赚赔逻辑的基本精神在于：男人无论如何都赚，女人无论如何都赔。换句话说，情欲的流动其实被男强女弱、男进女退、男爽女亏的不平等权利关系所渗透，因此只要是情欲又流动，它的运作及效果都会受到两性的不平等权力关系所左右……

那么，我要怎样才能不在这个逻辑之下运作呢？女人还有希望吗？你急切地问。

当然有，而且希望越来越大了。

因为，我们中间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有气魄、有实力、根本不用交换的女人。她们在两性关系中拒绝用赚赔逻辑来支配自己的身体和情欲，她们有些甚至不自我设限于异性恋的情欲模式，她们只追求多样性与多变性，尝试不同的伴侣和随意自在的性关系，积累各种资源来营造自主的、多元情欲的爽快生活……

豪爽女人，女人好爽；情欲解放，女人解放。

——何春蕤，《豪爽女人》，1994

我将以一则短小的“情欲身体”故事结束本书的主体部分。

女性的情欲身体，在这个社会上往往无处安放。这里要讲的这位豪放女，她备受争议，她叫阳春。有关她的故事散见在网络空间里，我在这里仅是通过若干年来的交往点滴，以一个极端个案的形式探讨女性“情欲身体”展现的可能性。遗憾的是，为了使其有在场的可能，不得不挖肉剔骨，空余框架。在本书中，“阳春”的意义不在于其言论和故事的丰富性，而在于女性情欲身体“在场”本身的意义，是作为一个被萃取的符号与一种类型的身体而存在。

很多人对阳春不以为然，或者因为其“特例”，或者因为实在也拿她没辙，忌而远之。我却觉得应该认真对待这个“异类”在当今越来越文明娇贵化（何春蕤，2011a）的社会中的意义。台湾甯应斌老师曾在一个非正式的场合说过：阳春的名字，一定会被记录在中国的性史上。这个记录的意义，在我的理解里，不是因为其在理论或学术界有多大贡献，而是因为她作为性实践家的激情豪言，即便有的地方讨人厌，或非常讨人厌，在这个社会里却如一颗炸弹，惊世骇俗，挑战底线，惹恼你的同时，却也带来颠覆性的深层思考。一个没有受多少正规教育的人，一个反社会规范而行之的人，其性/别言行的哲学批判与生存逻辑甚于绝大多数的理论批判家与运动家。

性实践家阳春性实践中的权利与多元

文本以我（阳春）的成长为主线，讲述我从童年到成年多元的性经历，特别是我从事四种不同性工作的经历

一、我童年时的性经历（5岁到10岁）。省略351字。

二、青春期从性焦虑到主动寻求性知识到自慰高潮的性实践。省略258字。

三、成年期的性成长和丰富多元的性体验。

1.网络让我体验多性伴和多种形式的性。省略104字。

2.逃离家庭性管制。省略106字。

3.经历的男友。省略491字。

4.与伴侣体验无性交的高潮。省略319字。

5.遭遇潮吹。省略134字。

6.作为“女性高潮独立研究人”。省略261字。

7.桑拿小姐。省略2811字。

8.职业SM女王的经历。省略510字。

9.卖shi的经历。省略2980字。

这些就是我性实践的一些经历，欢迎大家讨论。

以上是我见到阳春真人之前，看到的她提交的大会论文（这里只保留提纲）。

我是在会议上认识阳春的。印象中认识她很久了，可是正儿八经查阅以往会议记录的时候，发现她首次与我有交集是在2011年第三届中国性研究国际研讨会上。那一届的主题是“权利与多元”，因而实践者比以往两届都要多。阳春作为性实践家出现了，此后成为我们忠实和积极的拥会者。她的投稿论文就是上面的“性实践家阳春性实践中的权利与多元”。投稿身份写的是广西南宁性实践家、色情艺术家、SM职业女王、技女、按摩师、情趣培训师。而现在，她更多地称自己是性教练，且不甘心于混迹商业，经常跨界叫板心理咨询师与常见于媒端的性学研究者、性教育家。

阳春的第一篇投稿论文是沿着“个人生活史”的路数来写的，以其成长为主线，讲述了从童年到成年多元的性经历，中间自然也涉及多元的、上不了台面的、置于性等级低端、挑战各类底线的性实践。其叙述风格可以作为精神分析学家的典型案例。我阅读的整体感受是，这段有“体”验、有知识储备、有思考总结、有加工提炼的生命历程式的生活经历写得过于整洁（比如幼儿经历的典型“性”表述），充满了积极的色情味儿与抵抗压制的生存策略（比如如何应对警察、如何赚钱），且处处埋雷，隐含着极具批判的自觉（秉持性积极态度的女权说法）或不自觉的理论对话（比如对于污秽的解构）。而通篇则在不断地挑战着各类性/别规范与其他社会规范，打乱“正常”与“不正常”的界分。阳春的身体之爽，搅动了社会之常态，在当下，却也封锁了这个文本见光的可能。

根据我对阳春的有限了解，这段故事在投稿之前，一定是经过“高人”指点的。每次发言，阳春都会找一些人，尤其是学术界的人来润色她的经历与文字，她会比谁都要认真地准备会议的发言，且试图对其实践进行理论化，经常借用会议上的各种空隙时间，纠缠别人用学术的语言教她写“作文”（效果不一，有的时候运用极佳，有的时候画蛇添足，有的时候也闹笑话；没有吃透某些概念的时候，她自己的语气会明显夹杂不自信）。好学之余，则反过来讽刺教她的人，其口头禅便是：“这个我也会”，“我比××更牛”。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老师，谁都入不了她的眼，我自然也没少受她奚落，从肉体到思想。

在那次会议上，原本是以“女性实践家的个人经历”为论文题目参会的阳春，在认认真真地听了一天会议之后，却找到我们说，她要把侧重点放在“shiniao恋”方面，因为这个“更具有挑战性”，其他发言都“太土”了。是否具有挑战性，能否激high全场，是否够劲爆，是阳春选择议题的一个重要考虑。以至于，在第二次参加会议的时候，她选择了“冰恋”这一极具争议的话题，讲完之后则马上陷入了烦恼与思考之中：“下次会议，我还可以讲什么呢？”

“shiniao恋”的会议发言，确实激起会场很大的震撼，而且让我大跌眼镜。毫无掩饰的情色语言，加上同样没有马赛克的图片与视频，配以白色外衣盖着红色胸罩的性感打扮站在大学的讲台，这种混搭风让相当一部分人叫好，让会议主办方略感紧张，也使得在场不少参会者当场极度“文化震惊”，以至于后来我们听说一位心理咨询师若干天吃不下饭。而阳春在两年后的第四届会议上有关“冰恋”的发言，中间即兴却也是有预谋地穿插了视频，使得一部分人离场，一部分人掩脸，一部分人兴奋，以及主办方被资助方叫过去“喝咖啡”。不仅仅因为其赤裸裸的展示，也因为其所持的态度，挑战到了最为根本的生死伦理，受到的争议可想而知。

以自己的身体言行（包括各类性实践，身体打扮与发言；她用的名词是：自我民族志），挑战人的情欲，质疑伦理与底线，成了阳春的招牌。在她这里，快乐是第一位的。物质性的身体，在阳春这里，具有了从实践到理论的正当性与重要性。而她的挑战范围也越来越大，从实践者到学术界（心理咨询、性科学，也包括我们这些研究者），无一幸免。

作为人际交往中存在的个体阳春，在给你带来糖果饼干甚至滋补老母鸡的暖意时，让人讨厌的地方有不少。其不饶人的挑衅态度与不看场合的言论，对“受害者”怒其不争的挑战甚至蔑视，加之唯我独尊、以我为标准的自大，以及拜金主义的做派（可见投诉名目之多），经常得罪人，甚至招致“网络暴力”的控诉。却也不可否认，阳春极强的反思能力与好学态度，使其在把知识运用到实践中去的时候得心应手；而言行一致，或者更确切地说，身体先行的先锋做派，也是几乎任何一个理论批判家都招架不住的；在复杂残酷生活的摸爬滚打与磨炼中，在不合时宜的各种碰撞之中，所训练出来的那套谁奈我何的顽强生命力与生存策略，提醒我们训练出这套反叛逻辑的“（无奈）社会结构背景”的同时，其透射的力量也是任何一个女权主义者不应该忽略的。

前段时间在读何春蕤老师为2016年8月在人大的讲座撰写的文章时（何春蕤，2016），有一句脚注里的话让我哑然失笑：“1994年一位年轻的男性学运分子曾向我提问：如果豪放女都能做进步运动的先锋，那我们这些花了那么多时间读马克思的人怎么办？”这句话恐怕也很适合替换成：如果阳春都能成为女性解放、进步运动的先锋，那我们这些熟知女权主义理论的人怎么办？

在现时的忌性文化、女人吃亏的赚赔逻辑之下（何春蕤，1994）和愈加文明娇贵化（何春蕤，2011a）与道德净化的社会之中，从一个“情欲身体”的符号意义来讲，我更愿意看到阳春作为豪爽女人对于“情欲身体”的开拓所带来的积极反叛意义。

在2015年的会议之后，阳春自己创建了一个会议微信群，聚集了90多号人（改稿时已经100多了），一如既往地时不时在里面扔个炸弹，非常偶尔且短暂地，也会谦逊一把，流露出自己的怯意；而大多数人在潜水观望，有明着或暗地叫好的，有偷着乐的，有看热闹的，也有的受不了会骂几句，若干人则已愤然退群。在我们“开会”面临资金危机的时候，阳春甚至扬言要通过自己卖身赚钱（性实践家、咨询师的工作）来支持会议的召开，并认真“预算”需要做多少年，让人惊恐之余也颇为感动。我有时甚至觉得，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在积极地推动sexuality的进展。

对阳春而言，除了私底下“性教练”的工作室，会议、网络等就是她的展演空间。现在的阳春，自诩中国最牛的性教练，她的广告，边借用知识界（包括大学的会场及讲台）提升自己的思想水平且产生经济效益，边贬损专家的做派，一如既往地雷人与聪明。逾越了种种规范与界限——精神与物化、个体与社会、理论与实践、美与丑、洁与污——的活生生的、有力量的身体，融合于阳春的情欲表述之中。不过，在2017年的最近一次会议上，我们也略感成了“明星”、被寄予了“挑战底线”与high翻全场厚望的阳春，发言有了压力……

“人们的日用而不知的所言、所行、所思和所感之规律常常是论述权力运作的效果，我们在习焉不察的情况下，它通常早已深深地镶嵌在我们的身体律动和语言陈述当中，以至于我们会在生活实践中不断地重复再制这个规律而不自知。”（周平、蔡宏政，2008）就挑战隐藏于日常运作且处处蕴含权力关系的社会规则而言，阳春的言行，也可被视为“蓄意破坏实验”的一种，不乏常人方法学的意义。

可是，这样的情欲身体，在中国能有几个？在商业化之余，又有多少社会空间，可以让其立身且辐射出积极的意义与另类力量？是我们缺乏这样的情欲身体，还是缺乏发现及正视她的眼光与生产此种论述的空间？在一个忌性的社会文化中，何处安放女性的情欲身体？

以上所述，尚不及阳春“情欲身体”之一角，阳春的故事，也还在不断地创作之中。本文显然也只是阳春故事的（严重）残缺版。权且作为新版性/别故事的一个序幕吧。只是，由衷地希望，这个残缺版的序幕，在此时此地依然可以拉开其绚烂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