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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山调查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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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举国上下意气风发,城乡一派社会主义建设高潮。这时党和政府提出向科学进军,知识分子很受尊敬、重视,高级知识分子在各方面得到优待。就在这时,我由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本科毕业,转入历史系民族学研究生班深造。少数民族地区正在进行民主改革,社会发生急剧变化。中国各少数民族的社会分类排列起来是一部活生生的社会发展史。党中央决定成立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分赴各民族地区抢救资料。各路专家、教授集中在中央民院内制定计划,草拟调查提纲,抽调各方面人员组成调查队伍并进行学习,来做报告的都是全国一流的著名专家、学者。中央民委副主任刘春多次组织讨论民族学的定我有幸参加了学习、讨论,对我来说确学到不少东西。

1957年风云突变,反右派运动开始,我遭到严厉批斗,像得了麻疯病似的,同学和朋友相见都不敢打招呼,完全被孤立,内心极为痛苦。次年春末,在全院大会上宣布我不算右派分子,但已开除的团籍不能恢复(1980年平反时,寄来退团证明书)。这时铺天盖地批判民族学是资产阶级学科,老一辈的民族学家绝大多数纷纷遭到批判。我是待“罪”之人,在演批判杨成志教授的一幕活报剧中,不敢怠慢,认真扮演了一个瑶族老汉的角色。

1958年,在全国大跃进形势下,我投入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的队伍中。像我这样以有“罪”之身参加工作的在全国各调查组中恐怕只有我一人。右派分子没有资格参加调查,泾渭分明,我庆幸能参加这次有历史意义的调查工作,暗自打算,今后夹着尾巴做人,少说话,多做事。8月13日,我们广西调查组与云南组的同志同乘一列火车到广西南宁,云南组的同志再转乘汽车经百色去昆明。广西组的成员绝大多数是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央民院历史系、政治系的学生,也有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的人员。为了使大家获得一点调查方法和经验,先分为几大组分赴几个地方搞调查试点,取得调查经验后,再分成小组进行工作。8月20日,邕宁地区大组的12人开赴武鸣,次日为了表示调查工作革命化,有汽车不坐,背着行李徒步走14华里到双桥搞试点调查。双桥是该县最大的圩镇之一,圩天有100多家米粉摊、糕饼摊,视为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受到遏制。规定调查期间要与群众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每人每天至少收集1000字资料,每年参加劳动要有100个工分,每人有一本劳动工分手册,每次劳动后由当地生产队队长签章。当天到双桥,晚饭后立即与壮族农民一道去插晚稻秧,半夜12时才回到住处,但群众一直干到天亮。次日不能睡懒觉。各个项目都分工有人负责调查,各人根据分工内容再拟一个更详细的调查提纲。由于劳动强度大,调查工作重,饮食较差,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因此,经常饥肠辘辘。有一次,饿得实在受不了,我与李景政2人用粮票买了1.6斤米,1两油,一点豆酱,偷偷煮来吃,居然吃个精光,至今记忆犹新,而无数次的山珍海味反而忘记了。9月6月,家家户户门口贴上对联,迎接人民公社的成立。有的群众对公社不理解,怕个人的财产也归公社所有,有猪的卖猪,有鸡的杀了吃掉。于是我们接到任务,晚上开会向群众宣传人民公社的好处,安定群众情绪。

我们在双桥调查了15天,9月7日回到南宁。我们小组5人(3男2女)准备去十万大山调查瑶族。十万大山是个薄弱地区,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经常空投特务下来。有一次,飞机投错了方向,把特务误投到上思县城,群众拿着扁担、棍棒来抓特务。特务在高空鸟瞰,以为是来欢迎他的人群。经审讯,得知台湾要空投5000兵力在十万大山建立反共基地。于是公安厅派出两名特派员进山。我们到南宁专署借阅了这两位特派员写有有关十万大山情况的报告。9月9日上午,我们从南宁乘汽车前往上思县城,路面坑坑洼洼,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全程101公里,行车5小时才抵达。十万大山位于广西、广东两省区交界处,东侧属广东的东兴各族自治县(1965年划属广西),西侧属广西的上思县。十万大山的中心区方园数百里,山高坡陡,地广人稀。有3个乡,南桂乡130户,803人;米强乡112户,675人,常隆乡85户,521人。全是瑶族,自称kim di mun,意为山里的人。俗称山子瑶。1958年6月下旬才把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架子塔起来,9月3日就建立了十万大山团结人民公社。以前没有进行土改、划阶级、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等发展阶段在这里是个空白点。突然一下成立人民公社,大家豪情满怀称为一步登天。除上述3个乡外,还把渠坤(壮族乡)和英明、大联两乡的部分地方划入该公社。9月5日就办起了集体食堂。

到上思县后,大雨滂沱,昼夜之间,河水暴涨,两岸的田地被淹没,不能行走。大跃进年代,滞留在途中无所事事是不行的,于是改变计划,在县城搞调查。第四天,洪水消退,但还下着毛毛细雨,我们就向十万大山进发。一出县城,路上全是淤泥,经行人踩踏,又烂又滑,人走在路上就像溜冰一样,有时要走田埂,稍不留神,就会跌到沟里或田里。我穿的是胶底布鞋,更滑,全被泥浆灌满,常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所以行进速度很慢。为了照顾县委书记下乡,特配有一匹马。县委第一书记潘古见我们是从北京来的,特别照顾,把他的坐骑借给我们用。还派县委统战部的黎树生同志与我们同行。进入丘陵地,路面较好走,大家都说,有马为何不骑。我平生未骑过马,从电影上看人家骑马悠闲自得,尤其是狂奔,何等潇洒、英俊。我骑上马不久,颠簸得小肚直痛,下坡时马儿小跑,坐不稳鞍,于是踩马镫,不料脚被马镫套住,抽不出来,马儿在继续跑,我出了一身冷汗,再不停下来,一旦从马上跌下来,会被马儿拖着跑,不死也会半活。我惊叫起来,同行的人赶上来才把马稳住。骑马是这种滋味,我宁愿走路了。从县城到板细(壮话小村之意)45华里,走了5小时才到。中饭是粥和酸菜。村民都来围观我们这些陌生人。喝完粥又继续前进,到第一天行程的目的地华兰,一个不足40户人家的小村子,行程18华里,下午5时才到达。这天共淌过5次河,无数小沟渠,摔跤23次,风雨衣全湿透了。晚上脚板、腿肚痛得厉害,坐下就不想起来。那年我才24岁,疲劳一天,躺下很快就入睡了。

次日晨赶早出发,目的地是十万大山区工委所在地渠坤,行程48华里,下午3时才到达。这是一个30来户的小村子。因暴风雨的袭击坍塌了好几间民房。这天共淌过4次河,沟渠无数。因前天的暴风雨,有的路段塌方,行路不便。河里水流湍急。听说去年因淌水不慎淹死了4人。除圩天有肉和菜以外,平日是没有的,工委只有买鸡来做晚饭的菜。听说在这里吃鸡不算奢侈,鸡0.52元一斤,猪肉0.63元一斤。

出发到十万大山的第3天,是我们最艰难的一天。一早,细雨霏霏,大家都担心河水暴涨,路难行。等到11时雨仍未停,只好出发,请了响导带路。出渠坤10里地内,就淌过4次河,但都是同一条渠坤河,道路来回跨越这条河。过河前都要下一个陡坡,更确切说是近似悬崖,难怪县委派来的马今天没有跟随同行。走不久见到铁工厂搭的工棚,但无人居住,全民大炼钢铁强劲之风也吹到了这深山里。又走了大约15里路,见到八九座无人住的空房。据十万大山工委派来与我们同行的瑶族干部李海光说,这是瑶族的住房,去年才搬走的。瑶胞在某地刀耕火种四五年,周围的山林砍光了,就搬迁到另一个地方,10年后又回到原地刀耕火种。大家口渴了,吃了几个无人管理的野柑果,冒雨继续前进。走了几里路后,我们分成两组,我与徐仁瑶、项美珍去南桂乡,李干芬、莫杰、黎树生、李海光4位男同志去陆溪。分手后不久,我们到了江坡屯。这天路上没有遇见过一个行人,只经过这惟一的村寨。响导也没有来过这里,不识路,只好敲一家瑶胞的门问路。屋里走出一位中年汉子,他不懂普通话,但会白话(广州话)。他姓邓,听说我们的来意后,没说一句话就进屋拿出一杆枪来,我们不解其意,吓了一跳。原来他是民兵,给我们带路,保卫我们。走了一段路后,我们从悬崖攀援而过,脚踩从石缝里长出的树根、草堆、突出的石块,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湍急的河水中。这时已是黄昏时分,阴雨天见不到太阳,离目的地还有多远,一点无知,心里只想赶路,一点不害怕,大约走了200米才过了悬崖,现在回忆起来还有点后怕。天黑时我们来到一条宽约10来米的溪水畔。溪水从山谷倾泻而下,我试图淌过溪水,才走1米多,水深齐胸,脚下是光滑的鹅卵石,胶底布鞋踩上去滑溜溜的,加上水的冲力,把我推走了好几步,老邓见状急忙一把拉住我,否则会冲下大河。我们正在一筹莫展时,来了救星。公安厅特派员覃怀昌已接到我们要到达的消息,带领蒋英才等瑶胞下山在溪边接我们,见河溪水暴涨,以为我们来不了,正要返回去,听到说话声,便又回到溪边。他们6位男同志手勾手构成一条人链,慢慢淌过河,把我们一个个接过去。瑶胞妇女接过我们的挎包、行李,爬山送到乡政府所在地米楼屯,这时已是20时,全身被雨水、河水湿透。这天共淌过河溪6次,走了多少里路,不知道。上午8时吃了8两米饭,一直空着肚子,由于赶路一点感不到饥饿,松弛下来后,我感到又饿又累。乡府煮饭、杀鸡给我们吃,闻到米饭味感到从未有的奇香,美美地吃了几大碗饭。晚上盖着湿了的被子照样睡得又香又甜。

次日晨起床,开门见山,起伏的群山就像海浪一样,一直推展到尽头,山与天相连。浮云围绕山顶、山腰飘动,仿佛置身于仙境。叫十万大山名符其实。人在万山丛中变得极为渺小。米楼屯坐落在山腰上,各户相隔十来米,甚至几百米。覃怀昌同志带我们到各家走走,向瑶胞说明我们的来意,请他们协助。我被安排在约50岁的饲养员盘益龙家住,周围百把米就独独他一家人。他很热情、健谈,身体壮实。晚上与瑶胞开联欢会,大概与他们历史上的处境、地位有关。他们唱的欢迎山歌曲调都低沉。

在盘益龙家住到第3天,得知建国前国民党的势力对这里鞭长莫及。盘益龙好赌,家财都赌光了,妻子苦口婆心规劝他,他一怒之下,把妻子杀了,半夜悄悄把尸体扛到远处埋掉。我得知后,毛骨悚然。才住下来不好马上搬走,住下心里又有些发毛。而这里20多岁以上的男子大多当过土匪,虽然有的是胁从、裹胁去的。似乎搬不搬也都一样。

主人家有妻子和4个小孩。清早从公社食堂领来煮熟的芋头,吃罢一小时,又去食堂领玉米粥来吃,摘南瓜、冬瓜叶煮成一碗菜。他们一天吃多少顿饭,没有定数,一般是日吃三餐,阴历七月十四,一天吃14餐。用他们的话说,有多少吃多少。正餐一般是吃玉米粥,今天吃剩的粥,明天掺新玉米一起煮,一年四季天天有粥。不洗饭碗。虽然是9月天,晚上穿卫生衣还有凉意。灶房整日生火。火灶上挂着一块从屋梁吊下的猪板油,用蔑扎成园筒状,因烟熏火燎,整块板油黑麻麻的。炒菜时摘下板油,在热锅上抹一圈,算是放了油。瑶族妇女头戴小黑高帽,帽边贴有银园片,帽底用红线围着。他们认为,睡觉也要戴帽,否则父母会死。用猪油擦梳头发,擦一次是炒一顿菜的用量。胸前有红、兰色织锦。客人出入走正门,走后门会被认为带走主人的家财。见猪不能说猪肥壮,否则猪不长膘。睡前不洗脚,更不洗澡。

这里全是山坡地,施肥会被雨水冲刷掉,所以从不施肥。荒山是公有的,谁都可以去开垦。第一年是集体刀耕火种,收获平均分配。第二年分成小块,各家自耕自食,合作社、公社时,他们不会评工记分,仍平均分配。种植面积以种子的斤数计算,有80斤谷种的地就算富裕户了。种一斤谷种,最少可收获五六斤谷,一般可收获十一二斤,年成好和土质好的可收25斤,个别可收获30斤。换工以人头计,即使你帮我工时是强劳动力,我还工时是弱劳动力也从不计较。在米楼屯调查期间,我们与瑶族群众共同劳动割红薯藤、收花生。这里种一斤花生种子,收获10斤花生。

我们在村寨里行走,瑶族儿童见了我们都害怕得哭起来,搞得我们只好停步,让儿童们走远了再走。过了几天之后,这种现象才消除。

南桂等3个乡离上思县城太远,瑶胞赶圩是去广东省东兴各族自治县那良圩,挑八角、玉桂等土特产去卖,买回盐、针线等生活必需品。天不亮出发,晚上天黑定了才回到家,叫两头黑。我曾到距米楼20来华里的叫利屯调查,走了3个多小时,要爬一座陡直的高山,有时无路可行,要穿越野草丛,锋利的野草叶割人的手脸,留下鲜红的伤痕,又痒又辣,很不是滋味,可以想见瑶胞爬山涉水的高超本领。

我们在米楼调查10天,每天深夜,国民党的飞机都飞临上空,听飞机声是低空飞行。瑶族民兵都在外站岗放哨。

9月27日是中秋节,这里没有月饼,瑶胞大多数也不知道月饼是何物。我们与县工作队的同志在乡府杀了两只鸡,煮了一锅肥肉竹笋过节。10天里,头次吃上干饭,一家伙吃了四碗。高山赏月,更感月明风清。

9月28日晨,我们告别了米楼屯的瑶胞,走了两天,回到上思县城。有人打来电话说,十万大山的瑶胞不习惯吃集体食堂,全家老小都去炼钢铁,举家举村又回到山上,有的还带有枪。县委的黎树生同志连夜赶回十万大山做工作。

广东组催要广西京族的材料,因我会越南话,于是让我一个人去调查。县委统战部调查过,县公安局有统计表,上思县有六七百京人。我搬到一位72岁的京人老婆婆家居住。消息传出,第二天有41位京人妇女来找我,第三天来访的人更多,无法统计。全县59个乡,53个乡有京人。他们的来历有四种原因,一是上思人到越南做生意,娶了越南老婆,带回上思。二是被土匪打劫来的。三是被拐骗来的。四是天灾人祸,生活困难来上思谋生的。第一、二种原因占多数。来的最早的是1889年,抗日战争时期来的人数较多。来华时年龄最小的是五六岁,最大的是20来岁。年幼来华的已不会越语。公安局把他们当外侨处理。1956年普选时,外侨没有选民证。京族人说,坏人才没有选民证,这岂不是把他们当坏人了。于是,县政府提出要选民证的京人就发,不提出来的就不给。他们向我反映的问题主要是:要与在越南的家人联系,想迁回越南居住,要政府给回越南探亲的旅费。当问及他们的家乡在何处,很多人说不出是在什么省、县,只能说出村名,甚至连村名也不知道。

他们把我当成越南干部,虽然我多次申明是中国干部,但他们就是不信。来访我的人愈来愈多,纠缠不休,接应不暇,我只好搬到县委大院住,但他们仍跟踪而来,有些人是走了一天路到县城来找我的。县委的同志说,去年越南驻南宁领事馆的同志来上思县访问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好半夜开车溜回南宁。要我尽快结束工作。我赶快写了一份上思县京族情况调查报告,送给县委蔡书记审阅。他提出一些意见后,我又作了修改。按调查组的规定,要县委书记审阅后签章,这份调查报告才算数。在上思县调查京族10天,10月10日便回南宁,行车8小时,22时30分才到南宁,沿途的人都去大炼钢铁了,没有人卖吃的东西。旅客大多只吃过早餐,虽然肚子挨饿,但在大炼钢铁的磅礴气势下,没有也不敢有丝毫怨言,在上思,我目睹强迫命令的作风,有些家庭因为有老有小有病等原因,不能炼钢铁,基层干部便用棍、用鞭子驱赶人去炼钢铁。

我又转到龙州县调查京族情况,全县有京人600多,来此最早的是1885年。来华原因与上思县京人情况相同。我也写了一份龙州县京族调查报告。由于当时广西的京人都是当外侨处理,不是我国的少数民族,后来正式公开出版的社会历史调查报告中,没有收入上述的调查情况,故在此附带一笔。

调查组规定,为防止各人搞小仓库,撰文出书,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调查的笔记本一律交出,不得私留。庆幸的是,这段生活再劳累,我也写下日记,并保留至今,才有根据写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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