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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端上的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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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度了1957年春节之后,我和广西民族调查组的6位同志,又从南宁起程。过了百色市,进入群山环抱的凌乐县,这里的壮族占全县人口90%以上。因妇女身穿红布大襟,俗称“红衣壮”,保留着浓厚传统习俗。

这里是泗城土府的故地。自宋代以来,强盛的岑氏土官,拥有南至百色,北至贵州望谟等大片封建领地。至雍正四年,清政府凭借武力,强行“改土归流”,在这里推行民族压迫政策,招致了土官和壮人的强烈反对,致使泗城府的号令出不了城。拥有实力的岑氏土官,依然占有庞大的“四大田庄”等大片田地。至解放前夕,还保持着对当地壮族农奴的封建统治。

我们在对壮族的实地调查中,发觉当地的瑶族处境更坏,他们被作为土官的奴隶,封闭在深居的山中,世代承担苛重的劳役。深重的压迫使他们与山下的壮人很少往来,因民族隔阂形成民族偏见,把瑶山涂上了浓厚的神秘色彩。为了弄清山上瑶民的真实情况,我决意到离县城最近的后龙山进行调查访问。

趁赶墟这天下午,我和县里派来作我翻译的一位同志,背上背包,随一群回山的瑶民进山。他们各背一个大竹箩,装满刚换来的食盐、铁锅、农具和旧衣等。对我说:过去与壮人交换是不等价的,一背箩干柴只换得一小块盐。而今不同,他们用各种土特产,从供销社换回各种用品。有的说,自解放以来,政府连年提供各种生活救济和生产贷款。不久前还动员瑶民下山,参加分配土改的胜利果实。有的人第一次分到大米,但不知如何煮吃。从他们的笑貌和声音中,表达着对党的信任和感激,欢迎我们进山。

一路上,山路奇石嶙峋,我已累得喘不过气。但见他们背着沉重的背萎,步履矫健行走如飞。待攀上山腰,眼界逐渐宽阔,在土层瘠薄的山坡上、石缝中,散布着疏落的庄稼,有玉米、小米和三角麦等。因耕作粗放,又缺水缺肥,加之水、旱、虫、兽灾害频繁,致产量很低,故有“种一坡,收一箩”的真实写照。瑶民烧垦山地只种一二年,待地力不济,又用萝背起全家仅有的粮物迁徙,觅地烧荒垦种,因之被称为“背篓瑶”。

转过了山坳,眼前是一座耸立的绝壁削岩,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只觉得阵阵阴森的气息迎面扑来。正迟疑间,前行的一位瑶族男子,已从岩下的草丛中,抬起一棵粗大的树干,斜架在岩壁之上,便背上背篓,抱着树干攀援而上,爬上绝壁,敏捷地扶壁斜上。我不禁吃惊,心在怦怦直跳,看着他们依次而上,心绪才逐渐稳定下来。在他们前拉后拥帮助下,我攀上了悬岩,紧贴绝壁爬上斜坡,浑身已大汗淋漓。此后,又相继爬过两道“木梯”,越过几重绝壁,终于爬上山风呼啸的山顶。瑶民称这里为“三台坡”。

我回看山下万丈深渊,不禁毛骨耸然。一位瑶民自豪地告诉我:“官有万兵,瑶有万山”,过去土官派兵围剿我们,就在这里无可奈何。是险峻的大山,挡住了统治者。为了反抗土官的统治与压迫,历史上瑶民不断奋起抵抗。他们从山上下来,乘夜摸进城里,搅得土官坐卧不宁。待追兵赶来,瑶民又安然爬上三台坡,嘲笑着爬不上来的官兵。

从三台坡又爬过几重山,就抵达最大的后龙村,共13户,刚建立的后龙乡政府,就设在乡长罗正东家里。罗乡长说着不纯熟的汉语介绍,全乡共91户583人,都是讲“勉”话的瑶人,因妇女头缠红布,俗称“红头瑶”,散布在方园30多华里的28个村寨内。最小的村屯只一二户,各村相距十多华里。反映了瑶民因从事原始游耕农业,有的随耕地而居,故居地极为分散。

后龙村座落在一片倾斜的坡地上,均土墙草房,为预防火灾漫延,各家相隔二三十米。墙上无窗,只凭木门透进微弱的光亮。罗正东一家20多口人,就挤住在这间30多平米的屋内,居中设一个一米见方的火塘,终年烟火不灭,供人炊煮烤火,把房顶墙壁薰得黝黑。壁上挂满成串的玉米、小米等粮食,屋角设一个舂米的石臼。因无床无任何陈设,显得空空荡荡,典型地展现了这里瑶家的居住状况。

时近傍晚,牧放猪牛的两个牧童刚刚归来,将牲畜赶进屋下的圈内。还有两个清秀的少女,扛着农具从附近地里回家,帮着两位主妇煮饭做菜。待夜幕降临之后,从远处劳动返回的中年男女,围聚在火塘上的菜锅吃饭说话,屋内熙熙嚷嚷,我和他们一一相识。瑶民盛行同姓聚族而居。因山地距家较远,劳动强度过大,为弥补劳动力不足,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有事时各家互相协作,形成团结互助的民族优良传统。

劳累的人们围着火塘取暖,相继席地而卧,裹紧单薄的衣服呼呼入睡。我在旁盖着棉被还觉寒意阵阵袭来,不禁涌起强烈的同情。时至半夜,我从朦胧中醒来,又见两位做家务的老奶,正在火塘旁添柴煮饭。随后,将煮熟的玉米饭,一份一份放入芭蕉叶内捆扎成包。至天刚破晓,便把两个熟睡的姑娘唤醒,各自背上几节大竹筒,推门出屋,消失在雾霭之中,到10里外的山塘中背水。接着睡醒的人相继起来,便各自端起竹碗吃饭。作为一家之主的罗正东,依次安排各人当天的劳动。饭后每人拿起一份饭包,背上装农具的背篓出门,热闹的屋内重归平静。劳累了半夜的两位主妇,喂过猪后,才蜷卧在火塘边发出轻轻的酣声。

天已大亮,我推开木门,牧童正吆喝着牲畜出栏。隐约间,山路上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她们从雾中走来,入门卸下重甸甸的水筒。听她们说:如果天旱,就须赶早到二十里外的山塘背水。若果泥塘干涸,家长则改派力强的男劳力,远至山下的河边背水,往返五六十里。此刻,我才领悟水在这里何其珍贵。他们用水十分节省,只用很少的水洗脸洗脚,然后倒进猪槽喂猪,从不粮费一滴。使我为之震动,产生无限的感慨与同情。此后我在后龙山上,尽量节约用水。

当空的太阳已驱散了云雾,家里年长的老汉已丧失劳力,带着最小的两个幼儿,墩坐在门口晒太阳,并接受我的访问。不知从何时起始,后龙山便属土官所有,所有山居的瑶民,都成为土官的奴隶。以村寨为单位,每户按年上交5斤黄豆,送给固定的主人,俗称“认主粮”。此外,各寨在农忙时节,要先到山下主人的田里做工一二十天,纯为无偿劳役,只给两顿饭吃。每当土官家族春秋上坟,各寨派人各挑一担干柴送去,然后为主家挑着祭品,陪同主人叩拜、修墓。倘官族有事或婚丧嫁娶,各寨也要派人挑送干柴,为主家做各种杂役。若主人外出或向亲友送礼,瑶民须往抬轿挑担,有时远至百色等县,往返五六天,只得几文伙食钱。深受屈辱的瑶民,不堪承受苛重的劳役,不断采取各种形式的反抗。瑶民掀起大规模的反抗斗争的事迹,从保留在他们流传的诗歌之中不时可以听到。

时至中午,从附近地里劳动回来的姑娘,吃过饭后,便从腰间解下一条布带,用针线随手挑绣精致的彩色图案花纹,令人惊赞不己。她们用花带装饰衣襟、腰带,显示着瑶族的聪明智慧。姑娘在赶墟赴会时,进行别有风趣的社交活动。她们把精致的彩带,送给情侣作为定情的信物,让他系在猎袋上,俗称“相思带”。

忙于家务的主妇,剥下脱粒的玉米,放入石臼上捣碎。又从附近山地上,采摘满箩的野菜。傍晚在火塘上煮菜做饭,等待着一批又一批劳动归来的家人。日复一日,他们世世代代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瑶族依靠自己的勤俭奋斗,战胜了各种各样的困难,顽强地生存下来。

经过对各寨的实地调查,短期便掌握了基本情况,并写成调查报告刊印,供有关各方参阅。此次后龙山之行,使我受到一次深刻的阶级教育,增强了对少数民族感情,还提高了独立工作的能力,坚定了为各族人民服务的思想。为我往后数十年从事民族学研究,打下了良好基础,终生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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