“天目”一词的由来和定义，学界目前尚未达成一致，但“天目”与茶碗（茶盏）有关则是无疑。考古资料显示，最迟在十二世纪前半叶，建盏已经输入博多，日本文献记载建盏的最早年代则在镰仓中期以后。金泽贞显（1278～1333年）写信向镰仓称名寺第二代住持剑阿（1261～1338年）借一套茶具，信中出现了“建盏”等词句。1728259建窑系黑釉盏除了发现于日本的考古遗址外，还有大量传世佳品。据小山富士夫统计，日本国内各大博物馆、寺院、美术馆和民间都收藏了大量黑釉盏精品，包括兔毫、油滴、曜变等，它们在日本被作为国宝级文物珍藏起来，如“油滴天目”（见图10-28）、“曜变天目”（见图10-29）、“灰被天目”等，这些黑釉盏除少量由佛教僧侣带回日本外，大多通过海上贸易外销到日本。1728260目前为止，除曜变天目外，与其他品种的建盏相同和相似的标本，大多已在建窑遗址的考古调查和发掘中有发现和出土，而“灰被天目”与南平茶洋窑安后山窑址出土的一类黑釉碗十分相似，“曜变天目”的标本虽然尚未在遗址中见到，但其器型、釉色、胎质及制作工艺的特征等，都说明该类瓷器确应产自建窑。1728261

图10-28 龙光院所藏的曜变天目

图10-29 根津美术馆所藏的油滴天目

宋元时期从中国输入日本的陶瓷茶具除建窑系黑釉盏外，还有一类被称为“珠光青瓷”的茶碗。这类青瓷碗内壁饰刻划纹、篦梳纹、云气纹，器外刻划数组斜直线纹，因受到草庵茶道创始人村田珠光的喜爱而得名。目前通常认为，这种茶碗属于以宋元时期汀溪窑为代表的同安窑系青瓷，技术方面受龙泉窑传统工艺影响。日本出土的同安窑系青瓷数量大、地点多，包括镰仓海岸、佐贺县唐津市的山麓一带、福冈市的博多湾、福冈县的观音寺、太宰府附近等镰仓时代遗址。1728262泉州湾后渚沉船、西沙“华光礁I号”沉船等遗址也发现有同安窑系青瓷碗，表明这类产品曾销往海外。

如果说以建盏为代表的天目茶碗更多地符合贵族武士等上层阶级的审美，属于奢侈品，那么被称为“珠光青瓷”的同安窑系青瓷则与日本茶道自上而下的继续推广和发扬相辅相成。村田珠光倡导的禅宗系草庵茶尊崇自然、尊崇朴素，千利休在继承村田珠光思想的基础上进一步改良了草庵茶道，使茶道的精神世界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将茶道还原到淡泊寻常的本来面目。1728263同安窑系青瓷朴实、素雅的风格正与之不谋而合，故而广受欢迎，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同安窑系窑场的扩张及其产品的大量烧制。

伴随新航路的开通，西方贸易者相继东来，中国茶叶于17世纪正式进入欧洲市场，并迅速成为高利润的大宗贸易品。茶叶与陶瓷茶具一起被大量运销欧美，推动了饮茶风尚在西方的传播。以1784年首航广州的“中国皇后号”为例，在它带回美国的货物中，茶叶和瓷器的数量是最多的，位居前二。1728264

西方的饮茶风尚首先在英国以“下午茶”的方式兴起，然后流传到整个欧洲，并随着移民活动传入北美。饮茶风尚在传播、推广的过程中，也逐渐由上流社会普及到中产阶级和普通民众。西式的饮茶不仅仅着眼于茶饮本身，确切而言更是一种社交活动和生活方式，其饮茶习惯亦不同于中国的清茶品茗，会加入牛奶、白糖，并配上蛋糕等茶点，所以销往西方的成套茶具除了包含茶壶和茶杯外，还包括茶碟、蛋糕盘、奶壶、糖罐等完全西式的器型，它们都是专门订烧的。由于使用场合和饮用方式相近，这类成套的西式茶具大多还配有咖啡杯碟，可充当咖啡具，一些订单中明确表述为“茶与咖啡具（Tea & Coffee Setts）”，整套茶具的各类配件总数普遍在几十件以上，规格不可谓不大。

“中国皇后号”运回美国的6套茶与咖啡具，每套有61件。17282651786年，塞勒姆商人为自己订购的一套茶具，则瓷器数量达到了101件。17282661794～1798年畅销的瓷器中，包括51件套的茶具。17282671797年，一位罗得岛商人记录下的广州市场上销售的瓷器价目中，详细标明配件的整套茶具就有不下4种：65件套的描金南京式样茶具，43件套的普通茶具，45件、49件、53件一套的茶具组合。其他零散出售的不同档次、各类款式的茶壶、茶碟、茶杯等则品种更多。以43件套的普通茶具为例，其中包括茶杯、茶碟12组计24件，咖啡杯6件，含罐盖及底托的糖罐1组计3件，含盖及壶承的茶壶1组计3件，含盖及底托的茶叶罐1组计3件，碗碟1组计2件，蛋糕盘1件，奶壶1件。1728268

饮茶作为一种社交活动，渗透进西方人的日常生活。懂得如何待客奉茶、举办茶会成为贵族及富裕家庭中女性成员的必备素质，相关社交礼仪和技巧的引导与训练，甚至在她们童年时就已开始，并带动了相应的瓷器消费。费城的佩吉·利文斯顿（Peggy Livingston）曾经收到叔叔送给她的一整套过家家用的玩具茶具。同样是在费城，南希·希彭（Nancy Shippen）在年仅5岁时就举办茶会，招待了20位客人。17282691788年，塞缪尔·弗莱明（Samuel Fleming）写给“杰伊号”（Jay）船长的信中提到“也给我女儿买一套儿童茶具”。17282701819年，塞勒姆的皮克曼（D.L.Pickman）想给他的孩子们买一小套瓷餐具，并提到孩子们已经有一套茶具。1728271可见瓷质茶具在西方的消费普及到了不同的年龄层，孩童们在潜移默化中了解和接受了饮茶风尚，并开始使用中国瓷器。

可以看到，无论是日本还是欧美，中国陶瓷的输入与当地饮茶风尚的形成、传播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后者带动了瓷器消费，而为了满足这种需求，瓷器生产得以维持甚至扩大。消费者在自身的文化情境下选择或订烧符合其审美的茶具，陶瓷种类和风格也因此更为丰富。中外之间的陶瓷贸易，从生产到消费，都包含着双向互通的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