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的短篇小说《参孙的复仇》取自《圣经·士师记》第14~16章所述故事,我在1990年所作的《茅盾小说中的神话视野(1929~1942)》
除了中国的一些文学史家和批评家,其他国家的学者很少注意到茅盾具有原创性的文学批评和创作中的神话主题。在本文中,我想指出他的文学创作及批评中神话主题的来源和材料,虽然我并不能就此下断言说,这些作品和《圣经》中参孙与大利拉的故事有直接关系。
在茅盾写出这个故事之前的20年里,类似的神话战士参孙(强有力的男子)和大利拉(弱女子)形象已在茅盾的脑海里不断盘桓。他的《神话杂论》
关于第一类人物——神话中的斗士,至少有两位异国的英雄被茅盾作为民族、公民的忠诚和勇气的典范。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前夜,茅盾写作出版了一本介绍七本世界文学作品的批评著作:《世界文学名著讲话》(上海,1936)。他首先关注的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唉!海克托!不要走!……你是我的父母,我的哥哥,我的丈夫——我一生的依傍!敌人们专打你一个!
随后茅盾甚至更大篇幅地引用了赫克托耳的话,他相信他的儿子将会成为比他更伟大的英雄,能够守卫家园,他向宙斯和诸神祈祷:
神啊,保佑我这儿子,使他将来是特洛伊人中最出色的一个,是一位好心而伟大的王,他将来打仗回来,让人家赞他一声:“比他父亲还强”,让他的妈妈听了心里快乐。
茅盾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在他的爱国者同胞中罕见的战士形象。
在格波尔(H.A.Guerber)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神话》(Myths of the Norsemen)中,茅盾找到了他所推崇的第二个斗士。茅盾的《北欧神话ABC》是格波尔著作的松散译本(或者说编译),最长的一章名为“喜古尔特传说”(Sigurd Saga)。
喜古尔特同勃伦喜尔特待了三天,他拔出了身上佩带的明亮的宝剑,放在自己和新娘之间。这种异常的行为引起了新娘的好奇,喜古尔特告诉她神吩咐他婚礼应该举行。
茅盾带着一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色彩,将这段“编译”为:
喜古尔特和勃伦喜尔特同住了三天。他的宝刀亮晃晃地出了鞘,放在他的身体与勃伦喜尔特的身体之间。他这不近人情的怪举动很使勃伦喜尔特起疑,喜古尔特则解释说,是神命令要他的婚礼这样举行的。
显然,茅盾对格波尔段落的“编译”更有人情味和心理深度。茅盾同情勃伦喜尔特,对喜古尔特的作为嗤之以鼻。因此,茅盾用“同住了三天”代替了格波尔的“待了三天”,用“亮晃晃”和“宝刀”代替了“明亮的剑”。对于一对男女,“宝刀亮晃晃地”被拔出鞘所具有的性暗示意味自不待言。茅盾用更合适的“起疑”一词代替了在心理学上不太可信的“好奇”一词(如果我们考虑到在勃伦喜尔特的温暖的床上人类的正常的情感)。茅盾对这个文本的出色改写表现在对格波尔文中“异常的行为”的编译上,通过改写,茅盾把这种行为描述为一种“不近人情的怪举动”。
在第四个早晨,喜古尔特更换了勃伦喜尔特手上的戒指,请她同去尼伯龙根的王庭。勃伦喜尔特按时到达,但尴尬的是:
她深爱的喜古尔特坐在旁边,而她未来的丈夫却是根那尔。后来勃伦喜尔特和古特伦发生了争执。古特伦痛斥勃伦喜尔特不够忠诚,并以自己手上的吸金指环为证。勃伦喜尔特对喜古尔特又爱又恨,她要求丈夫的兄弟胡格尼(Hagen)杀死喜古尔特。胡格尼指使另一个兄弟古托姆(Guttorm)在深夜行刺喜古尔特。当勃伦喜尔特看到火堆中喜古尔特的尸体,她将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并要求把她的尸体和以前的爱人同葬,并且“中间则放着喜古尔特的宝刀,一如他们在山上城堡中所过三夜的状态”。
在《参孙的复仇》之前,关于妖女的形象,茅盾的批评和理论著作中有很多材料值得研究。在写作关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文章时,茅盾几乎没有注意到海伦。海伦是斯巴达国王墨涅劳斯的妻子,后来却又和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私奔。据说这一丑闻正是特洛伊战争的源头。他只引用了第3卷中“海伦检阅八位战士”中的几行,特洛伊的首领们正在互相抱怨,同情双方的战士:
无怪希腊人和我们特洛伊人要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呀!
倾国倾城的貌……
话是这么说,到底还不如让她上船回老家吧。
茅盾在《北欧神话ABC》中与格波尔的原文严格一致的是关于“美及恋爱之神佛利夏(Freya)”的章节。虽然她是太阳神“奥度尔”(Odur)“正式”的妻子,这位“金发碧眼”
在1933年1月8日完成的短篇小说《神的灭亡》中,茅盾将佛利夏称为“大淫妇”
在茅盾的《子夜》中,在上海这个“东方巴黎”的交际圈中,我们发现一位颓废的美人徐曼丽,她在上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而非神)面前表演了“死的跳舞”。随着她张开的胳膊:
提起一条腿——提得那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衣,全都露出来了。
小说中这位颓废的美人第二次出场是在吴荪甫为她庆祝24岁生日所办的酒宴上。吴荪甫是中国民族资本家的代表人物,他把香槟酒洒在了徐曼丽的头发上,并在她的裙子被海风撩开时盯着看。
茅盾在他的创作中学习了左拉,但他没有尝试去模仿左拉小说中最放荡的女性:娜娜。茅盾介绍《娜娜》的文章发表在《汉译西洋文学名著》上。他采用的是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王了一的译本。娜娜比格波尔和茅盾呈现的佛利夏更加栩栩如生。一只来自巴黎郊区的“金色苍蝇”最终把自己转变成了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左拉把她的性感,比作在血洗之后的战场上空升起的太阳。她的美丽既不空洞也不纯净如玉,她本人既不聪明也不愚蠢。她就是巴比伦淫妇的现代版。
在同一本书的最后一篇文章中,茅盾分析了王尔德著名的独幕剧《莎乐美》,这个剧本由田汉最早译成《莎乐美》。
我并没有听信我母亲的话。我问您要把约翰的头放在银盘里,这是为我自己的快乐。
拿到无辜的先知的头之后,她紧紧地“像吸血鬼一样将她的唇贴在约翰的头颅上”。
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茅盾和他的妻子孔德沚从被日军占领的香港回到了内地。在这趟从香港到桂林的充满危险的行程中
让我们回到参孙和大利拉的故事,茅盾在那次行程中可能一再读过这个故事。我在这里引用了钦定本《圣经》中这段“复仇”故事的全部内容(《士师记》16:4~30):
4后来(之前参孙曾在亭拿和一个女子结合,并在迦萨和一个妓女亲近)参孙在梭烈谷喜爱一个妇人,名叫大利拉。
5非利士人的首领上去见那妇人,对她说,“求你诓哄参孙,探探他因何有这么大的力气,我们用何法能胜他,捆绑克制他。我们就每人给你一千一百舍客勒银子。”
6大利拉对参孙说,“求你告诉我,你因何有这么大的力气,当用何法捆绑克制你?”
7参孙回答说,“人若用七条未干的青绳子捆绑我,我就软弱像别人一样。”
8于是,非利士人的首领拿了七条未干的青绳子来交给妇人,她就用绳子捆绑参孙。
9有人预先埋伏在妇人的内室里。妇人说,“参孙哪,非利士人拿你来了。”参孙就挣断绳子,如挣断经火的麻线一般。这样,他力气的根由人还是不知道。
10大利拉对参孙说:“你欺哄我,向我说谎言。现在求你告诉我当用何法捆绑你。”
11参孙回答说:“人若用没有使过的新绳捆绑我,我就软弱像别人一样。”
12大利拉就用新绳捆绑他。对他说:“参孙哪,非利士人拿你来了。”有人预先埋伏在内室里。参孙将臂上的绳挣断了,如挣断一条线一样。
13大利拉对参孙说:“你到如今还是欺哄我,向我说谎言。求你告诉我,当用何法捆绑你。”参孙回答说:“你若将我头上的七条发绺,与纬线同织就可以了。”
14于是大利拉将他的发绺与纬线同织,用橛子钉住,对他说:“参孙哪,非利士人拿你来了。”参孙从睡中醒来,将机上的橛子和纬线一齐都拔出来了。
15大利拉对参孙说:“你既不与我同心,怎么说你爱我呢?你这三次欺哄我,没有告诉我,你因何有这么大的力气。”
16大利拉天天用话催逼他,甚至他心里烦闷要死。
17参孙就把心中所藏的都告诉了她,对她说:“向来人没有用剃头刀剃我的头,因为我自出母胎就归神作拿细耳人;若剃了我的头发,我的力气就离开我,我便软弱像别人一样。”
18大利拉见他把心中所藏的都告诉了她,就打发人到非利士人的首领那里,对他们说:“他已经把心中所藏的都告诉了我,请你们再上来一次。”于是非利士人的首领手里拿着银子,上到妇人那里。
19大利拉使参孙枕着她的膝睡觉,叫了一个人来剃除他头上的七条发绺。于是大利拉克制他,他的力气就离开他了。
20大利拉说:“参孙哪,非利士人拿你来了。”参孙从睡中醒来,心里说,我要像前几次出去活动身体。他却不知道耶和华已经离开他了。
21非利士人将他拿住,剜了他的眼睛,带他下到迦萨,用铜链拘索他。他就在监里推磨。
22然而他的头发被剃之后,又渐渐长起来了。
23非利士人的首领聚集,要给他们的神大衮献大祭,并且欢乐,因为他们说:“我们的神将我们的仇敌参孙交在我们手中了。”
24众人看见参孙,就赞美他们的神说:“我们的神将毁坏我们地、杀害我们许多人的仇敌,交在我们手中了。”
25他们正宴乐的时候,就说:“叫参孙来,在我们面前戏耍戏耍。”于是将参孙从监里提出来,他就在众人面前戏耍。他们使他站在两柱中间。
26参孙向拉他手的童子说:“求你让我摸着托房的柱子,我要靠一靠。”
27那时房内充满男女,非利士人的众首领也都在那里。房的平顶上约有三千男女,观看参孙戏耍。
28参孙求告耶和华说:“主耶和华阿,求你眷念我。神阿,求你赐我这一次的力量,使我在非利士人身上报那剜我双眼的仇。”
29参孙就抱住托房的那两根柱子,左手抱一根,右手抱一根,
30说:“我情愿与非利士人同死!”就尽力屈身,房子倒塌,压住首领和房内的众人。这样,参孙死时所杀的人,比活着所杀的还多。
关于《圣经》中参孙和大利拉故事的叙述方式和风格特点已经获得了相当充分的研究。特别是詹姆斯·L.格林肖(James L.Creenshaw)的《参孙:被出卖的秘密和被忽视的誓言》(Samson:A Secret Betrayed,a Vow Ignored)提供了非常深入的研究。也有很多人对《旧约》的叙述方式做了充分研究,此处不再赘述。
参孙故事的特点是,“说”字作为直接引语的开始,以及运用夸张手法。参孙杀死了三千个非利士人,大利拉和非利士人的首领约定事成之后接受他们每人一千一百个银币。这笔钱是一个“天文数字”和“不可思议的数量”。
我无须复述茅盾的参孙故事,它和《圣经》所载的基本没有差别。茅盾的作品或多或少呈现了后五四时期中国现代文学的典型形式。茅盾曾在他的小册子《小说研究ABC》(上海,1928)中展示了对文学形式的一种思考。这部作品致力思考文学中最重要的部分:人物、结构、环境。茅盾有所选择地借用了波利斯·佩里(Bliss Perry)这方面的观点,后者《小说的研究》(A Study of Prose Fiction)于1902年面世,1925年由汤澄波译成中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关于“人物”,茅盾鼓励创作有个性的人物,这种个性不仅仅是对人物的社会、职业、信仰或者其他特点的描绘。茅盾认为仅是有个性的人物“已经可以引起读者的兴趣”。
当茅盾1942年下半年在桂林写作《参孙的复仇》时,他没有完全遵循他在20年代末提出的这些写作标准。这个短篇小说的第一句是:“像一尊石菩萨,参孙端然坐在床头,打算给她一个绝对的不理睬。”
然而这个故事的环境似曾相识。在我的印象中,茅盾可能熟悉P.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名作《参孙和大利拉》,这幅画现藏于伦敦国家美术馆,在画中参孙枕着“大利拉的大腿”
这个小说的开头完全忽略了“环境”描写,这在许多《圣经》文本中都很常见。我们可以推断这个事件发生在两个屋子中的一间,因为作者没有提到任何其他的背景。在鲁本斯画中,参孙面部的光或许促使茅盾在大利拉的房间内安置了黄铜的镜台,随后是决定性的时刻:“参孙哪,非利士人拿你来了”。等在门口的非利士人将他用铜锁链锁上,剜了他的眼,参孙成了迦萨监牢中推磨的苦工。
茅盾对这个故事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其中最重要的是心理分析,或者说是对男主人公的复杂心理状态的描绘。茅盾不在意大利拉的灵魂,他仅把她出众的“肉体”描绘为“玉体”
《圣经》中只有寥寥几笔描绘参孙的内心状态:由于大利拉的不停逼问“他力气的来源”,“他心里烦闷要死”。茅盾笔下的参孙没有如此烦闷,而是被分裂了:一边是怀疑,一边是对她的爱和好奇心的确信与理解。将近一半的篇幅被用来描绘参孙在大利拉的不断追问时的心理状态和情感。
茅盾的小说对大利拉的三个问题和三个谎言采用了倒叙的手法,参孙对“蛇似的妇人大利拉”
参孙撕裂狮子“如同撕裂山羊羔一样”
茅盾有些部分所用的语言和“和合本”接近。在参孙的三个谎言的情节中清晰可见,例如茅盾写道:“如果用七条没有干的青绳子来捆我,我的力气就使不出来”
茅盾在这篇小说中为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读者提供了一个不屈不挠的英雄典范。这篇小说写于珍珠港事件之后的几个月,应该是1942年6月4日至7日中途岛海战之后写成的。中途岛海战是日军在“二战”期间的首次失败。虽然1943年才标志着日本建立大东亚的美梦开始破灭,但1942年的下半年已经初现希望之光——日军不是不可战胜的。1942年10月26日,美军在所罗门群岛海战中重创日军。或许正是这时,茅盾在战时粗劣的纸张上写下了这样光明的一笔。这个短篇小说是应著名剧作家和导演熊佛西之邀写成,可能在完成后不久就得以出版。
在茅盾的小说中,大利拉是一个异国妓女的形象,是一个来自富饶和强大的国家的妖女。这个国家文化发达但堕落。茅盾强调了她有参孙无可抵挡的诱惑力。大利拉作为参孙时代的一个非以色列妇女,生活在迦南的西部海岸,她是“给性道德带来了很大威胁的异国女人”之一。包括非利士人在内的迦南妇女“在行为上很开放,特别是因为她们的宗教鼓励性的开放”。
茅盾在写作《参孙的复仇》之前很有可能没有读过任何有关参孙和大利拉故事的欧洲文学作品,甚至包括弥尔顿的作品。弥尔顿的《斗士参孙》和茅盾的小说最为相像,同样从爱国主义的视角赞颂参孙的英勇。但茅盾没有在文学创作和批评中提及弥尔顿的作品,或许他并没有读过这部戏剧。
茅盾从前述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中选择了对当时的他最有冲击力的参孙故事。似乎这个故事对他那些信仰共产主义或同路人的朋友们也产生了影响,包括编辑廖沫沙、文学批评家叶以群、翻译家胡仲持等。
他必竖立大旗,招远方的国民,发咝声叫他们从地极而来。看哪!他们必急速奔来……他们的箭快利,弓也上了弦;马蹄算如坚石,车轮好像旋风。他们要吼叫,像母狮子,咆哮,像少壮狮子;他们要咆哮抓食,坦然叼去,无人救回。那日,他们要向以色列人吼叫,向海浪砰訇。人若望地,只见黑暗艰难。光明在云中变为昏暗。
在珍珠港事件和斯大林格勒战役之间,中国和世界仍有希望,正像亚伯拉罕的子孙以撒和雅各在漫长的历史中所经历的,甚至现在和以后还会重现:
末后的日子,耶和华殿的山必坚立,超乎诸山,高举过于万岭,万民都要流归这山……他必在列国中施行审判,为许多国民断定是非。他们要将刀打成犁头,把枪打成镰刀;这国不举刀攻击那国,他们也不再学习战事。
以赛亚这一乌托邦理想的神话从未实现过,或许在未来也无法实现。但是它的基本准则,被作为联合国的理想和宗旨写入了《联合国宣言》。1942年1月1日,中、苏、美、英等26国在这一宣言上签字。而参孙复仇的主题在1945年8月6日至9日终于成了现实,当时站在大衮神庙中手扶“两根柱子”的参孙,经过三千年后,变成了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的两枚美国的原子弹,超过27.5万人死于这次核爆。
而在茅盾这个60多年前完成的现代启示录中,有关大利拉背叛的神话主题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本文曾发表于《跨文氏研究》2017年第1辑,稍有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