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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的归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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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们常到各民族地区,开展民族学调查工作。那里美妙的山光景色,千姿百态的民俗风情,使我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提高了业务能力,还体味到丰富多彩的人生,留下了多少充满风趣的回忆。

记得在风雨如晦的1976年春夏之交,我参加了民族所新组建的西藏民族考察队,内分社会历史、语言和摄影3个组。我们一行15人,离开了北京,奔向遥远的西藏高原。先后在紧邻印度的察隅、米林和墨脱等县边地,开展社会历史、语言和拍摄电影工作。

经过短短三个月的努力,我们摄影组在基本完成《僜人》的拍摄工作之后,又转赴米林县,开始拍摄《博呷尔部落的珞巴族》的电影资料片。年底,在完成预定的任务之后,我们决定回京整理所拍的样片,以备来年入藏补拍。

此时全国正取得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在万众欢腾中,我们回京的心情更加迫切。然而当时历经浩劫的西藏,一时尚未恢复正常。我们所在的米林县比较偏僻,虽通公路但无班车,只有连日在县里等待和打听,指望找到顺路的汽车捎带一程。

这天已至中午,眼看着希望又将落空,我正待去食堂打饭时,忽听得不远处有汽车声响,忙跑出去看,只见一辆破旧的敞篷卡车,正在商店前卸货。两位年轻的藏族司机听了我的要求,特别是知道我们是来藏拍电影的,热情地爽快答应,但打着手势说着不连贯的汉语,大意是:“车不好,路又坏,天很冷,你们要坐就来。我们不能耽搁,马上就要开车,今天要赶回林芝。”我喜出望外,立即呼唤着同行的三人,将器材和行装扛上车,摇手向米林告别。

汽车掀起浓浓的灰尘,向开阔的山原驶去。迎面吹来凛冽的寒风,早把我们逼得卷缩在毫无遮拦的车厢内。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不断颠簸,但我们为能乘上车已很满足,因为只要今天能抵达川藏公路干线的林芝县,便可顺利地安排回拉萨和北京的旅程。

汽车沿着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北上,眼前涌来绵延起伏的空阔雪山,送来清新湿润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突然车子嘎然停下,司机已钻到车下检修,大概毛病不小。我们围着车看,它委实太破旧了,车头无盖,车厢油污破烂,难怪爬坡时,像掉了牙的老牛吃力地喘个不停,所以只能在两县间的短途中勉强行驶。

我在车旁舒筋活骨,望着激烈奔腾的江水,尽情浏览高原壮丽的雪景。灿烂的阳光,贴在深蓝的晴空上,飘逸着一缕缕千姿百态的游云,环绕着雄伟的雪山冉冉而去。我凝思着,我们7个人主要调查僜人的情况和语言,边调查,边讨论,边补充,边写资料,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工作,便基本完成任务。在此基础上,共同编写出拍摄要点。接着我和北京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来的3位同志,深入现场,根据要点设计出一组组分镜头脚本,便选定场地和人物,按内容逐段复原开拍。两个月间便拍完了大部分镜头,既真实,又省时、省力、省钱,取得事半功倍之效。我想,这将为我们今后的民族学调查和民族科学资料影片的拍摄,提供有益的经验和借鉴。

在此项连续进行的调查和摄影工作中,我们广泛接触僜人群众。从他们历经的原始生活中,使我受到刻骨铭心的震撼。在茫茫的原始丛林之中,成群的僜人按不同族姓,依靠狩猎、采集和低下的原始游耕农业,取得难以保证的食物,维持着极端艰难的生活。在父系家族中,妇女处于被奴役地位,终生被男子用牛买来卖去。直到1970年止,党和政府经过多年艰苦努力,才把所有充满种种疑虑的僜人,从察隅县各地的山林中解救出来。在当地藏民的有力帮助下,搬进新建的木楼,脱下单薄的麻布衣服,第一次穿上御寒的衣裤,使用各种铁制工具,学会种植水稻、蔬菜和果类,开始了幸福的定居生活。为了拍摄过去的情况,我们在他们曾经生活的原址,搭建茅篷恢复原状,以反映他们的原始生产和生活习俗,生动地显现出人类早期童年的艰难。又着重体现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僜人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这对我国的民族学研究和民族工作,无疑具有一定的价值和现实意义。

很长时间过去了汽车仍未修好,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西移,令人不由担心。在这空旷的山野,等车可不是滋味。我们熟悉高原特有的性格,它不分冬夏,白天睛空万里,强射的太阳暖和着大地,有时还酷热难当;但当太阳落山便气候骤变,风寒阵阵袭来,忽而雷电交加,或风雪弥漫冰冻封山。倘大雨如注便山洪暴发,不时垮山塌方,推动着硕大的泥石流不停下滑,倾刻就吞没了田地村庄,堵断了河流、山道。我们过去在途中曾多次遇到险情,只见成百辆过往汽车,像困住的长蛇动弹不得,经过一天,两天或几天,待工程兵开来修路的机车,日夜清障或另辟新路通车。所以有经验的旅人,都带够衣服和食物以防不测。好在我们都有一般的防寒设备,而且刚在盛产山果的丛林中,买到满兜满袋核桃,原想带回送亲友尝新,此刻正好掏出来,一边砸吃一边聊天,消磨等车的寂寞。

至傍晚车终于修好,司机看着天色安慰我们:“今晚准可到达林芝。”汽车又喘着粗气,在起伏的路上摇摇摆摆缓行。至转弯后进入一条狭窄的地段,只见左侧是耸立的大山,右侧是深邃的河谷,坑坑凹凹的路面把人摇得胆战心惊。随着天色暗淡,雾霭越浓,视线渐渐模糊不清,小心的司机已打开车灯照路。不料在一次激烈的摇摆时,突然车灯熄灭。下车检修的司机摊开手说:“坏了,车灯全被烧坏了”,这一下,把我们惊呆了,因车无灯不敢前行。

这里距林芝还有七八十里,距最近的村庄也有二三十里。显然我们不能扛着这么多行装步行,若等到天明行车,则非冻坏不可。面对严峻形势,我们不由聚集在同行的导演老鲁周围,他是我们中惟一的共产党员,还是延安时期的老同志。经过众人反复思量,老鲁征求身旁的小王,“将碘钨灯拿出来为车照路,行吗?”小王惊叫道:“这怎么行!”原来电影厂领导考虑入藏拍片不易,特意破格配给当时较为珍贵的碘钨灯,供我们拍电影时照明使用,并专派小王负责操作管理。叮嘱认真保护节约使用。听小王说:“灯的寿命有限,每只仅能使用8分钟。现有的4只灯均已使用过半,且电池所剩不多。若过头使用,必将毁坏报废。”于是我们与司机细加核算,决心尽最大的努力,一起冲出困境。

当即我们像临战的战士,高站在车厢前沿,待汽车发动时,小王高举起第一只灯,把路照得雪亮。路在车轮下急速流动,至第一只灯逐渐灭暗时,小王紧接举起第二只灯,在人们紧张的注视下,汽车在激烈摇摆中奔行,待第三、第四灯用尽时,车已走过很长的一段路程,但仍未脱离险境。

夜渐深了,山野一片漆黑,风寒更重。从眼前的困境中,我们都意识到,除了继续走,已别无选择。于是将各人的电筒收集起来,以集束的光为车照路。但光束太弱,更担心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便都下车,走在车前打开电筒,汽车就在我们围护引导下,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在艰难的跋涉中,紧张的心绪早已驱除了饥寒困倦,不知走过了多少路,时间已在缓缓流过,直至夜里10点,终于越出了险路。

当走上坦平的路时,距最近的村庄已经不远。我们虽累得汗流浃背,但步伐较前加快,继续领着汽车大步朝前。猛然间见远处山下,闪现出一丝光亮时隐时现,司机喊道:“快到了,那是驻守大桥的兵营。”我们禁不住高兴的喊叫起来,决定到村庄后,派人向解放军求援。

当车停在村外路上,司机便拉着我的手,向光亮处奔去。我想着自入藏以来,尤其在边地工作的日日夜夜,我们不仅吃住在当地兵营,获得了极大便利,凡到情况复杂或危险地段,总有解放军保护我们出行。使人深切地感受到“解放军是我们贴心的亲人”。我在灯光下走进了兵营的大门,壁上的钟正指向夜十二点。

只见一位荷枪守卫的战士,转瞬便引着披衣而来的连长,看我送上的证件听我陈述,便绽开笑容捧来满杯开水。不多寒喧,立即唤人开来一辆解放牌的军用卡车。送我上车时说:“这里距林芝县要走一个多小时。”转身向揉着睡眼的驾驶员叮嘱:“夜里难走,开车要小心,将北京来的客人安全送到,快去快回。”我摇手握别时,心里漾起对解放军的敬意。

汽车转眼就开至村前,装上人和行装,旋即告别热情的藏族司机启行。我们倒在挡风蔽寒的车篷内,心情一旦放松,所有的疲乏困倦一起涌来,任车左右摇摆或把人高高抛起,休能把我们从熟睡中惊醒。

仿佛不多一会,有人推着我说,“到了”;我张目外看,汽车已停在灯光耀眼的招待所院内。我似醒非醒地扛着行装入屋,便一头栽在床上和衣入睡,忘却了向开车的驾驶兵道谢。尔后每当回忆起这夜空下艰难有趣的行程,久久浮起我对西藏强烈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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