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吉林大学发来邀请,文史学科成立六十周年庆典。我问师兄樊希安,是否一起回母校参加庆典。希安师兄因为率团出国访问,故无法同回母校,嘱我回到母校后,拍一张我们共同的恩师公木(张松如教授)塑像的照片,并代他向恩师献上一瓣心香。我带着师兄的嘱托,登上北去的列车,回到了母校,伫立在公木先生的塑像前,深深地向先生鞠躬致敬。东北的九月,已有阵阵秋寒袭来。在先生的塑像前,我的眼中闪现出当年在吉大文科楼的教室里,公木先生晃动着他满头银发,给我们讲授诗歌史的情景。
世人皆知公木是大诗人,是著名的歌词作家,而知他是著名文学史家者并不多;知道公木是文学史家者尚有一些人,而知他是哲人者就少之又少了。人们是以唱遍全国全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和《英雄赞歌》而对公木先生充满敬意的,而我们这些亲炙先生门墙的弟子,则有幸在课堂上听先生讲述史诗和诗歌史,有幸和先生一起撰写“中国诗歌史论”丛书。我清楚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们和公木先生一起在吉林的松花湖畔讨论“中国诗歌史论”的书稿,几位作者对先生的丛书总序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先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下午,就写出了四千多字的新序,其时他已是80岁高龄的老人了,下笔竟然还是如此敏捷。我得到公木先生送给我的最后一部专著是他的《第三自然界概说》,我记得很清楚,时间是1994年的12月初,我从大连到长春去看望公木老师,先生亲手在书的扉页上题写了“张晶同学正之 公木 一九九四·一二·四 长春”,然后把它递到我的手里。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先生的这部并不太厚的著作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并且不时地从中汲取思想养料。
《第三自然界概说》由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1993年第一版,只印了一千册,字数也只有十万字。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部非常深刻的哲学著作,但因被先生的诗人、作家的声名所掩,所以未能引起哲学界的关注。现在看来,是非常可惜的。我之所以在十多年后向世人推介此书,一是因为是书湮没无闻而骨鲠在喉,二是因为是书的哲学内涵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第三自然界概说》之所以难为人们所知晓,除了被公木先生诗人的大名所掩之外,恐怕还与这本书很难读懂有关。虽则难懂,却又是极富启示意义的。这其中最关键的是对作者提出的“第三自然界”的理解。“第三自然界”不是一个艺术理论或一般性的命题,而是一个关于人的精神现象的界定。关于“艺术王国”的追问,是在“第三自然界”的框架内进行的。当时一位名叫谢曹的学者写了一本《同青年朋友谈诗》,其中用了公木先生的“第三自然界”的理论,并用“第三自然界”来指称诗歌理论中的“意境”,提出了“意境——第三自然界”的命题,这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却把“第三自然界”作为一个一般性的诗学概念了,似乎只是更新一些而已。其实,“第三自然界”是经过了公木先生30年思考的哲学问题,是对自然和人类关系的终极性剖判,把它作为和“意境”同一层级的问题指称,当然远非先生初衷。先生对此做了认真的解释,写了长篇的答词《话说“第三自然界”》(第101页),《谈诗》第九部分以第三自然界是构思的产物为题,公木先生指出:“这当然是文通字顺,合乎逻辑的;只是这中间嵌上个‘第三自然界’,则似乎在西装之上外套马褂,虽沾边却不怎么可体。”先生更为明确地表示,“窃以为这是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艺术论的问题,不宜于从意境谈起,意境亦即境界虽然可以放在‘第三自然界’中去观察分析,去论证掂量,却不能把它视为‘第三自然界’,不得认它就是‘第三自然界’。意境或境界是就一首诗或一个诗人说的,某一诗篇的意境隐显,某一诗人的境界高低,这都是在论文评人过程中就可以剖视的,而正如独木不成林,鲁滨孙独居荒岛不成其为社会,我们也不可以在意境或境界与‘第三自然界’之间画一等号。”(《第三自然界概说》第102页,以下引文皆出同书,只出页码)这已然颇为明确地揭示了“第三自然界”不能等同于一般的艺术理论或美学问题。
应该说把“第三自然界”用明白晓畅的语言来交代清楚是并不容易的事情。公木先生虽有概括,但要真正弄清楚,还必须懂得“第三自然界”提出的当下意义何在。
“第三自然界”的提出,必然是和第一自然界和第二自然界相对而言的,否则便会一切落空。公木先生概括说:“第一世界是在人类之前之外存在的世界,亦即‘第一自然界’;第二世界是在第一世界基础上,人类通过实践而创造出来的对象世界,亦即‘第二自然界’;第三世界是作为第二世界之反映又不断对之进行正负反馈的精神世界,即第三自然界。”(第2页)那么,这三个“自然界”的关系又当如何呢?先生如是说:“第一是物质的,第二是物质加精神的,第三是精神的;一生二,二生三,所谓‘生’者乃是‘源于又高于,属于又异于’的关系,人的实践是促成这种生的源泉与动力;第一是人属的,第二是由人属的过渡为属人的,第三是属人的。”(第2页)“第一自然界”不难理解,即是在人类之前之外所存在的纯然的自然界,它是客观的存在,具有彼岸性,与意识没有统一性;但它是可以认知的。“第二自然界”是人类通过劳动从“第一自然界”创造出来的,也便是自然人化与人的本质对象化的结果,按着马克思的说法,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的。“第二自然界”当然也就具有了此岸性。质言之,“第二自然界”就是人类通过实践对于从无机到有机的整个自然加工改造所创造出的一个对象世界。公木先生又指出了“第二自然界”的主要的外延及作为“第三自然界”的基础,其云:“人类创造并生活于‘第二自然界’,人类本身及整个感性世界,包括科学理论、伦理道德、宗教信仰、文学艺术一切属于意识形态的东西,都是‘第二自然界’的有机组成部分,都是实践的产物。这后者乃是以一定类型物质做载体的精神产品,在列属于‘第二自然界’的同时,又由它们辐射出或升华出为一种虚而不幻、妙而不玄的境界,便是‘第三自然界’”。(第11页)由此看来,“第三自然界”是由“第二自然界”衍生出来的,如果从文学艺术作品来看,它不是作品的物化形态本身,而是由于审美主体的加入而生成的影子世界或意象世界。这个世界既是从“第二自然界”生发出来的,有相当大的依赖性;又有属于“第三自然界”自己的独立性。
按着我自己的理解,所谓“第二自然界”,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来说,应该是指作品的物化形态,或者直接认为,就是作品的文本,海德格尔曾特别认真地论述过关于艺术品的物性,他说:“每人都熟悉作品。建筑和雕塑作品设置于公共场所、教堂和住宅。不同朝代和不同民族的艺术品安放在博物馆和展览厅中。如果我们从其尚未触及的现实性去思考艺术品,并且不自我欺骗的话,那么结果只是如此,艺术品作为物自然地现身。一幅画挂在墙上如同一支猎枪或是一顶帽子挂在墙上。——一切艺术品都有这种物的特性。如果它们没有这种物的特性将如何呢?或许我们会反对这种十分粗俗和肤浅的观点。托运处或者是博物馆的清洁女工,可能会按这种艺术品的观念来行事。但是,我们必须把艺术品看作是人们体验和欣赏的东西。但是,极为自愿的审美体验也不能克服艺术品这种物的特性。建筑品中的石质的东西,木刻中有木质的东西,绘画中有色彩,语言作品中有言说,音乐作品中有声响。艺术品中,物的因素如此牢固地现身,使我们不得不反过来说,建筑存在于石头中,木刻存在于木头中,绘画存在于色彩中,语言作品存在于声响中。”
“第三自然界”并不仅仅包括文学艺术,但是文学艺术又是具有代表性的。以我之揣度,公木先生积30年思虑而提出的“第三自然界”,还是在哲学层面来观照“艺术王国”的。公木先生在书里是将科学技术的文学艺术在这个理论中做了说明的,他很明确地认为,“同是实践的产物,同是作为现实的反映,由于实践的目的和反映的对象不同,科学技术和文学艺术的表现形式和实质内容便会有所不同。科学技术是透过现象把握本质,把本质从现象中抽象出来,重在发现,它只能创造和改造‘第二自然界’;文学艺术则是通过现象揭示本质,把握由现象到本质的统一体,重在创造,它除了有助于创造和改造‘第二自然界’以外,更创造和组成了‘第三自然界’,这所谓‘第三自然界’便是照事物应当有的样子去模仿(亚里士多德)而变成的‘第二自然’(达·芬奇)或‘另一自然’(康德),也就是‘生活的幻影’(法捷耶夫),实际上便是‘把现实提高到理想’(席勒)。中国古人所说的‘妙造自然’,也应该是指的这个‘第三自然界’。它是以人类活动为核心的‘第二自然界’的反映,是影子世界,是精神世界,它不存在于意识之外;它不是客观现实,却具有客观实在性;它是观念形态,却具有光怪陆离丰富多彩的可感性,这就是由艺术和诗所建立的‘形象王国’。”(第111页)这里已经将“第三自然界”提出的价值和必要性,包含于其中了。
然而我以为公木先生虽然张扬了“第三自然界”,而且是在最高的哲学层面加以论述的,但读者未必能领会作者所提倡的强烈信念和真正含义。其实,这本书也并没有在这方面予以透脱的阐明。这本书体现着先生的哲人情怀,却又有着诗人的强烈意志。“第三自然界”所要张扬的仍然是“艺术王国”的不朽,是经过了千百年的审美主体理解而形成的独特的文化世界。艺术建立的是“形象王国”,宗教建立的是“神的王国”,它们都可以归于“第三自然界”(以我理解,并非艺术和宗教本身,而是它们所建立的“王国”),公木先生做了这样的比较性剖判:“这个形象王国同由宗教所建立的神的王国是同宗和邻邦,对现实的人间世界来说,都是幻影。不过,艺术或诗承认它所创造的幻影是假象,《桃花源》是‘后遂无问津者’;《牡丹亭》乃‘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这就正像列宁所说的:‘艺术并不要求把它的作品当作现实。’”
“第三自然界”的形成,离不开“理解”的作用。从“第二自然界”到“第三自然界”,其间的一个关键的媒介便在于理解。这本书中说“所谓第三自然界便是这样生成的。它肇始于创作,形成于理解”。(第65页)“第三自然界”是人们由“第二自然界”而生成的意义世界。这里的理解应该是广义的,既有意象的,也有理性的。理解的主体是个体的,但又汇集为“第三自然界”的宏阔景观。公木先生在书中呈现出了由理解而形成的“第三自然界”的样态:“这里所谓历史生活及文化传统,通过理解与人建立起意义联系的历史生活及文化传统,是经历了纵的留传与横的交流,而递嬗代长,而融汇凝聚,以至成为历史,成为现实的。这意味着由理解展开的人生存在的精神世界,无限多姿多彩,无限光怪陆离,无限丰富瑰丽的精神世界,仍必然也只能存在于一定的时空界限中。”(第66页)理解应该是个体的,但所谓“第三自然界”所要表述的含义,却远非仅个体的,而是社会的、历史的精神遗存。公木先生是高度重视“第三自然界”在人类生存中的巨大作用的,不可以仅从个体的角度来认识。公木认为,“人生每时每刻都在理解着,理解便是精神的呼吸,失去理解,便有如在生理上停止呼吸,人生遂变为一片茫然而无意义的阴影。因为理解乃构成人生存在的一种基本状态与方式,个体如此,群体更是如此。而构成文化传统与思想现实的动力,当然是内含着个体活力的群体合力。因此,所谓理解,通常虽然往往通过个体来进行,而实际上则问题体现着群体的意旨;通常虽然往往学个体来解析,而实际上则主要的总是意指着群体的表征”。(第66页)公木先生这里的论述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理解是广义的,作为“第二自然界”中有机部分的文学艺术,在人们的理解中,有非常丰富的意象世界,也有审美主体加入后的意义世界。它们构成了人类精神的一个强大的存在。公木用诗意的语言加以表述:“肇始于创作,形成于理解的‘第三自然界’,其内涵和外延势难一语道尽,约略可以看作整个人类实践总合所生发的精神的大千世界,或可想象其仿佛。自然结晶的智慧,理想升华的崇高,信仰凝炼的虔诚,心灵显现的激情,综合而成为真理、至善、大美相谐和统一的光华世界。”(第70页)
近20年后向读者谈起《第三自然界概说》,母校文史学科60年庆典是一个重要契机,上下年级里出了那么多的将军、领导、教授,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回来都向公木老师的塑像致敬。作为恩师的学生,当然是感慨万端了。但是更重要的恐怕还在于这本书的现实意义。这也是我应该在本文回答的问题。
“第三自然界”的提出与论证,与其说是在文艺学或美学层面的命题,毋宁说是在哲学思维上的一个突破;但作者的意志和心性是从文学艺术出发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强烈意向,也就无法提出这样的问题。然而,也正因其如此,以哲学层面而论,公木先生的话语又是难以被哲学界所认同的。在这部书里,作者并未明快地划分开哲学与文学间的界限,而是用充满诗意的语言来谈这个哲学层面的问题,在当下,哲学界的学者们之所以未能引起对此书的关注,此为原因之一。对自己的恩师当然是充满了崇敬之情的,但冷静地分析,也是一种学术立场。说句更直率的话,先生的思维是有些超前了,他给我们留下了难以估量的思考和阐释空间;而从当下话语来看,却又是文学界未必理解,而哲学界又未必认同的。正因为如此,《第三自然界》这本著作并不是销声匿迹了,反倒是静候人们的追问。
“第三自然界”的命题,可以包含意境、意象、构思诸如此类的概念范畴,正像某些学者所理解的那样;也许他们觉得这种提法较为新颖或者时尚,但他们对先生的思维高度却难以望其项背。“第三自然界”虽以文学艺术为出发点和着重点,但它的思维层面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它开辟了人类精神的独特领地。经过人们的理解,形成了一个以往所未尝洞见的全新天地。这是对文学艺术的功能和境界的最新认知。虽则时过20年,人们却还没有领悟于此。
当今的学术话语,虽然号称新颖,给人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却又只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浮薄。许多号称填补“空白”的成果,其实无甚意义,古人尚且没看得上眼,对现实更是无补。“第三自然界”虽然有点“酒香却在巷子深”的味道,却给我们以很多昭示。
年齿渐长,往事却多到眼前。屈指一数,公木老师已经仙逝多年,墓木已拱,但我每当听到那排山倒海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歌声,就想起恩师那甩动的白发和挥动的手臂。而作为哲人,公木先生还罕为世人所知,只是陈鼓应先生在他的经典著作《老子注译及评介》中时时引证先生(署名张松如)的《老子校读》,才使先生的哲人面目露出“冰山一角”。先生去世后不久,我得到师母寄来的公木先生的《老子说解》一书,以作永久之纪念。《第三自然界概说》凝聚了先生数十年的哲学思考,而又重新阐说了文学艺术之于人类精神的独特功用,我辈焉能令其湮没无闻乎!
初稿于2012年8月
修改于2017年岁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