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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民族考察纪事——门巴语、珞巴语调查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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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下半年,开始恢复业务工作以后,民族所组成一个综合性的民族考察队奔赴西藏,对那里的门巴族、珞巴族和僜人进行综合性的调查,并拍摄有关这些民族的电影科教片。我有幸参加考察队,对门巴、珞巴语进行正式的调查。同行的有张济川、孙宏开、陆绍尊三位同志。我和张济川二人到了米林、墨脱两个县。

西藏是个神秘而很吸引人的地方,能去一次很不容易,而这次要去的都是被称为“西藏的江南”的地方。

考察队于1976年初组成,成员除了本所历史室和语言室的人以外,还邀请了新闻制片厂的三位摄影师及其助手。全队十四五个人。4月19日从北京乘火车出发,经成都转乘伊尔18飞机抵拉萨。

下了飞机,大家都非常小心,惟恐出现高山反应。在通往拉萨的路上,大家都感觉良好。我们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到的拉萨,这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新鲜的。机场离拉萨很远,汽车要走两个多小时。一路上,多是荒山野岭。山坡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几乎没有草,如果不是偶尔看见一个小孩在牧羊,你会以为你到了月球呢。

拉萨终于到了,走出民航售票处,门前不远就是布达拉宫。我们被安排在拉萨第一招待所。这里属新区,附近有百货公司、银行,以及自治区区政府和军区。老区在东边,那里有大昭寺、八角街和自由市场。居民区也多在老城区。初到拉萨,首要的任务就是休息,一般要一个星期以后才能工作,就是长期在西藏工作的人,只要到内地几个月,回来以后仍要休息几天才能工作。成都与拉萨之间海拔相差很大,乍一到来,心脏不容易适应。我们尽量小心,连上下楼梯都慢慢的,但仍感到有不同程度的反应。有的同志感到头痛,有的感觉胸闷,共同的反应是夜里睡不好。每次睡着都好像蒙在被窝里似的,马上又被憋醒。据说,到了拉萨千万不要得感冒,得了感冒很难好。偏偏我到拉萨的第二天就得了感冒,一个星期过去了仍不见好。最后只好到医院去,打了青霉素才好转。

春天的拉萨虽说干燥,但雨水比北京还多。我们刚到拉萨的头两三天夜里都下了雨,而且雷声隆隆。第二天一早,天空晴朗,市郊的山上盖满白雪,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布达拉宫显得更加雄伟壮丽了。我们的摄影师助手叫大家快上楼顶照相留念。

到拉萨后的第五天是“五一”节,在拉萨过节别具风味。这里的市民过节完全是自发的,不用人去组织,过得相当浪漫。这天一早,人们就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地向市郊罗布林卡公园进发。几乎每一家都带上一个帐篷或塑料布之类的东西,到公园后找一块草地,搭上临时帐篷或围上几块塑料布就自成一个小天地。一家大小坐在里面悠哉游哉地喝酥油茶、青稞酒或野餐,老人们坐着聊天,青年人四处游玩或唱歌跳舞,各得其乐。公园主办单位还有节目表演。直到黄昏人们才慢慢离去。有的青年余兴未尽,借着醉意一路走一路还唱着歌,到了灯下围在一起又跳了起来,一直到深夜。

五月初,我们与有关部门联系,参观大昭寺和布达拉宫。这两处还没有正式开放,我们是民族工作单位,得到特别照顾,单独进去参观。大昭寺是为纪念文成公主而兴建的,寺内有释迦牟尼佛像。顶上有金顶梵轮,光彩夺目。寺前立有《唐蕃会盟碑》和公主柳。虔诚的教徒们在门前跪拜。大街上经常有从远道而来的朝拜者。一路上,每走三步一跪拜,五体投地,一直走到大昭寺为止。

另一天我们又参观气势磅礴的布达拉宫。据介绍,在吐蕃奴隶制地方政权后期,原来建筑多被破坏,只保留了一座观音佛堂。公元17世纪中叶,达赖五世阿旺洛桑嘉错在清朝中央的册封和扶持下,取得了西藏地方的统治地位。1645年达赖五世向全藏发布了重建布达拉宫的命令。经过半个世纪的扩建,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即是说,布达拉宫建成今天的样子已有三百多年了。我们随向导参观了达赖十三世的灵塔殿,塔身高14米,全用黄金包裹,用二十余万颗珍珠镶嵌。

这里的交通不大方便,由拉萨至林芝每周只有一趟班车。我们一行十几个人包了一辆客车,其他的旅客就只好等下一个星期了。由拉萨到林芝一般要走两天,第一天到工布江达,第二天到林芝,但我们只到“八一”,第三天到林芝后向军分区了解米林和墨脱的情况。

由林芝到米林的路多是山路,有时沿着雅鲁藏布江走,这一带树木葱茏,近似江南景色,不过路窄而崎岖,有点惊险。到了米林县之后,经与县有关领导研究,认为到南伊公社穷林生产队最合适。穷林生产队有16户珞巴族,64人,是本县惟一的全珞巴族村。据说米林珞巴族大部分是从南面迁来的,有的是过去被卖过来当奴隶的,少数是62年时从印占区逃过来的。本县的珞巴语基本相同,但不同氏族之间有微小的差别。

到了穷林村,我们一行六人住在生产队的木板房内,席地而卧,里面有灶,可以自己做饭。这里的老年男子,都披长发,前额头发留至眉上。妇女穿藏装,头上缠着长辫,每人嘴里还叼着一支烟斗。劳动时男女都披上一件皮“葛袖”,男子腹前还配带一把柴刀,乍一看,叫人有点紧张。

这里成年男子一般都会藏语,少数干部还懂普通话。据说生活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现在一般家庭都有牛羊,平时能吃上酥油茶糌粑。

我们自己开伙,主副食是从连队那里按标准配给的,有大米,面粉,猪肉罐头,火腿,豆类,花生,食油,应有尽有。蔬菜是向村民购买的,但很少。煮饭必须用高压锅,因为这里海拔有三千米左右,水在85摄氏度就开了,饭是无法煮熟的。

头一两天,我们先安排生活,并打扫卫生,到山上拾柴火。这里山坡上有许多大树,像是水杉,被人砍伐后用来劈成薄板,并大量被遗弃在山上。村民见我们自己做饭,热情地给我们送来了青菜,还有人送来鸡蛋,我们都一一留下,按市价收买。

这个村子只有几十年的历史,但村旁不远的山坡上,有一条水沟,沟上边有人用石头砌成梯田,奇怪的是,梯田上长满大杉树,树龄起码有二三百年。毫无疑问,这里曾经有人劳动生息过。这些树似乎是他们撤离以后才长出来的。这些先民是谁?

在和村民一起劳动时,发现地边长满当归,据说当归缨子可以作菜吃。后来在山坡上发现更多的当归,休息时常去挖,以后带回去好送人。

工作开始了,发音合作人是村会计,能说一点普通话,另外县里派来一位在中央民族学院毕业的女青年小高作翻译。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只是在记录一些比较抽象的词时,仍比较费力。不巧的是,有一天,合作人劳动时受了伤,不能工作了。我们只好请翻译代替发音。

有一天是生产队休息日,历史组的翻译小荣带我们到牧场走一趟。牧场在村子南面几公里处,我们沿着南伊河上溯而行。这河水是从高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十分冰凉。两岸长满茂密的松树和成塔形的杉树,苔藓植物长在每一棵大树干上。有时看到被砍倒的大树横躺在地上,断枝散落一地,有的被枯藤悬吊在空中,地上随时都可以看到野生蘑菇。我想,这大概就是原始森林了吧。走到河边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大家照相留念。背景是南伊河,河对岸是长满灌木的山坡,再上去是松杉林,再远是山,更远处还有高山,层层叠叠,直到天边。照完相后,小李子提出大家即兴每人吟一首诗。大家沉吟了一会儿,各自亮出了几句。在众人的启发下,我也凑了一首打油诗:

左岸丘松右岸杉,枯藤老树断枝桠。

乱石纵横难觅路,山高林密兽为家。

这里真的有不少野兽,珞巴族男子每人都有弓和毒箭。箭毒是用一种植物叫七叶一枝篙加上一个臭鸡蛋,和匀后涂在箭头上,这毒箭射野兽时能见血封喉。由于太危险,现在一般不再用这种毒箭了。

走出原始森林后,我们来到一处平坝,顿觉豁然开朗。这坝子直径有三四百米,四周是小山坡,上面长满松树和塔形杉树,地上长满牧草,平整得可以作足球场。中间有一条小路通过。我们随便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白云,呼吸这几乎没有污染的空气。这草场实在太幽静秀丽了。谁也没有想起还有路要走。翻译小荣提醒说,前面还有更大的牧场呢,那里有牛羊,有酸奶喝。大家马上起来,又继续往前走。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大牧场,中间有两间小木屋,主人就在里面打酥油。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只要来客都是受欢迎的,何况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客人。翻译说明来意之后,主人马上给大家让坐,把煮好的茶倒进打茶筒内,加上一块酥油就打起茶来。不一会茶打好了就倒给大家喝。我们大家都喝过几次酥油茶,喝起来装得都挺内行似的。喝完茶后,主人又请我们吃酸奶,尝酥油糌粑。我们都一一照吃不误。这里的酸奶,其实是脱脂奶,不大酸,味道有点像豆浆。据说这奶能治肠胃消化不良。吃完东西之后,想找点水喝,正好有一大缸酸奶水,是提取了奶渣之后的酸水。我们每人都舀一碗来喝,牧民都笑着说这些酸奶水不能喝,是用来喂狗喂猪的。

我们通过翻译请牧民给我们介绍提取酥油的全过程。据他们介绍,先把牛奶略加温,使牛奶稍微有一点儿酸,然后倒进一个一米多高的大木桶内,用一块带孔的圆木板,钉上一条长棍,放在奶桶内上下抽动,使奶水在桶内不断翻腾,经过约一千次的捣动,等水和油分离后,再加上一瓢冷水,使奶水降温,油则凝结在上面,用手把油捞起捏成球状,挤去水分即成酥油。新鲜的酥油没有膻味,近似黄油。剩下的奶水再用锅煮开,加上酸奶水使奶与水分离,将奶渣捞起挤干摊平,晾至半干,切成小方块,即成干奶渣。人们多用小绳子串起来备用。

在穷林,我们参加过四次集体劳动,头一次是在青稞地里除草,另一次是到二十里路外开荒种荞麦,那天我们带的干粮是自制的糖火烧。我们的任务是清除地里的石头,有时也学着犁地,但不习惯用马拉犁,只好作罢。休息吃午饭时,看见有两个牧羊姑娘赶着一群羊在远处吃草,不时用绳子套着石块向羊群甩过去,发出呼啸的声音。老张懂藏语,走过去想借她们的壶烧开水喝。生产队长赶忙喊我们过去,告诉我们有茶喝,还说那边的那两个姑娘家里有麻风病人不让我们喝她们的水。第三次是到牧场那边砍树搭桥。生产队的牧场向南边发展新的场地,路上有一条小河,要把那里的独木桥扩大成木排桥。砍树的地方要通过边防军哨所,而且我们的民兵为了自卫还要带枪,经过哨所时向哨所说明来意即让通过。前面不远就是东拉山口,山顶上就是所谓的“麦克马洪线”。前面就是无人区,我们几个人在这里劳动,觉得静得可怕,砍了几棵树后就匆匆回到牧场来。

还有一次是帮助村民上山打猎,村民们每年都在高山上放钢圈套来套野牛,有一天,说已发现有两头野牛被套住了。社员纷纷上山背野牛肉。我们大家也跟着上山看热闹,并尽量帮他们扛一些牛肉回来。我们行动慢,爬山远不如珞巴妇女,走着走着就掉了队,在半山上迷了路,只好慢慢探路了。突然发现有人从山上下来,走近才知道是支书和另外一个人,两人抬着一个孩子下来。据支书说,上到陡坡时,我们的翻译小李踏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从上面滚了下来,正好砸在了他儿子的腿上,把腿给压断了。我们听了非常难过,赶紧把孩子抬下山去再说。下山后,我们立即打电话向附近的连队求助,不久连队即派了车来,把小孩送到县医院抢救。由于抢救及时,这孩子的腿保住了。

下午大部分人纷纷返回,每人都背着一大筐牛肉回来,我们的小刘气喘吁吁地挑着两个野牛头回到村里,引起大家一阵笑声。社员们欢天喜地地分野牛肉,队长送来一条牛后腿,足有二十来斤。我们按每斤两角钱的市价把钱交给队里。这条牛腿足够我们六个人吃三天了。

来到穷林村,我们每天都要锻炼。早上到公路上跑步,跑一公里左右,中午爬山坡,顺便挖当归。因为下一个点是墨脱县,去墨脱要爬过一个四千多米的多雄拉山口,体力不足是有危险的。可是近来觉得体力不足,可能是睡眠不足。因为晚上总有跳蚤咬,半夜起来捉又很费事,弄了半天又睡不好了。后来弄了点六六六粉洒在床边才好一些。不久又发现身上有虱子,这东西来历不明,没办法只好把衣服拿到河里洗洗晒晒。南伊河水很凉,还有小鱼,顺便捉了几条。翻译小李没有工作,看我们捉到小鱼,他也干脆出去钓鱼,有时也居然钓了二十多条小鱼回来,用油一炸,又是一道可口的菜了。

在穷林工作到最后阶段是记录长篇故事,但找了几个人都讲不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我想,这可能是珞巴族还处在由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阶段,口头文学还没有真正形成,或者只处于萌芽阶段。

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7月1日那天,我们离开穷林村。临走时,把剩余的主副食分送给与我们有关系的群众。村里大人小孩都来欢送,一再要我们再来,我们也答应他们,不久还要来拍电影的。

在向县领导汇报过之后,我们一行乘车到林芝去,路上汽车要过雅鲁藏布江,江面宽而水流不急。这个渡口摆渡办法很奇特,小船靠水的冲力摆过去,几乎不费人力。办法是两岸拉了一条钢索,钢索离水面约十来米,上面装有一个滑轮,下面连着一条二十来米长的粗绳,绳子系在小船头上,小船要过江时,只要用船篙在岸边撑两下,船舵在水流的冲击下使船产生斜向的冲力,这时船头又有绳牵着,船就顺着与钢索平行的方向向对岸前进。渡大船的办法有点不同。船头仍然系着上连滑轮的绳子,但船头船尾都另有粗钢索牵着。过江时绞动对面的钢索,把船拉过去,船尾的钢索则不断放松,让船保持平稳。渡小船一般要十几分钟,大船则要半个小时以上。7月初到了林芝,向有关领导汇报工作并了解墨脱的情况。墨脱是个很有名的县,藏语叫“美多”,是神山的意思,用汉语来说就是风水宝地。相传那里有座神山,每年都有藏民去转山。那里遍地是宝,树上长果子还有牛奶酥油等等。但是墨脱地处偏僻,它正好位于雅鲁藏布江由西向东,再折向东北然后急转向南直下的那个大拐弯处,地势非常险峻。著名的南迦巴瓦峰就在那里。从林芝到墨脱要经过一个多雄拉山口,那里海拔四千多米,山口两面温差大,经常有大风雪。对行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段。每年十月开始大雪封山,到次年七月雪才溶化,实际上每年只有三个月可以安全通行。我们决定七月中过山,十月初返回林芝,利用7月初这十几天作好准备,每天坚持慢跑,尽可能增加些营养。我们除了在招待所吃饭以外还到市场上买了一条牦牛腿,每天都能饱餐一顿。

7月15日,我们乘车到尼洋河边,登上“林芝一号”汽船,据说这是雅鲁藏布江惟一的一条机动船,也是惟一的一条船。因为江上连一般的渔船也没有,我只见到过两条独木舟。林芝一号顺江而下,两岸树木葱葱,也不见田野房舍,好像进入了无人区。船孤独地行进着,不用鸣笛,也不必互相躲让。高大的雪山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白光。我们坐在甲板上,披着棉衣迎着寒风。对这高原上的山河美景,大家赞叹不已。船还离派区很远就隐约看见著名的南迦巴瓦峰了,她全身素装,高大挺拔,十分诱人。这时,小李子诗兴大发,吟了一首,随即将我一军,要我立即吟一首。在他的激发下,还他一首打油诗:

汽艇游江中,奇景左右逢。

青山顶白雪,云雾恋高峰。

他说:“好一个‘云雾恋高峰’!这恋字很妙。”是的,高山上的云雾总是舍不得离去,这不就是“恋”了么!

到了派区以后,为了找民工而等了两天,后来找到了四位门巴族民工,三位背行李,一位背录音机。7月18日早晨四点多钟匆匆吃过早饭便打着手电上路了。边办的贾主任陪着我们进墨脱,一路上向我们介绍情况。这时远处的公鸡还在啼,月亮还斜挂在天空,走了一个多小时东方才渐渐发白。待天大亮时,回头一看,我们还没爬到半山,大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了。我们很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可贾主任劝我们少坐为妙,因为要赶在十二点钟以前翻过多雄拉山口,这山口每天下午经常刮风下雪。前不久就有一位干部在山口遇到大风雪,结果迷了路而冻死在山上了。听到这可怕的经历,我们谁也不敢在山上多停留了。走到一处有一大块石头,贾主任说在这里休息,吃点干粮。此处叫第一平台,人们到了这里才放心休息,因为这里离山口较近,有什么情况可立即越过山口。在我们前面不远的雪线附近有几棵植物,像棵大白菜,开黄花。贾主任说这是高山雪莲。到了山口积雪有一公尺深,大家就在山口处照了几个相留念。下山时积雪更多,上面的雪很硬,但下面的雪已经化了,水在下面哗哗地流淌,有时不小心一脚踏出一个窟窿,半只脚陷了进去。有人想学高山滑雪的样子,试着坐在雪上滑下去,但平坦的坡滑不动,太陡的坡又不敢滑。走着走着,有时看到一两副死马的骨架,那是去年马帮进山时留下来的。据说每年8月至9月中,林芝地区为支援墨脱,运送粮食和副食,要向当地群众征用二三百匹马,组成许多马队,常有一些老马因不堪负重而累死在路旁。

下午二时抵达第一个部队招待站拉格。站内只有两三名战士,专门负责招待过往的军人和干部。战士对我们十分热情,又送热水又招呼吃饭,还借给我们军大衣御寒。晚上七个人就挤在一个小房内过夜。不知是走路太累了还是太挤了,一夜难眠。

第二天要走将近八十里路。这天基本上不用爬山,下午四时就到了汉米站。走得快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路上蚂蟥太多,你在路边稍一休息,蚂蟥就立刻爬过来,不声不响地向你进攻。我们都没见过旱蚂蟥,大家都怕它三分。这家伙咬人不疼,可被咬后流血不止,这是最令人害怕的。尽管大家都小心翼翼,仍然免不了被咬得皮破血流。有时谁的白衬衣渗出血水,有时谁的脸上粘了一条,只有互相监督才能及时发现。在蚂蟥多的地段,你可以看到它们成排地站在路旁,直着身子,摇头晃脑地等待行人。只要你脚一踏在它的旁边,它立即粘住你的鞋,然后不断往上爬,有时它可以粘在你的拐棍上一直爬到手上。令我们极为佩服的是当地的门巴族人,也许是习惯了,大人小孩都满不在乎。我们看到一群人走过来时,一个小女孩的双腿直淌鲜血,我们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大人说是蚂蟥咬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们注意到,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区没有蚂蟥,一千米以下也很少,二千米至一千五百米之间最多。

汉米站的战士劝我们休息一天再走,他们说很多调查队来到这里都休息一天。这里菜蔬比较多,吃得比拉格站好,但这里地势不好,下大雨时经常出现泥石流,前几天就出现过一次,差点儿把这个站给冲走了。第三天我们继续前进。由汉米站到马尼翁,这是墨脱营的营部。这天大部分的路程都是下坡,之字形的路走多了叫人头晕,有时就干脆走捷径,直着下山,甚至连跑带跳地往下冲。路上经过一座名叫月儿冬的桥,下面水流汹涌。经过工不拉山,有一条狭谷,山崖上流下来的水像水帘一样,下面用木板搭了一座栈道。民工告诉我们,去年为修这条栈道,一次牺牲了六名工兵战士。下午到达马尼翁,这三天一共走了二百来里路。连续走了三天路,大家腿都肿了,疼痛难忍。在营领导的建议下,我们只好在营部休息了三天,才勉强能走。第三天下午吃过晚饭,我们转到二连连部(背崩),以便第四天到县里时少走一些路。

由背崩到墨脱有八十里路,路比较平坦,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当时墨脱是全国惟一的没有公路、不通汽车的县分。全县只有六千多人,大部分是门巴族,其次是藏族和珞巴族。下午五点多钟我们到达“县城”时,只看到一个大院子,里面就是县委和县政府所在地。外面没有街市,也没有商店和银行,只有一个内部的小卖部,一个小邮电局和一家医院。除此之外,还有一幢用木板盖成的招待所。县里居民每年八九月把土特产辣椒、木耳等背到派区去进行交换,背回几十斤盐和其他必需品。这是一年之内相当隆重的大事了。

县内通行门巴话,当地把门巴话叫“普通话”,干部之间有时也使用藏话。有外地人来时,也可以使用汉语普通话。这里与外界的联系主要靠电报电话和听广播。每年7、8、9三个月可以与外地通信,其他时间的信件和报纸就只有等到次年的7月以后了。

墨脱的气候属亚热带,大部分地区海拔从1070~600公尺之间,雨水比较充沛,各地可种玉米和水稻。粮食自给有余,群众自己会酿酒,养猪,居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们戏称这里就好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园”。

8月初,我们分头下乡去。我到北部的达木公社,这是县内最大的珞巴族的村庄。从县里到达木要走两天路,大部分时间是沿着雅鲁藏江边走。为了安全起县里特别派了两名民兵护送我们。据说,近来发现有叛匪潜入境内,曾与边防军相遇,发生过枪战。在路上,有时遇到一两个腰间带刀的藏民,心里总有点紧张。第一天在马蹄公社米日生产队投宿。夜里还听到麂子凄厉的叫声。第二天下午终于到了达木公社。我们从进墨脱那天开始一共走了六天,加上休息的三天,共用了九天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达木是珞巴村庄,有30户人家,140多人。据说原来这里只有三家人,大部分人来自察隅和卡布村。这里地方偏僻,很少见到外地人。村里各家门前都有几棵高大的桃树,现在桃子正要成熟。整个村子就像一个大桃园,就与外界相隔绝的程度来看,这里比陶渊明所写的桃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墨脱本来就是西藏的世外桃园,而这里又是墨脱的桃花园。这里除了满村桃树之外,还盛产木耳。村民每年三、四月采集木耳,七八月拿到派区去交换。我们来到之后,有人把卖剩的木耳拿来卖给我们。

这里虽然偏僻,但干部们都会说点儿普通话,这大大方便了我们的工作。有一天队里放假,我们找几个人来照相,村民们听到了全部出动,结果照了一个“全村福”。这里的姑娘还会弹口弦,口弦是用竹子削成的。珞巴话叫“金帮”或“边帮”。

经过十二三天,工作就顺利结束了。在这里我们体会到,越是偏僻的地方,人们越热情好客。我们在一家人里搭伙,其他群众经常给我们送瓜送菜,有时送来刚摘下的鲜桃儿。临走前的晚上,卫生员还送来一大罐黄酒,说要给我们送行。

经过两天的返程,我们又回到墨脱区,下一步调查的是地东村的门巴话。墨脱的门巴人使用两种话,我们要调查的是地东公社的仓洛门巴话。本县的革委会副主任红英同志是地东人,她陪同我们到地东,帮助联系工作。从县里到最南面的地东,要走两天路。第一天到背崩二连连部,第二天再到地东。第一天走路时,我们在半路休息吃饭,饭后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二十分钟后起来,发觉右腿关节有点疼,再走几步,关节不能屈伸,行走十分困难。我怕影响大家走路的速度,要大家先走,我在后面慢慢跟着。腿越来越不听使唤,我只好靠着路的左边走,让右腿对着比较低洼的路中间,这就不必使右腿弯曲了。就这样,咬紧牙关一步一拐地走完最后三十多里路。到了背崩二连连部吃过饭腿就好了许多,再用热水洗洗,不用治疗就完全恢复了。

由背崩去地东只需走五个小时。地东位于墨脱的最南端,海拔只有600米,天气比较炎热,走起路来相当辛苦。这里的野生水果很多,柑桔、橙、柠檬、芭蕉到处都有,还有一种野生的猪油果,又叫油瓜,含油率极高。路上小野果比比皆是,向导们不时告诉我们这种果子可以吃,那种果子也可以吃。我们跟着他们也摘来吃,味道有点像荔枝。路上还有不少野生柑桔,柠檬,非常好看,但太酸了,可能是没经过嫁接的缘故。

快到地东时,向导叫我们在一棵大树下休息片刻,我们趁机欣赏一下地东这里的山势地貌,果然不俗。地东村建在大山的山腰上,四周被大山环绕,村前不远的山脚下,雅鲁藏布江滚滚而过,上面拉着一条粗钢索,远处的山顶上有一条二百米的瀑布,异常壮观。我们正在欣赏这大自然的杰作,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女孩,手里提着一个提篮。红英同志介绍说,这是她姐姐,在林芝工作,最近回家探亲,知道我们要来,特地按门巴族的习惯,提酒出村迎接客人。“入乡随俗”,我们学着门巴族的习惯,端起大酒杯一人一口地轮流喝起来。我们十分口渴,酸黄酒正好解渴。

在地东村,我们都住在一个大礼堂舞台两侧的化装室内。里面还有一个小厨房,可以自己开伙。安排好以后,到队长家访问,正好红英也在,在她的邀请下,我们也和他们一起喝酒。酒有两种,一是黄酒,是用玉米经发酵后加水过滤而成;另一种是用高粱酒加鸡蛋酥油混和后再加温而成。因颜色发白,叫白酒,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门巴人爱喝酒,一天一家人可以喝一大锅酒,有七八斤左右,要用粮食六七斤。因此,用于制酒的粮食要多于吃饭的口粮。这里粮食丰富,过去一直免交公粮。稻米的品种很好,有糯性,比东北大米还粘。我们在这里开伙也用当地产的大米,但副食则到部队按标准购买。中秋节那天,红英约我们到她叔叔家喝酒吃饭,有一大锅鱼,鱼是从江里钓来的。主人很热情,频频敬酒,我们的酒量都不行。后来想出一个办法,就是“以攻为守”,主动向他们敬酒,把我们的杯给他们喝,他们也很高兴。这样一来,我们真有“喧宾夺主”之嫌了。

工作开始以后,每天晚上都有人来玩,或者唱歌录音,青年们有时来表演跳舞,切磋舞艺。原来他们这里有一个舞蹈队,能表演不少节目呢。快9月底了,工作也将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9月底以前离村,因为每年一到10月,多雄拉山口就要大雪封山了,勉强过山会有危险。

我们决定9月30日离开,头一天晚上,副队长为我们饯行,菜全是鸡,做法是先将鸡煮熟,然后切成块,加上油盐辣椒等佐料回锅再炒过,别有风味。饭后又照例喝黄酒。30日上午我们离开地东时,正好公社开大会,临行时姑娘们跳舞欢送。几个跟我们熟的人一直把我们送到半山上。下午到了马尼翁营部,营领导请我们在那儿过国庆节,我们顺便用半天时间向他们汇报这个月的工作情况。

9月2日开始登山,天气没有来时那么热了,路上蚂蟥也少了许多。一路上都是向上爬山,但有了经验,两天的路程很容易就过去了,最后一天为了等背行李的民工,在山上多呆了一天。10月6日翻越多雄拉山口,这时山上早已大雪纷纷,路早被覆盖了,幸好有民工带路,不然就无法过山。在山口附近,我和小刘踏着民工们的足印,一步一步地往上登,大风刮着雪片打来,我们眯缝着眼睛,张着嘴巴喘着粗气,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地紧跟着民工。我一面走一面留下几个字:“墨脱再见!”“刘某到此一行”,又想滚一个大雪球,小刘见我没紧跟上来,大声叫我快走。雪球滚不成,只好作罢。才过了山口,回头一看,山口下面乌云滚滚,风越刮越大,再不过来,真有危险。下山时,雪把路盖平了,我们连跑带滑,赶快来到第一平台休息。这时才发觉小刘得了重感冒,脸红发烧,看他那辛苦的样子,我也很难受,真是爱莫能助,只好陪着他慢慢地下山了。

10月8日,我们等来了林芝一号汽船,船开航前,从地东来的一批青年男女,哭着来送行。我们越安慰,他们越哭得厉害。后来我们说照个相留念,他们才止住了哭声,可一照完相,他们又呜呜地哭起来。我们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了。这些孩子,我只认得几个,其中有为民和爱军。

10月中,我们从林芝又乘船回到米林,秋天的藏布江更加美丽,南岸的山坡上,树叶彩色斑斓,红橙黄绿,各色兼备,远远望去,酷似一幅油画。北京香山的红叶,江南的杨柳翠竹,岭南的百花,远没有这里恢弘气魄。随着汽船的移动,各种画面像跑马灯一样不停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10月下旬,我们由米林乘车返拉萨,有一天天没亮,汽车打着灯行驶,时不时有一两只野兔横过公路。有一次,司机要追赶一只直跑的野兔,汽车左右摇晃,乘客无不提心吊胆。突然车嘎的一声停了,野兔终于被压死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这野兔足有五六斤重。

10月底,我们分批先后乘机返回成都,再转北京,各自又开始新的工作。

为了编写门巴、珞巴语简志,需要进一步补充核对调查材料,1984年6月,我和老陆二人又登上成都至拉萨的伊尔18飞机,二进西藏。八年过去了,西藏发生了一定的变化。拉萨盖了很多新的民房,而且都装饰得很漂亮。宗教活动似乎更活跃了,街上随时都看到从远处来朝拜的教徒,每天下午都有人流围着大昭寺转悠。全国各省市援藏建设工程纷纷上马,有的已经完成。拉萨大大变样了,而且更加美丽。

但是交通情况还没有多大的变化,拉萨到林芝的班车还是每周一班,林芝至米林还没有固定的班车,这一切还有待改进。

到了米林以后,找到一位珞巴族射击教练达嘎同志协助我工作,他的普通话水平非常高,没几天,工作就完成。在离开米林之前,我建议到穷林村看一看,访问一下熟人。我们三人借了自行车蹬车前往。穷林村早已搬到另一个地方,并由政府资助建了一条新村。到了村后,打算找老支书。正好他和当年被石头砸断腿的儿子都在家,现在已成年了,并结了婚生了儿子,生活过得还可以。我问他的腿现在怎么样,他说完全好了。随后我们送给他们一些罐头食品和两瓶酒,他打开来请我们一块儿吃。我们到门外折了几根柳枝权当筷子,边吃边聊。他儿子普通话说得好,干脆代他父亲和我们谈。我们又问及其他一些熟人,听说有一位已经故去,一时又难过起来。

7月下旬打算经林芝返回拉萨,可惜那天到达林芝时班车没票了,等下一班还得等一个星期。我们转到八一(镇),等了五六天仍没有车。几经周折,认识了招待所的一位服务员,她介绍我们一个人去坐一辆运木材的大卡车,另一个人只好由我们自己去找驻军想办法。刚好师部有一辆中型客车要送战士到拉萨回内地探亲,可以给我一个站位,人可以坐在行李上。就这样,我们终于勉强解决了乘车回拉萨的问题。

8月5日,我们二人登上了拉萨至成都的客机,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飞行,飞机已到了成都的上空,然后对着迷茫的大雾俯冲而下,广播小姐向旅客报告地面气温是32摄氏度。飞机着陆后,大家喘了一口气,机仓打开了,我们随着前面的乘客走下了舷梯,迎接我们的是成都机场上滚滚的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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