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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大美,唯人创造——公木先生《第三自然界概说》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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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木先生是我敬仰的老师,他既是我国著名的诗人、学者,也是一个思想深邃的哲学家。他不但创作了大量的喷着火一样激情的诗词,而且撰写出一部部充满哲人之思的学术著作。他的自选诗集《我爱》热情执着,他的《中国诗歌史论》议论风发,他的《老子说解》论述精辟,读后都使我赞叹不已。但是使我更为敬服的,还是他的新作《第三自然界概说》。因为这不是一部平常的学术著作,他不但凝聚了先生30多年的心血,代表了他一生在哲学思考上所取得的成就,而且还标志着我国老一代的诗人和学者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建设上所做出的重大贡献。

先生是个学者,多年来苦苦探求着深邃的哲学问题。但先生首先是个诗人,是诗给了他灵感,也启发了他的哲思。这使他不同于一般的学者,他的思考自始至终带有我们中华民族的诗性的智慧。他的《第三自然界概说》就是从探讨诗的本质入手,由诗而扩展到其他的艺术,由艺术再进入哲学的。因此,他的这部书,表面上看重点所讲的是关于诗和艺术的本质问题,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实际上所涉及的问题早已超越了诗本身,同时也是一部自成一家之言的重要哲学著作。

中华民族是诗性的民族,数千年来创作了无数优秀的诗歌,也培养了无数优秀的诗人。可以说,诗无时无刻不在拨动着我们民族的心弦,也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我们的民族对它进行思考。从《尚书》中的“诗言志”到《文赋》的“诗缘情”,从汉代经学家的《毛诗序》到刘勰《文心雕龙》的《明诗篇》,从古人的教化说到今人的形象思维论,关于诗这一古老命题的讨论历久弥新。有人说诗是语言的艺术,因此就有关于诗的语言特征的诸多论述;有人说诗表现的是人的心灵,因此就有诗的心理学的探讨;有人说诗给人的是美,因此就有关于诗的美学的研究。但是时至今日,我们还不能说完全参透了诗的奥秘,挖到了诗的本根。那么,当我们再一次攀上理性的高峰来俯瞰诗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说诗也是一种哲学呢?因为从人的最高精神境界上讲,诗与哲学完全是相通的。一切伟大的诗篇中无不具有深奥的哲理,反之,一切伟大的哲学中也无不具有诗意。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说,诗的最深层内核本是哲学,而哲学的最高境界本是诗。公木先生就是站在这样的思想高度来研究诗的。他本身就是诗人,他一生不间断地写诗,也不间断地对诗进行着理性的思考;他的研究出发点是诗,归结点却是哲学。它把诗看成了哲学的一个部分,看成了人类所生活的自然界的一个层面,是人类靠自己的智慧在第一、第二自然界的基础上所创造出来的第三自然界。显然,这是从一个新的高度对于诗的本质的更好的把握,即关于诗的哲学的把握。这就是公木先生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也是他的《第三自然界概说》和别的诗学著作的不同之处。

正因为是从哲学的高度来把握诗,把诗看成是人类所生活的自然界的一个层面,所以公木先生才能得出一种和别人不同的对于诗的理解,即关于诗的哲学理解,关于“第三自然界”的理解。用先生的话说:“它是生命的火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它便是由艺术或诗所建立的形象王国。这个形象的王国虽然仅仅是由人类想象力所幻生出来的,所谓意象,所谓艺境,不是客观实存,而它中间任何一个局部、一个性格、一个景观,一旦形成,便具有了灵性,便具有了客观实在性和可感性,而且把看不见的一些观念的东西,包括非理性的东西,实现具象化,直达到理性的最高度。于是人们便可以出入往来、泳游憩息、悲欢激赏、流连忘返于其中,从而尚友古人,结交来者,会久别,接新欢,得到至高的启迪与最大的满足。”(第1~2页)这一理解,是先生经过了30多年的思考才得出的。可以想象,当他经过了漫长的探索而一旦豁然贯通的时候,他的心情该是多么高兴啊!为此,他不能不发出这样的感叹:“啊,‘第三自然界’!这智慧的海洋,这理想的宇宙。是理性思维的彻底解放,是精神状态的真正自由……解放与自由:对于主体而言,就是自我的醒觉;对于客体而言,就是真理的显现;对于人生而言,就是幸福的享受;对于情操而言,就是真挚的崇爱。因此,思维的解放与精神的自由,不是别的,而正意味着主客交融,天人合一;而正意味着与美与善统一于真,意志与感情统一于理性。”(第2页)显然,这是一种关于诗的哲学本质的最高彻悟,也是体味到求得真理后的一种最大的心理满足。同样,当我们读罢了此书,理解了先生深邃思想之后,也和他一起体味这种诗的最高境界的时候,难道不会和先生一样共同享受这豁然顿悟的快乐吗?

其实,读公木先生的《第三自然界概说》,我们不但会和先生共享体味了诗的哲学界境界的快乐,受到思想的启迪,还会受到理想的教育和人格的熏陶。公木先生是诗人兼学者,同时又是一个执着于理想追求的战士,因此这部书中也处处充满着激昂的热情。先生的“第三自然界”理论是建立在“实践唯物论”基础之上的,这理论中就充满了对人类创造力的讴歌和赞美。先生认为人类理想的最高境界就是“天人合一”,而这一境界的实现必须依靠人的实践。“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人化自然内在于自然人化而又促进了自然人化,实践内在于物质而又改造着物质。”(第74页)“‘第三自然界’既是由人类所创造,又不断反馈于人类,人类已经而且正在步着它开辟的途径,朝着它指引的方向,超越再超越,完善再完善,向着真理、至善、大美境界飞升。”(第73页)由此来看,先生是把对诗的创造当作人类自己对理想的最高追求来看待、来认识的。人类唯其有此追求,所以才显示其伟大。先生有诗曰:“时空无穷尽,自然永生。天地有大美,人类万岁!”这种对人类的崇高赞美,难道不会使我们感奋,使我们向上,使我们为了理想而更努力地去工作去创造吗?

本文在短短的篇幅中,要对公木先生的这部著作做出全面的评介是不可能的。先生名其书曰“概说”,概说者,概要论说也。的确,它不是一部平常的学术著作,而是一部内容高度浓缩化了的提纲挈领式的理论著作。它其中的每段话都包含着深刻的思想,都需要读者进一步的理解和阐发。例如,作为本书理论基础的“实践唯物论”,就包含着先生多年来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思考与理解,又包含着他对现代西方各种哲学学说的关注与吸收,同时也包含着他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理解,尤其是老庄哲学的融汇与扬弃,从而形成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深刻而又复杂的理论体系。再如他的关于这三个自然界的划分与阐释,以及对这三个自然界之间相辅相成、相互影响和相互转化的论述,都含有着丰富的哲学内蕴,这些都是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完的。而笔者在这里,也只能仅就先生关于诗的论述,略谈几句自己的感想而已。此书是我国近几十年来在哲学理论和文学理论上取得的双重收获,我相信,它的重要价值,定将会被越来越多地认识到。

附记:本文原发于《中国图书评论》1995年第2期,限于个人的学术水平,当时也很难对公木先生的大著做出精要的分析,只是表达了我阅读此书后的一点感受和对先生的敬慕之情。公木先生认为:“人类通过劳动从‘第一自然界’中创造出‘第二自然界’,人类本身便是这个‘第二自然界’的主体并生活于‘第二自然界’,而所谓‘第三自然界’则是人类想象的产物,而‘想象中的事物按原则说是不在当前的,按本质说是不存在,这是它和感觉中的事物的区别’。但无论怎样浮想联翩与联翩浮想,它总是以人类活动为核心的‘第二自然界’的反映,是影子世界,是精神世界,是浮现于人们大脑荧屏上的光辉灿烂的创造物,它不存在于意识以外,它是生命的火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它便是由艺术或诗所建立的形象的王国。”(《代序》)我认为这段话是先生整部书写作的逻辑思路,他试图从宇宙本源的角度来探求诗与艺术的发生及其本质,而贯穿于这一逻辑思路的理论核心则是实践唯物论。先生的这一理论思想,对我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我与公木先生相识于1985年。那年3月我到东北师范大学跟随杨公骥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公木先生当时在吉林大学工作,他是杨先生多年的好友、至交,也是我们久仰的诗人与学者。在东北师范大学读书三年,我和师兄杨树增曾先后几次去看望他并向他求教,记得第一次去拜访他,便有一种亲近感。每次见面他总是热情地接待我们,讲学论道,收获良多。先生是忠厚长者,与先生晤谈,如沐春风。先生又是我的博士论文评阅人和答辩委员会主席,他对我的博士论文给以很高的评价,让我受之有愧又感受到他对我的期许。但是我和先生更多的交往则是在青岛大学工作以后。那时公木先生的助手赵明教授也调到了青岛大学,我们一起编写《先秦大文学史》和《两汉大文学史》,我们请先生到青岛小住、讲学,就我们的研究给以具体的指导。我还请公木先生和吴翔师母到我家吃过一次饭。记得当时我父亲也恰好住在我家,我陪他们一起去崂山旅游。这期间,公木先生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诗歌史论》的写作,我荣幸地接到先生邀请,担任第二卷《汉代诗歌史论》的作者,在吉林松花湖进行学术研讨。这期间,我与师兄杨树增还共同承担了教育部项目,撰写了《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一书。书成之后,我们请公木先生为之作序。从1990年到1997年那段时间,我与公木先生有频繁的交往,先生从治学到人生给了我多方面的教诲。先生的几部重要著作,我也都在那段时间进行了认真的学习。我特别喜欢先生送我的自选诗集《我爱》,不仅喜欢先生的诗,还深为先生在书后所写的自传所感动,感动先生丰富的人生和丰富的情感,感动先生开阔的胸怀和乐观的精神。先生有诗曰:“天地无穷极,自然永生。天地有大美,人类万岁!”我觉得,这两句诗最能体现先生自强不息的精神和宏大博爱的情怀。

公木先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词作者,享有盛誉。1997年秋先生受中央军委的特邀来北京,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七十周年纪念活动。活动结束以后,先生对师母说,他这次来北京,没有时间见其他人,但是特别想见我一面,想与我谈一些学术问题。那年春天我刚调到北京工作,家里没有电话,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我。于是,吴师母亲自乘公共汽车,从中央团校到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来找我。虽然只是几站的路程,但那天天气特别炎热,吴师母也已经七十多岁的高龄,还不顾劳累亲自前来,真是让我感动万分,同时更感动先生对我的知遇之恩!记得先生那天谈兴特浓,就中国诗歌史的问题、《第三自然界概说》的问题,他谈了好多新的看法,我也向先生汇报了我到北京之后在学术上的一些新想法和计划。先生对我鼓励有加,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若不是顾及先生年事已高,那天还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当我和先生依依惜别之时,大街上已经灯火辉煌。哪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而这一幕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转眼之间先生逝世已经近20年了,这些年一直感念先生对我的关爱与教诲。今日将评论先生《第三自然界概说》的旧作抄录于此,并附记数语,谨以表达我对先生最深切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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