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圣经》的翻译历史始于公元635年,即景教(Nestorian)传教士阿罗本(Aluoben,原名已不可知,这是其名的中文拼音)从近东到达唐朝(618~906)的都城长安。虽然传说这一时期曾有30余种《旧约》或《新约》中译本盛行,但除了篇章名目外,它们并未保存下来,《诗篇》(Psalms)即其一。
据说《诗篇》在元朝(1206~1368)已广为人知,恰逢马可·波罗(Marco Polo)及其父亲尼可罗(Nicolo)、叔叔麦特罗(Matteo)一起在中国旅行。麦特罗与马可访问了当时南方最大的城市——杭州的一座教堂,他们发现当地的中国人手拿一卷书,其内容正是《诗篇》。
1294年,方济各会(Franciscan,又称“弗朗西斯会”)的会士孟高维诺(Giovanni da Monte Corvino,1247~1328)随身携带着拉丁语与希腊语《圣经》来到元大都汉八里(Cambaluc,即现在的北京)。随后他翻译了《新约》和《圣咏》(即《诗篇》)。
17世纪末18世纪初,耶稣会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采纳的是圣哲罗姆(St.Jerome,347~419)翻译的拉丁文通行本(Vulgate)《圣经》。为了便于礼拜,传播耶稣基督的教导和生平,他们翻译了《圣经》的某些部分,但并未翻译整本《圣经》。当时至少有方济各会的罗明坚(Antonio Laghi,?~1727)、耶稣会的贺清泰(Louis de Poirot,1735~1814)和法国外方传教会的白日升(Jean Basset,约1662~1707)等三位天主教传教士翻译了《圣经》的部分章节,但仅以手稿留存。
在19世纪初期之前,没有一本中译本《圣经》以出版物形式出版(或保存)。《圣经》的第一个中译本的最早译者是新教(Protestant)传教士。马士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7)和拉沙(Joannes Lassar,1781~约1835)、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和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于1822年
第一个根据希腊文翻译的中译本《新约》于1864年在北京出版
天主教传教士在翻译、出版全译本《圣经》方面姗姗来迟,只有德雅(J.J.F.Dejean)和李问渔曾经在1893年
1850年后,世界总格局的变化推动着跨国、跨文化的文学和宗教之间的交往,促使改革甚至“革命”。
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人开始感觉到现代汉语的发展大大溢出了《圣经》和合本的范围。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尽管最初的《圣经》中译本在传教上未取得很大成功,但它们带来了某种新气象,影响至今。
其中之一是吕振中(1898~1988)于1970年出版于香港的《圣经》译本。这项工作得到了大英海外圣经公会(British and Foreign Bible Society)的资助,但并没有被联合圣经公会(United Bible Societies)推荐在教堂中使用。
至于20世纪天主教的《圣经》翻译,需要提到的是由雷永明(Gabriele M.Allegra,1907~1976)神父主持的思高圣经学会(Studium Biblicum Franciscanum)出版的天主教思高版《圣经》。这项富有价值的翻译工作完成于1961年,并于1968年出版了全译本。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诗篇》深受中国一些特定读者的喜爱。但本文所谈论的《诗篇》翻译情况并非限于全部译文。“和合本”译者之一的鲍康宁在1908年就出版了片段的格律体《诗篇》译文。
为什么《圣经》中的《诗篇》会成为第一个被翻译成中文的经卷?为什么第一个译本(如果我们相信马可·波罗的话)延续了7个世纪?为什么它是《旧约》中唯一被孟高维诺翻译成蒙古文的部分?为什么施约瑟以《诗篇》作为他翻译《圣经》的开始?为什么在19世纪和20世纪《诗篇》比《旧约》中的其他部分更多地被选为翻译对象?显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它对全世界的基督徒而言,是易于践行的部分。
我认为,《诗篇》获得了那些受过中国传统哲学与文学教育的中国士大夫的青睐。《圣经》中的诗歌,尤其是《诗篇》,很容易被那些浸染了儒家文学观念的中国知识分子理解。在中国,抒情诗(Lyric Poetry)是最重要的文学形式,其宗旨在于文字之美与伦理之纯(尽善尽美)。由于含有性爱意象及中国人陌生的隐喻,直到20世纪最初的十年,中国人都难以接受《雅歌》(Song of Songs)。而《诗篇》能使中国人联想到《诗经》(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
让我以最早出现的湛约翰翻译的《诗篇》第23章开始。作为一首把上帝视为“好牧人”的诗,它是《诗篇》中最受中国人喜爱的一首。至少这一结论是我从与中国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谈话中得到的印象。湛约翰的译文采用了《楚辞》作者屈原所使用的古典“楚辞体”。或许,《楚辞》中的《九歌》最接近《诗篇》,尤其接近那些个人的感恩诗,因为它们都表达了对上帝、神或女神的挚爱。
在所有中译者较为熟知的詹姆斯国王钦定本《圣经》中,我们读到英文:“The Lord is my shepherd;I shall not want. He maketh me to lie down in green pastures:He leadeth me beside the still waters”。
湛约翰的译文使用了十一音阶(字),并在第六音阶(字)后加一音顿“兮”的形式,格律非常工整:“耶和华为我牧兮吾必无慌 / 使我伏青草苑兮引静水旁。”(The Lord is my shepherd,I do not need to worry / I prostrate over the green meadows,and he leads me to still waters.)
吴经熊的文言译文更加精致,更富有优雅的诗意。他使用了“五言律诗”来翻译《诗篇》中的这首诗,这是一种从3世纪后半期到唐代都很通行的诗歌形式。这首诗译于1937年12月7日傍晚,地点是上海的法租界。此时,外国租界都被日本侵略者管辖。后来在香港,吴经熊将此译文及其他《诗篇》的译文展示给蒋介石的妻姐孔夫人(宋霭龄)一阅。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吴经熊回到中国大陆,在蒋介石的要求下,他继续翻译了一部分。这一首的译文为:“主乃我之牧 / 所需白无忧 / 令我草上憩 / 引我泽畔游。”(The Lord is my shepherd / I do not need to fear / He asks me to rest on the pastures / and leads me to fertile land.)
施约瑟的半文半白的中译文虽在旋律上不如吴经熊的译文,但同样优美动人,简明易懂:“主乃我之牧者 / 使我不至穷乏/ 使我卧于草地/ 引我至可安歇之水滨。”(The Lord is my shepherd / I shall not want / He makes me to lie over the pastures / and leads me to the river bank where I may rest.)
在最后一节的第二句,施约瑟依据的是希伯来原文,其中“still waters”(静水)被称为“the water of rest”(可安歇之水滨)。
“和合本”的译文与施约瑟译文十分相似,只是它更为口语化:“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 我必不至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The Lord is my shepherd / I shall not want / He makes me to lie over the green pastures / and leads me to the waters where I may rest.)
在1995年末与1996年初停留台北期间,我有机会与台湾诗人蓉子(王蓉子,Catherine J.C.Wang,1928~)多次会面。她允许我影印她自己使用过的《圣经》。从1964年以来,她在每日的《圣经》阅读中,会在一些句子或一部分下面画线。在全书中,只有《诗篇》第23章被全部画过线。
在另一位著名中国女诗人冰心(1900~1999)的回忆录中,她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在北京读书期间,她在神学教师房间里总爱凝视一幅“好牧人”的画像。一次,这位女教师看到她在哭泣,就翻开《诗篇》,让冰心读这首上帝对其子民充满着怜爱的诗。在这个敏感的女孩读完后,她又翻了一页。冰心读到了《诗篇》第19章的第一行:“诸天诉说神的荣耀/ 苍穹传扬他的手段/…… 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
甚至在此之前,冰心就已被《创世记》中的故事吸引,我们可以想象她在读了这两首诗后的感受。在接下来的几天,她接受洗礼。而《诗篇》第19章中的词句可谓最终引导她写出第一部短诗集《繁星》的刺激因素之一。
我们无法知道冰心当时读到的《诗篇》中的这两首诗是英/美英语版,还是“和合本”。无论如何,“和合本”刚刚出版,可能她是其最早的读者之一。
在“和合本”中,这几句诗行翻译为:“诸天诉说神的荣耀 / 苍穹传扬他的手段 /…… 无言无语 / 也无声音可听。”(The heavens declare the glory of God / The firmament propagates his craftsmanship /... Without words,without speech / without sound it can be heard.)
对中国人而言,这些诗句类似道家或佛家审美意境或诗意的回响,它们表达的是无音、无言及无形的自然之美。
“和合本”的译文并非原创。如果我们把它与施约瑟的译文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和合本”的译者在很大程度上采纳了施约瑟的中译文,他们只是使中译文更顺应了当时使用的国语。施约瑟的中译文为:“诸天诉说神之荣耀 / 苍穹传扬其手所作 / …… 无言无语 / 亦无声音可闻。”(Heavens declare the glory of God / The firmament propagates the work of his hand /... Without words,without speech,/ without sound it can be heard.)
吴经熊的译文则与众不同,他采用了五言体来翻译:“乾坤揭主荣/ 碧穹布化工 /……默默无一语 / 教在不言中。”(Heaven and earth make known the glory of God / Blue sky display the work of creation /... Silently without a word / it teaches without speech.)
吴经熊在译文中使用了《易经》中的术语,乾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坤是第二卦,前者代表天,后者代表地。
1921年冰心依据《诗篇》第57章,写下了另一首诗。
根据“和合本”对这首诗的附注,冰心和蓉子了解到它是大卫在扫罗王面前弹奏竖琴时所唱,扫罗在愤怒中“用枪想要刺透大卫,钉在墙上”(《撒母耳记上》19:10),大卫离开并“逃到亚杜兰洞”(Adulam cave,《撒母耳记上》22:1)。在这两位中国女诗人中,没有一人对这首诗的前两行产生兴趣:此时祷告者祈求摆脱其岳父为他设下的罗网和深坑,他向主求援,希望投靠在上帝翅膀的庇护下。蓉子在阅读这首诗时,并未用线标出诗人经受艰难处境的诗行。对她而言,《诗篇》主要(虽然不完全)是为晚祷者准备的篇章。对冰心而言,《诗篇》是在这个充满光明、严静和灿烂的世界上对上帝唱出的赞美诗。她的内心充满着安定、讴歌或颂美。
吴经熊对这首诗的作者大卫王所经受的磨难与伤痛则感同身受。他在翻译时虽未严格遵循作者的原意,内心却与之产生共鸣。因为这时日本侵略者已为他布下了罗网。他与家人一起被软禁在房间里,日本人挖了一个坑,把监管他的“卫兵”一起放在狮子坑中。在可能成为狮子的猎物时,他以不同方式阅读并理解了大卫写下的这两行诗句:“有主何危 / 方寸安宁 / 心怀大德 / 口发颂声 / 味率鼓瑟 / 唤醒清晨。”(If God is with me,am I in danger?/ Actually I am in peace and may repose. / In my heart there is a great virtue,/ and my mouth sings praise. / Just before the daylight,drums and harps. / summon the early morning.)
吴经熊在翻译这首诗时使用了四言诗体,这一诗体常见于中国诗歌最古老难懂的诗歌典籍《诗经》中。
在中国,为什么《诗篇》会成为《旧约》中被翻译得最多的书卷,这个问题的确令人深思。当阿罗本到达中国时,唐朝最伟大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正统治着这个帝国。他是当时世界上最具好奇心或许也是最宽容的统治者。630年,唐朝开始了向周边大肆扩张,它向西沿丝绸之路几乎抵达底格里斯河(Tigris)。
忽必烈汗(Khubilai Khan,1215~1294)的母亲唆鲁禾帖尼(Sorkhakhtani Beki)就是个景教徒,她像以前的唐太宗或唐玄宗一样,对帝国内的各种宗教非常宽容。忽必烈非常像他的母亲。据马可·波罗记载,忽必烈曾说:
有四个受到崇拜的先知,每人都敬仰他们。基督徒说他们的上帝是耶稣基督;撒拉森人的是穆罕默德;犹太人的是摩西;偶像崇拜者的第一个偶像是释迦牟尼;
忽必烈死于孟高维诺仍然滞留中国期间,其继位者铁穆耳(Temur,成宗,1265~1307)对中国的教导比对来自西方的教导更有兴趣。铁穆耳的四个继任者(即忽必烈的孙子)的统治构成了一段残酷历史,充满着暗杀、血腥及暴力。年幼无能的皇帝登基,兄弟相残,军人掌权。
1615年,耶稣会士收到教皇将《圣经》译为古汉语的许可,但他们从未开始此项工作。成立于1622年的宣教会在1655年颁布了一项限制令,禁止“任何未获写作许可的传教士所写的书籍的印制。这项法令使得《圣经》中译本的出版几乎成为不可能”。
除吴经熊外,我们不太清楚那些在19世纪和20世纪翻译《诗篇》的译者的动因。施约瑟翻译《诗篇》的一个原因,可能是19世纪60年代初期他注意到在中国许多地方,甚至上海郊区也遭到了太平天国叛军的威胁。
无论如何,《诗篇》“或许是迄今为止写下的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宗教诗集”。
(本文曾发表于《跨文化研究》2016年第1辑,稍有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