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我们的时代是大时代，然而这大时代究竟是什么？我们至少应有明确的概念。人类生活在这地球上，从人猿到现在，至少有100万年。从北京人到现在，至少有50万年。从克鲁马农人到现在至少有3万年。有文字以来不过6000年。经过原始时代、封建时代、启蒙时代、与资本主义时代，自从第一次产业革命到现在，人类生活最大的革命，是利用科学方法征服了自然，所以有些哲学家如克伯屈称此时代的特征是“试验了的思想”（tested thought）。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族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火并时代。第二次世界大战在表面上是德谟克拉西与法西斯主义的争雄时代；实际上是三种社会经济制度在争雄：第一是法西斯主义企图以独裁和全能主义保存资本主义；第二是苏联共产主义企图以武力毁灭资本主义；第三是中道即改良资本主义。这是《西洋思想与文化史》的著者班理士教授的看法。轴心国家既败，共产主义与改良资本主义必然冲突，所以民主与自由有两种不同的解释，引起旧金山会议与五强四强外长会议及现阶段的种种纠纷。这就是我们所谓大时代的核心问题。其冲突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不能逃避现实，必须剑及履及抓着现实去处置它。我们的时代有似小说家狄更斯的《双城记》中的卷头语所说：这是黑暗的时代也是光明的时代。我们的现实是黑暗的，我们的理想是光明的；我们的使命就是在以光明来照黑暗。我们的光明就是人人心中憧憬着的若干伟大的理想。人类似乎都对这些理想抱着极大的希望。

20世纪最显著的特征为物质文化与非物质文化的因素之不齐与脱节。我们的物质文化是崭新的，其复杂性与效率比以往任何时代要大。我们今日正进入第三次工业革命了。但同时我们的制度与社会思想，仍是原始的、中古的、封建的。我们的族国制度是17世纪的产物，代议政治是17、18世纪的东西，今日的法律思想根本是罗马法与中古的英国公法，和17世纪的自然法的理论。我们的教育内容是主要受古典主义支配的，我们的宗教思想仍脱不了基督降生前后的陈迹。我们的经济思想的根据大部分是亚当·斯密的《原富》一书。百分之九十的哲学思想，是从苏格拉底到黑格尔的改组派。这是我们时代的鸿沟。必须把这鸿沟填平了，我们的文明才有保存的可能。我们不能一只脚踏在飞机上，一只脚在牛车上。

因此，先知先觉们都在大声疾呼“我们生活在革命中！”我们的使命就是在促成这革命的成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于是喊出许多口号来，各有各的名称，叫“我们的时代”。

人民时代 人民这一概念，特别是指平常人（common man）说的。其基本信念在推翻人爵实现天爵；是新的民主主义，代替希腊市民的法国革命之中产阶级的与1929年美国粗犷个人主义的一切旧的民主。这个概念是受过社会科学的发现的洗礼的。第一、它推翻了种族优劣论，第二、它打破了传统的遗传观，第三、它粉碎了旧式的不变的人性观；重视学习与环境，以教育机会平等为人民时代的最重要精神。

超族国时代 这个概念在英文是supra-nationalism或大同时代。首先用之的是美国思想家爱德华毕英。他说国际这一名词已经不合时宜了，旧国际联盟即因此而失败。在新时代，地球上每一角落的人民都成了邻居，旧式的国家主权所谓“萨威凌帖”必须要修正，前进的政治学家都一致主张这种新观点了。建立永久和平的先决条件，实在建立一个超国家的世界政府。威尔基先生的《天下一家》一书也是充分表现这种精神的。

综合时代 这是思想家与文化学者所主张的。哥伦比亚大学曾举行一个学者的和平会议，企图从学术的立场建立持久和平。曾出版一书名《和平之先路》（Approaches to Peace）。书中哲学家们都说我们到了人类思想应当综合的时代。东西洋人类文化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应加一番总检讨，从异中求同，庶几人类理想有统一的可能。同时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方面，因为百年来分门别类壁垒森严，互不相涉，因此许多新的发现只在少数人心中，未能普及大众。所以现在已经产生了一种科学的统一运动与人化运动。杜威本年曾著一书《人文科学能人化吗》（Can Science be Humanized），即是促进此综合时代的趋势。

动力时代 百余年来人类最惊奇的进步是发现并利用动力去替人做工。美国科学家米利坚说：“如若你问我近来急剧世变之原因与人类自由之预测，可否用一言以蔽之？我答道：即在使热能为人类做工作之方法的发明与利用。”史家称我们的时代为动力时代，加速并扩大了征服自然的能力。世界将普遍进入高度工业化的时代。我们的使命就是在继续发展科学与工程，开发动力为人类全体谋幸福。美国人每人现有一百个机械奴隶替他工作。中国每人只有半个马力时的动力，只当美国人的二十六分之一；这是中国贫乏的技术上的基本原因。

原子时代 原子能力的发展是动力时代的突变现象。原子时代是美国《民族杂志》喊出的口号。去年9月29日其时评有云：我们已经生活在原子时代六周了。可是我们的政治与军事领袖的思想仍旧是在原子前时代打圈子。这是人类最革命的技术发明，把人类的生活突然推到一个划时代的境界。对于国防、政治、经济以及社会制度的看法已有空前的革命。从今以后，人类唯一可靠的共同生活之政治方式，不得不是只有一个世界政府，超然于一切国家，掌有维持和平的大权。局部的国防已经不能担保和平了，美国军事当局曾经很诙谐地说，今后国防唯一可能想到的方法，似乎是在敌人在用原子弹打你之前，你先用之以打他。旧式的强大海陆军、势力范围、殖民地、缓冲国、强权政治等等一切都不合时宜了。将来的主要攻势武器，必是一个飞弹式的无人驾驶飞机，带着原子弹用雷达指导；如果人类还不觉悟，全地球有回到八万万年前星云的可能局面。我们的使命就是在选择哪一条路。

计划时代 有人呼我们的时代为工业主义的时代。也有人呼之为分配时代。但大规模的生产与平等的分配，是与计划经济联在一起的。而计划经济又必须以计划社会为前提。美国学术界已喊出了计划时代的口号，并创办了《计划时代》一杂志。班理士说社会计划是当代一个基本概念了，其特征是：人类生活各方面的配合有功能的联系，事权的完整，计划的重视，冲突的统合，浪费的减少，组织上的庞大与细密。谁有高度的组织力与合作精神，谁就配生活在这时代。计划时代的基本信念是社会动力主义，此点已有罗尔文在其新著《计划的时代到了》一书中详细阐明，谓人类可以运用集体方法控制其命运使社会进步。

平衡时代（The age of balance） 这是美国著名学者鲁意士·孟浮德所主张的。他近著一书名《人类之境况》是阐扬此理的。他说人类的心物与生命失了平衡才有战争。在平衡时代，我们需要有拓荒精神与游艺精神的新族类，有生机的人格和平衡的人格，支离破碎的人应代之以完美发展的人，有一个内在环境解放的心意使能独立探讨，有身心的平衡使能有完整有效的功能。但所谓平衡，是动性的，不是静止的。不但个人要平衡，社会也要平衡。社会的平衡须求之于上述所谓计划社会，这都是属于人的科学即社会科学。所以有人说今后的时代是注重社会科学的时代。罗斯福在逝世之前有一篇未公开的演说曾经这样郑重声明过。

艺术时代 这个名词虽是笔者杜撰，但其意义则是当代哲人多已阐明过的。虽然任何时代都有艺术，但艺术思想之开展与美育之宜普遍重视，却是20世纪的事。20世纪应特重美育，其理由是很显然的。第一，工业化将使大多数人民增加闲暇，其休乐须贯注以艺术精神。第二，过渡时代的道德标准未建立，宗教日益式微，人人说我们的时代问题根本是一个道德问题。美学的发达是淑世的要图，所以罗斯金说艺术是现代社会的大救济者。当时有人叫无艺术涵养的德国人为教授过的野蛮人。蔡孑民先生肯定美育代宗教实有至理。在航空时代及原子能时代，人类需要艺术更为迫切，班理士在其《二十世纪的知识生活》（见《西洋思想与文化史》第1132面）一文中说：“不管我们的经济问题是如何满意解决，如对美育没有适当注意，我们仍不过与舒适的禽兽无异”。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罗格说：时代的趋势是社会化日益扩大，为了建设的程序与策略，必须其指导概念与态度是从三方面得来的：即社会哲学家、社会工程家与艺术家。因为艺人是社会的人生展望与生活方式改造的真正领袖，因此我们的使命便是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能如是，则可以了然冯友兰先生所著的《新原人》内所倡导的天地境界，是与时代精神相符的。

六月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原载《观察》，1946～1947年，第3期，第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