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各国学者有关《圣经》与中国现代文学和思想史的研究兴趣越来越浓,他们主要聚焦于基督教而非犹太教的遗产。显然,这主要归因于基督教传教士以及后来的本土基督教牧师及其追随者、信仰者或文学批评家的推动。
由于资料的匮乏,台湾和香港的情况不在本文的探讨范围。在1949年前,中国大陆对《圣经·旧约》的兴趣并不大。但自1980年后,可以看出中国文学批评家和比较文学学者研究重点的转移,他们热衷于《旧约》研究,该领域的论文数量已超过对《新约》的研究。这主要归功于中国文学批评家对于“文革”前一直受忽视的比较文学研究方法的运用。就文学方面而言,《旧约》的价值显然要超过《新约》。
到本文写作为止,有两篇关于《圣经》对中国大陆当代文学的影响的论文在欧洲发表:第一篇是本人撰写的《〈圣经〉在中国(1980~1992):一个比较文学学者的观察》;
有关《圣经》与中国文学的研究,有两本重要的论著:一本是美国汉学家L.S.罗宾逊的《双刃剑——基督教与20世纪中国小说》;另一本是南京大学马佳的《十字架下的徘徊——基督宗教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学》。
罗宾逊和马佳在其论著中皆以现代作家中德高望重的鲁迅(1881~1936)为开篇,我则以鲁迅的弟弟、同样才华横溢的周作人(1885~1967)作为本文讨论的起点。
1920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学做了题为《圣书与中国文学》
艺术让我们意识到无论是物质或精神,个人或集体,短暂或永恒,都依赖于全人类的兄弟情谊——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彼此友爱和谐。
虽然周作人并非像托尔斯泰一样的虔诚基督徒,但他依然认同托尔斯泰的观点:“只要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能感染观众或听众,这就是艺术。”
艺术开始于一个人想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于是在自己心里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并使用某种外在的标志表达出来。
由此,周作人不由自主地发现其观点与《毛诗序》的相似之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在阐释中西文学之间的关系(主要指的是类型学上的类同而非渊源学或接触影响)时,周作人将《旧约》与儒家的“五经”进行了比较,他认为《新约》是“四书”,《旧约》是“五经”——《创世记》等记事书与《尚书》《春秋》,《利未记》与《易经》及《礼记》的一部分,《申命记》与《尚书》的一部分,《诗篇》、《哀歌》、《雅歌》与《诗经》,都很有类似之处。周作人主要参考了当时出版的美国神学博士谟尔(George F.Moore)的《〈旧约〉之文学》(The Literature of Old Testament,London,1919)一书。他认为《旧约》是希伯来的民族文学,应从文学的视角进行研究。《旧约》蕴藏着文学精华,如果读懂了它,会给读者带来精神上的快乐,从而身心愉悦,指导人生,受益匪浅。与谟尔一样,周作人将《创世记》等列为史传,《预言书》等列为抒情诗,《路德记》、《以斯帖记》及《约拿书》列为故事。在此处提及《预言书》时,他也许犯了一个小错误,实际上应是《诗篇》。周作人认为《约伯记》是“希伯来文学的最大著作,世界文学的伟大的诗之一”
周作人讨论《圣经》与现代中国文学的关系不如他分析《圣经》与西方文学的关系那么清晰。这是因为从1918年开始《圣经》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不过才两三年,时间短暂,还不足以进行学术总结。周作人主要强调了希伯来文学的人道主义理想以及“神人同性”的观念
这蓖麻一夜发生,一夜干死,你尚且爱惜;何况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万多人,并有许多牲畜,我岂能不爱惜呢?
周作人引用了谟尔对《以西结书》18:23的转述:
神所说我断不喜悦恶人死亡,惟喜悦恶人转离所行的道而活么。
周作人提醒在座的多数年轻听众和后来的读者有关神拥抱一切的“慈悲”(compassion)或“慈慧”(kindness)的观念。这也是以色列的“神”与佛教的“佛佗”所共有的特征。
主耶和华说,我不喜悦那死人之死,所以你们当回头而存活。
在写作并发表其讲稿时,周作人希望现代中国文学与《圣经》文学(以《旧约》为主)的相遇有助于中国新文学衍生出一种新的体裁“优美的牧歌”。
周作人还强调,中国新文学的发展需要世界各国文学和哲学思想的滋养。在他看来,作为西方文学重要源头的希伯来文学和希腊文学,对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尤显重要。
我认为,作为现代中国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一个历史学家,周作人并不是出色的预言家。因为当时的中国社会瞬息万变,无法预测,没有谁会成为一个预言者。周作人也不例外。就在发表有关《圣经》和希腊文学的这篇文章之前,他就指出:“中国的特别国情与西欧稍异,与俄国却多相同的地方。”
早在周作人写作并发表其演讲之前,这种新趋势就已开始呈现。1920年2月,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沈定一(1883~1928)说:“在社会生活中,我们要拒绝一切宗教。”
周作人之后的杰出继承者是朱维之(1905~1999)。朱维之并非周作人的学生,而是他的同事朱自清(1898~1948)的学生。我在一篇文章中曾分析了朱维之写于1980年后的著述,但他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开始撰写并发表有关《圣经》的研究文章,如《〈旧约〉中的民歌》。
你且上毕斯迦山顶去,向东、西、南、北举目观望,因为你必不能过这约旦河。
或《申命记》34:1~4记载:
摩西从摩押平原登尼波山,上了那与耶利哥相对的毕斯迦山顶。耶和华把基列全地直到但……直到琐珥,都指给他看。耶和华对他说:“……现在我使你眼睛看见了,你却不得过到那里去。”
摩西未能进入应许之地,刘廷方也未能进入他期待的“远象”,直到几十年后其同时代人才蓦然发现,在《圣经》影响下催生了如此广阔深厚的文学全景——其中主要是外国文学,部分是本国文学。虽然对于学识渊博的西方读者而言,这并无太多新意,但中国作家对《旧约》与现代中国文学问题所做出的贡献,仍然引人注目。与许多前辈和后辈学者一样,朱维之把《旧约》视为基督教文学的早期部分。他认为,“在公元前一千多年中所结的果子就是《旧约》这部灿烂的文学杰作集”。
与周作人一样,朱维之也被托尔斯泰的《什么是艺术?》所吸引。周作人主要参考了谟尔撰写的那本广博而简明扼要的论著《〈旧约〉之文学》。与其不同,朱维之参考了当时在上海、南京图书馆中可以查到的大量图书与文章。当论述《圣经》特别是《旧约》在文学方面的伟大贡献时,他是把它与西方古典文学的三部代表作即荷马的《伊利亚特》、但丁的《神曲》和(莎士比亚的)《莎翁集》进行对比阐释。
它那复杂的事态,广大范围的道德真理和极复杂的情感,比起《伊利亚特》来,真可说是汪洋大海之比江河呢。
从文学的角度看,这似乎有些夸张,但对于读到这个典故的中国读者来说,则会一目了然,印象深刻。此典故出自《庄子·秋水》,写河伯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望洋兴叹”。
但丁固然也能如《圣经》作者一样,深入魔鬼的地狱;也能高升到天堂,在上帝面前认识人生的奥秘。他虽能深能高,但“只游入太虚幻境,而真正神圣的火焰,常为中世纪神学的狭隘所障蔽”。
朱维之认同丁司牧的结论,即除了《圣经》之外,再也没有比这三部作品更伟大的了。他觉得要在中国文学方面也选出几部杰作来和《圣经》比较,“可是太难了”。
在当代比较文学学者看来,朱维之的这种思考方式别出心裁,因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比较研究中的类型学方法尚未发展起来。其观点在20世纪40年代初的中国文学批评中简直是前所未闻。因此,这一点有必要得到学界的高度评价。
朱维之认为,在世界无论哪一个民族的伟大文学中,《圣经》都有极高的地位,纵然不说是唯一的、最伟大的书,也该说是包罗万象、综合众美的一部伟大文集。其最大的特点,在于“博大精深”。
《圣经》之伟大,在于它是古往今来最深入广大群众的唯一作品。对大多数人来说,它具有特别广泛的真理和复杂多样的情绪。
《伊利亚特》、《奥德赛》、以撒、雅各和约瑟夫的故事、希伯来预言、《诗篇》、福音故事、释迦牟尼的故事,还有《吠陀经》的赞美诗;所有这些都传达了非常高尚的情感,对我们现在的人,不管是否受过教育,都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它们对很久以前那个时代的人(他们甚至比我们现在的体力劳动者所受的教育还要少)是可以理解的一样。
在论述希伯来民族时,朱维之特别强调其民族所经历的苦难与屈辱,而这一点——我认为在1940年——对他而言,可与中国被日本侵占的形势相提并论。他指出希伯来民族自古以来直觉地感知上帝的存在,在患难中满怀希望——尽管在不同时期它被埃及、亚述、巴比伦等强国所征服,夹在其中,经历了极其严重的磨难,陷入几近绝望的境地。
面对迫在眉睫的日本军国主义的威胁及其独裁统治推行的“大东亚共荣圈”的企图,朱维之引用了《耶利米书》51:34~36,以此表明“自己的”中华民族绝不会被“万军之主”所抛弃,乌云之后将是无限的光明:
以色列人——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吞灭我,压碎我,/使我成为空虚的器皿!/他像恶龙,将我吞下,/将我珍馐,充他肚肠,/并且把我驱逐出去!
锡安——巴比伦以强暴待我,/损伤我的身体,/愿这罪归他身上!
耶路撒冷——/愿流我血的罪,/归到迦勒底的居民!
耶和华——我必为你伸冤,为你报仇;/我必使巴比伦的海枯竭,/使她的泉源干涸!
同时,朱维之还引用了《诗篇》126:4~5:
耶和华啊,求你使我们被掳的人归回,/好像南方的河水复流。/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那流泪带种出去的,必要欢乐带禾捆回来。
在讨论到其他先知文学时,朱维之明确指出希伯来人经历的痛苦屈辱。例如,《以赛亚书》第40~66章描述了巴比伦之囚和重返故土后的情形。那时,虽然耶路撒冷的城墙尚未建造起来,但神殿已耸立。不过,他对灾难的想象不是引自《以赛亚书》,而是大量引用了《哈巴谷书》3:10~13。它被摩尔登(R.G.Moulton)教授誉为“先知狂欢歌”
山岭见你无不战惧;/大水泛滥过去;/深渊发声,/汹涌翻腾;/因你的箭射出发光,/你的枪闪出光耀,/日月都在本宫停住。/你发愤恨通行大地,/发怒气责打列国如同打粮。/你出来要拯救你的百姓,/拯救你的受膏者;/打破恶人家长的头/露出他的脚直到颈项……
在谈论这篇先知文学的结尾,朱维之高度评价这首《圣经》中的“破灭歌”
你的资财、物件、水手、掌舵的、补缝的、经营交易的,并你中间的战士和人民,在你破坏的日子里必都沉在海中。
对于汉学家来说,朱维之这本著作中有关《圣经》对中国影响的结论极具启发性。
“十几年前”许地山(1893~1941)重新翻译《雅歌》,载于《生命》杂志。
我是通过唐弢(1913~1992)的一篇短文才得知上述的第一个《雅歌》译本的。唐弢是一位著述颇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家。他欣赏吴曙天译本的原因非常简单,即该译文使用了散文体而非诗歌体。《雅歌》被划分为5章和5天。这在《雅歌》中译本中非常特别。也许唐弢喜欢该小书附录中薛冰的文章《“雅歌”之文学研究》,并引用了其中的一段,其中描写了一个名为书密拉(为什么不是书拉密呢?)的美丽少女——她是一个无名的牧羊人——和所罗门王一起玩浪漫游戏。最后,所罗门假扮为牧人独自跟随她走进树林,而她却消失无踪。
该书的附录收录了周作人的《圣书与中国文学》和他翻译的哈夫洛克·蔼里士(Havelock Ellis,1859~1938)研究《雅歌》与《传道书》的文章,以及冯三味的《论“雅歌”》。
需要提及的是,由于当时人们,尤其是外国传教士往往对待本土宗教及其活动持有不宽容的态度,佛教徒对基督教的过激批评亦情有可原。
陈梦家出生于一个基督徒家庭,是浙江一位新教牧师的儿子。但在21岁左右,他才系统深入地阅读了《圣经》:
近来常为不清净而使心如野马,我惟一的活疗,就是多看《圣经》,《圣经》在我寂寞中或失意中总是最有益的朋友。这一部精深渊博的《圣经》,不但启示我们灵魂的超迈,或是感情的热烈与真实,它还留给我们许多篇最可欣赏的文学作品。其中的诗,传说上认为所罗门王所写的《歌中之歌》,是一首最可撼人的抒情诗。
在讨论《圣经》的深刻内涵与广博内容时,我们不难发现陈梦家与朱维之的观点类似;当谈到情感的影响力时,其见解与托尔斯泰也颇为一致。但陈梦家最感兴趣的并非托尔斯泰的书,而是摩尔登的《〈圣经〉的现代读者》(The Modern Reader’s Bible,New York 1906),这是一部有关《圣经》的阐释与改写本。
你的头如像迦密山,/你的秀发仿佛紫云,/你的发髻是王的囚栏。/你是如何美好,如何可爱,/阿,爱,为了喜快!/你的身体好比一株棕树,/你的两乳葡萄一样挂住。/我说,我要上这棕树,/我要攀住枝桠。(陈梦家《歌中之歌》)
陈梦家在1932年3月底完成了《歌中之歌》的翻译,即日军攻占上海后的两个月。此后几天,中国末代皇帝溥仪被宣布为伪满洲国的皇帝。不过,与朱维之的论著不同,我们在这个中译本中一点也感觉不到当时阴郁窒息的氛围,反而是青岛的李树正含苞绽放。
朱维之也提到《雅歌》,甚至将它与据传屈原所写的《九歌》进行了比较,这在中国学者中独树一帜。因为其他学者一般都是把《雅歌》与《诗经》进行比较。
后来,《诗篇》成为朱维之文学批评聚焦的一个对象。《文艺宗教论集》收入了他一篇研究分析《诗篇》的文章。1941年,朱维之高度评价天主教法官、外交官吴经熊(John C.H.Wu,1899~1986)首次用文言文翻译《圣咏篇》(即《诗篇》)的工作。吴经熊最初使用五言体翻译《诗篇》,后来被新教徒的蒋介石“修正”为四言体,好似《诗经》中的诗。
时代的危机氛围迫使朱维之更多关注《圣经》中与此相关的主题。如《耶利米哀歌》,据传它是耶利米所作,但他并非真正的作者。显然,在公元前586年巴比伦入侵占领耶路撒冷与1937年日本侵略中国,在巴比伦人对犹太人的暴行与日军对中国人的暴行之间,存在某种历史的相似性。
早在1934年,朱维之已开始用“骚体”试译《哀歌》,这是屈原及其继承者所使用的楚国哀歌体。
1.何黄金之暗澹兮,何精金之葚葚,
彼圣阙之叠磐兮,委空衢而愁惨。
…………
5.享珍馐之王孙兮,伏路衡而消亡,
曾衣锦而食绯兮,兹偃卧于粪壤。
6.所多玛之疾亡兮,非人力之所为。
今我民之罪愆兮,视所邑而尤亏。
无论是在内在情绪还是外在描摹上,《耶利米哀歌》的中译文与《九辩》都有类似之处。据传宋玉是《九辩》的作者,他曾出入楚襄王(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65年在位)的宫廷中,其哀诗被誉为悲怆郁结,辞藻华丽,铿锵有力
窃美申包胥之气晟兮,恐时世之不固。
何时俗之工巧兮?灭规矩而改凿!
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
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
申包胥是另一个著名历史人物伍子胥的有力对手,但司马迁(前145~约前86)认为他俩其实也是好友。
子之报仇,其以甚乎!…… 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于戮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
乍看之下,在尼布甲尼撒王与伍子胥、《耶利米哀歌》第4章的佚名作者与宋玉要表达的同情心之间,表面上并无太多相似之处,但对其中的残暴与非人道的谴责却是一致的。楚平王(卒于公元前506年之前)生活于尼布甲尼撒之后不到一个世纪期间。使用“骚体”来翻译《耶利米哀歌》,真是恰到好处,这有助于中国读者以“中国化”的调适方式接受、理解它,使其成为本土文化遗产的一部分。
《旧约》对现代文学创作的影响稍逊于文学批评。《诗篇》第19首和第23首对著名女诗人、女作家冰心(1900~1999)早期皈依基督教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她的许多诗作使人想起繁星密布的苍穹。
20世纪40年代初的另外两篇现代中国短篇小说,名扬一时。这两篇小说都写到了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内局势和前前后后的一些预言。第一篇小说《使命》发表于1940年,其作者李健吾(1906~1982)是一位作家、剧作家和学者。
李健吾的《使命》开头描述了1937年7月1日日本侵华之时,有六个人(五个失业的教员和一个学生)应聘为宣传员,传播抵抗侵略者的“福音”。在一本杂志中,他们读到希伯来预言书中的一段,大概是对《以赛亚书》和《耶利米书》中的片段摘引或半模仿。罗宾逊曾将其译为英语:
有你们苦受的,百姓!犹太的叛逆,以法莲的酒鬼,住在肥沃的山谷,酒喝的蹒跚的人们!……摩押,你要和麻雀一样逃入柏林,和跳鼠一样逃入山穴。堡子大门比胡桃壳碎的还要快,墙要倒而城要烧;上天的惩罚仍不会中止。他要在你们自己的血里翻转你们的四肢,好像毛在染坊的缸里。他要像把新锄撕烂你们;他要把你们的肉一块一块散在山上!
这些预言性的句子主要来源于(稍有改动)《以赛亚书》28:1、7:
祸哉以法莲的酒徒,住在肥美谷的山上,他们心里高傲,以所夸的为冠冕,有如将残之花。但就是这地的人(Judah)的儿子们,也因酒摇摇晃晃,因浓酒东倒西歪,祭司和先知因浓酒摇摇晃晃,被酒所困,因酒东倒西歪,他们错解默示,谬行审判。
接着是《以赛亚书》16:2、4:
摩押的居民在亚嫩渡口,必像游飞的鸟,如拆窝的雏;求你容我这被赶散的人和你同居。至于摩押,求你作他的隐密处,脱离灭命者的面。勒索人的归于无有,毁灭的事止息了,欺压人的从国中除灭了。
随后是《以赛亚书》17:9:
在那日他们的坚固城,必像树林中和山顶上所抛弃的地方,就是从前在以色列人面前被人抛弃的。这样,地就荒凉了。
最后是《耶利米书》6:25:
你们不要往田野去,也不要行在路上。因四周有仇敌的刀剑和惊吓。
面对那些中国基督徒,他们想要说服他们去抵抗日本侵略者,这不过是误用了这些预言。因此,六位宣传者饱受挫折,收获甚微。在经历了10天失败的宣讲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教会,这里住着一位年长的外国天主教神父。在做晚祷时,这位神父与他们一起阅读了《耶利米书》4:19~22:
我的肺腑呵,我的肺腑,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烦躁不安。我不能静默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的帐棚,忽然毁坏,我的幔子,顷刻破裂。我看见大旗,听见角声,要到几时呢。我的百姓愚顽,不认识我。他们是愚昧无知的儿女。有智慧行恶,没有智识行善。
此话被这六位新的预言者视为外国人对他们的亵渎,对同胞的侮辱。中国人不需要上帝来帮助他们。其中一位忍无可忍,在教堂中大声喊道:
不对!不对!不要信他!他在用一本古书哄骗你们!救我们的不是什么耶和华——是我们自己!自己!你们自己!
故事以这位天主教传教士的话结束,他不相信中国的宣传者会成功。他确信中国农民不会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想法,并引用孔子的话来支持自己的论断: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看来这位西方传教士比中国知识分子更了解中国的农民。
第二本小说是茅盾在1942年发表的《参孙的复仇》。
在抗日战争期间还有另一本小说值得一提,即巴金(1904~2005)的“抗战三部曲”之三《田惠世》。
这部小说的最早版是以摩西在何烈山上目睹燃烧的灌木丛的景象结束。田惠世的女儿为父亲扫墓。夕阳西下,她看到树后夕阳放射出鲜艳的光芒,树林似乎在燃烧。她取出《圣经》(《出埃及记》3:1~5)读道:
摩西牧养他岳父米甸祭司叶忒罗的羊群,一日领羊群往野外去,到了神的山,就是何烈山。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烧着,却没有烧毁。摩西说,我要过去看这大异象,这荆棘为何没有烧坏呢。神见他过去要看,就从荆棘里呼叫,说,摩西,摩西,他说,我在这里。神说,不要近前来,当把你脚上的鞋脱下来,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
引文戛然而止。田惠世的女儿合上《圣经》,注视着似乎在燃烧的树林。巴金或许不想深究燃烧的灌木丛所具有的神话意义。上帝在《出埃及记》3:7~8中赋予了摩西以使命,在这部小说中并未引用:
耶和华说,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因受督工的辖制所发出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
对于巴金来说,这个“远景”(vision)对于本民族和同时代人而言,似乎遥不可及。他以如此“虚幻的结局”来结束其三部曲,这可能是最真诚而有效的解决途径。
不难看出,从抗日战争开始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有关《旧约》题材的作品并不多见。可惜对中华民国此类题材创作情况的研究,我至今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在此,有必要提及钱锺书(1910~1998)文集《人·兽·鬼》
钱锺书的小说主题来源于《创世记》1~2章,主要情节是19世纪和20世纪上半叶出现的一种理论,即认为《创世记》所描述的人类还未存在的年代,上帝自己经历了进化的全部过程。但是“神看着是好的”这句话造成了一种错觉,上帝总是在一种新物种创造完成之后不断重复,甚至在创造人后,依然声称“一切所造的都甚好”;即便是在宇宙与大地消失后,这种错觉也未曾消失,这种乐观的错觉在上帝的梦中一再出现。但是在创造了男人和女人之后,他感觉到的只有愤怒、厌倦和幻灭。全能的上帝不仅面对自己的创造物无能为力,对自己的梦也如此。钱锺书的这个短篇小说非常值得我们关注。
1951年,朱维之顺利地出版了《文艺宗教论集》。在1980年中国人重新开始《圣经》研究时,该书几乎成了一个绝唱。1980年后,朱维之得以“复出”,成为将《圣经》文学重新引介到中国学界的重要学者之一。
在我的一项研究中,我已分析了1980~1990年中国关于《旧约》批评研究与出版的情况。
自庐山研讨会以来,在《圣经》研究领域(尤其是批评方面)所做出的努力的确卓有成效。无论如何,如今这方面的研究更具组织性。1994年10月10~12日在北京召开了另一次大型会议“犹太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中国内地、香港和美国、加拿大的100多名代表参加了会议,一起讨论了《圣经》研究的方方面面,其中包括《圣经》与文学。
在庐山研讨会和北京研讨会之后,可以看出,中国研究者对先知文学和《约伯书》越来越有兴趣,至少发表了3篇这方面的论文。梁工在《古犹太先知文学散论》
在这些会议之后,又有一些关于《圣经》与神话方面的论文发表。刘连祥的《试论〈圣经〉的神话结构》
你们当纪念我仆人摩西的律法,就是我在何烈山为以色列众人所吩咐他的律例典章。看哪,耶和华大而可畏之日未到之前,我必差遣先知以利亚到你们那里去。他必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儿女的心转向父亲,免得我来咒诅遍地。
由此可见前、后先知书之间的密切关联和类似“远象”。这个神话循环结构首先是上帝的荣耀与显现,随后是衰落,最终是上帝的大日子。它从《创世记》2~3章至《出埃及记》的结尾,从《出埃及记》到《玛拉基书》,到《希伯来圣经》最后的内容,反复出现,体现出一致性。
另有两篇论文涉及了希腊神话与希伯来神话之间的类型学比较。这两篇文章是马小朝写的《古希腊神话与〈圣经〉对西方文学影响异同论》
本文是一篇关于《旧约》在现代中国(1921~1996)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中的接受与复兴的简略综述。其中第一篇重要的批评论文始于周作人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圣书与中国文学》。此刊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最重要的文学刊物。本文结尾处提到梁工发表于《南开大学学报》的关于先知文学的论文。此刊是中国—犹太文学研究开拓者朱维之教授后半生生活和工作的南开大学的学报。本文论述了大约40位中国作家学者,他们见证了《圣经》文学的伟大,尤其是《旧约》对现代中国文学的批评实践与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遗憾的是,我本应提到更多的学者或作品,但由于其中一些已在其他文章中做过介绍,此不赘述;另外一些则是本作者限于中国大陆或港台方面的资料而无暇顾及的方面。
概而言之,中国-《圣经》、中国-犹太文学研究已成为欧美汉学研究的一个崭新分支,我们期待该领域的研究在今后将会获得更为深入而广泛的拓展。
(本文曾发表于《汉语言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