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兴可以在2016年的最后一天，敲下“结语”。

在导论中，我提出了本书的研究问题，即在变迁的中国社会中，在研究场域里，“身体如何记忆，性/别如何叙事”；并借力普拉莫，爆出了一连串“故事社会学”的问题。

在一种研究的语境中，被访者以及访谈者们讲述了怎样的性/别故事？为什么要对我们讲，或者不愿意讲？怎么讲？什么因素影响了这种讲述（或是不讲）？讲述发生在怎样的历史与社会时刻？什么样的力量在推动或者阻碍着某种讲述？私密故事的讲什么与不讲什么，连接着怎样的社会生产？对这种社会生产的剖析，对于理解当下中国社会中的性/别政治，以及更为宏大的社会、文化又有什么意义？

对此，我将在结语部分做出回应。

很大程度上，我把这本书定位为“方法书”：作为社会学研究者，如何去听故事，如何分析故事，在倾听、分析、写作的过程中如何再造故事。

经血与性感、女性HIV感染者的身体与性、乳腺癌患者从“疾病”到“残缺”的身体、“中西方”语境与跨国流动中加拿大中国移民的身体与性/别、跨越性别界限的变性身体、豪放女的情欲身体这六类性/别与身体故事，可以看作我和学生们的具体尝试。

纵观我自己的研究，兴趣点大致游移在“日常生活中的边缘身体”与“边缘生活中的日常身体”之间。日常与边缘，从常态-非常态的维度上讲，在这些身体类型中交织闪现。所谓主流人群，或我们所熟悉的常态人群，亦有其被忽略的边缘的身体面相（比如被忽略的经血与情欲）；而所谓边缘人群，我们往往又猎奇于其“边缘性”（比如感染了HIV，变性），而忽略她们生活中日常的一面（比如走出医院之后的生活空间，包括情感与亲密关系）。这些忽略，虽然不必然是坏事（沉默的力量），但却显现了隐藏其中的规范与权力；其重新在场，则也彰显了生活的智慧与生存的策略。这些，在我的理解里，都属于“日常生活”的研究视域。

在每一部分，我对于各个小研究的具体方法已经有所介绍。穿插于其中得以展现与反思的，也有我们作为研究者的思路历程与写作轨迹。对于我们自己卷入其内的研究类故事生产过程的关注与思考，包括研究设计、资料收集、分析过程、写作与发表，也包括举办会议，这恰恰也是在审视我作为研究者的日常。

在全书的结语处，我希望更为综合地从“研究”的角度出发，探讨平时不容易在前台被呈现的故事枝节，这些枝节或者被我们所忽略，或者被有意切割掉，或者不曾被记起。相对于身体记忆与性/别叙事，我更关心，身体不被记忆或被掩盖/压抑的部分、性/别无法叙事或不愿叙事的部分。在社会学（而非精神分析）领域，如何通过被呈现的故事图景去想象不被呈现的部分？这样的想象，需要怎样的基础？这样的讨论，意义何在？更为重要的，这可能吗？如何借此来审视最为直接地卷入其中的被访者、研究者、编辑及审稿者、略微延展开的社会科学界，以及更为广义的社会与政治背景？最后，作为积极的研究者，作为批判的建构主义者，我当然也希望讨论且实践：在某个具体的时空中，如何更好地倾听、生产故事。

叙述，总是与记忆有关，反之亦然。有关社会/个体记忆的研究，已经逐步进入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研究者的视野，相关的讨论与梳理也已经不少（钱力成、张翮翻，2015）。经常被提及的比如郭于华（2003）对骥村女性的记忆研究，方慧容（1997）对西村农民土地改革时期社会生活记忆的研究以及提出的“无事件境”，王汉生、刘亚秋对于知青生活的研究及其对于记忆与遗忘的讨论（王汉生、刘亚秋，2006；刘亚秋，2016），马丹丹（2010）对于女性作为次属群体的诉苦文类的论述，及刚刚翻译出版的贺萧（2017）对于西北劳模的记忆与口述史研究，并在性别记忆（gender memory）的标题下进行叙事。这些研究都涉及有关记忆的社会与个体之关系，涉及性别与身体的某种日常，也在中国的情境中对记忆及叙述的社会与政治影响因素进行过比较深入的探讨。

在我看来，有关记忆的讨论，是任何社会学经验研究都会碰到的方法学问题；尤其是任何访谈类的研究，都需要严肃面对如何对待被访者的口述的问题。如果说我的研究有所特殊的话，那么这种特殊性不仅仅在于“日用而不知”的琐碎的日常生活特点，更是性与身体的“私密性”文化建构所带来的“秘而不宣”（黄盈盈，2017），以及硬币的另一面——猎奇式故事套路或管制型话语爆炸。

现有的有关社会记忆的讨论，更多的是指出记忆的不可靠性、记忆所受到的社会政治因素的影响等，对于我们如何理解记忆、如何对待记忆提供了很好的洞见。但是，目前除了口述史研究触及比较具体的口述方法的讨论（定宜庄、汪润，2011），以及研究者如何对待生活中叙事的讨论，比如方文对此有详细的讨论（方慧容，1997）。其他文献还较少论及如何在更为具体的方法层面去积极应对记忆与表述的局限。我的兴趣不仅仅在于补充式地分析性/别与身体议题的记忆与故事表述的特点，也希望能在具体的方法层面，思考如何听到更好的或者不容易被记起、不被表述的故事，即期待把性/别故事与身体记忆落实到社会学研究具体方法层面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