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赝品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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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娜丽莎》窃案尘埃落定还没几天,就又有人生出幺蛾子。结果直到今天,仍然有人不断追问这幅画失踪期间,是否曾被复制过。意思就是,如今挂在卢浮宫的那张达·芬奇的画作,到底是不是真迹?如果不是,卢浮宫又是怎样欺瞒公众的?

阴谋论根植于人性某一扇区,不管什么样的政治文化气候下都不乏市场,这里不再多扯。下面要说的是,这幅画确有不止一件摹本传世,马德里的普拉多(Museo Macional del Prado)、圣彼得堡的艾尔米塔什这些大博物馆,也都有收藏。另外还有一张《艾尔沃斯蒙娜丽莎》(Isleworth Mona Lisa),近年也被炒得火热,就是不久之前上海新天地展出过的那幅。

那还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当时伦敦有个收藏家,住在艾尔沃斯,意外发现一幅人物画。那是在一个老贵族的宅子里,这家人的先辈年轻时,像很多权贵子弟一样南下壮游,行程自然包括意大利。画中模特摆出一个类似蒙娜丽莎的姿势。据说此画后来被纽约新闻大亨普利策收购。

普利策写过一本书,论述该画何以出自列奥纳多之手,然后在自己旗下的书局出版。他辩称那是画家更早的一幅作品,因为画中描绘的是同一个人。反复表现同一题材,这在艺术家当中并不罕见。单就列奥纳多来说,《岩间圣母》便有两幅传世:一幅在卢浮宫,另一幅在伦敦国立美术馆。前者据信全部由画家本人完成,后者则有助手的贡献。而这幅所谓“更年轻的《蒙娜丽莎》”,曾在瑞士一家银行冷藏多年,这两年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先在新加坡,然后是在澳大利亚、韩国、中国一路巡展。旧话于是重提。

作为门外汉,本猴深感奇怪的是,像这样一个艺术史上的重要发现,为什么伦敦、纽约、巴黎的大博物馆一律渗着(意为观望待机暂缓行动)?这也太过谦让了吧。审美趣味这件事不敢瞎说——小心文化盖世太保们的眈眈鼠视把你的头发眉毛给燎了——可就凭基本的直觉,再看一下画中那张妖俗的网红脸,也该知道那件东西实在不够Cinquecento(意为16世纪)。

话也不敢说死,万一这幅画被鉴定为真迹,至少可以推翻近年兴起的另外一个新理论——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母亲是中国人,一个被贩运到意大利的女奴。一个五十好几的画家,不可能去画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母亲,否则这就不光是艺术史问题,还有量子物理。

专家判断一件艺术品的真伪,特别是文艺复兴那个时代的老物件,一定会查证很多线索,比如使用的材料、工具是否完全正确,有无人工做旧的痕迹,等等;还要检索历代收藏和转让记录,也就是要流传有序;此外还有画面的修复以及旧损画框的更换,这些都要符合档案记录。即便如此,这些细节所能廓清的区间,也仅限于某一时代、地域之内。锁定某人确为某一具体作品的作者,要比挑剔伪作更加困难。

我们去博物馆参观,一定会注意到很多古典绘画作品的表面密布着瓷釉开片似的裂纹。不管是蛋彩还是油彩,颜料都会经过干燥和老化的过程,造成画面上的细密的开裂,形成一件作品的“指纹”,加上裂缝中积塞的尘垢,很难复制作假。《蒙娜丽莎》的纹路属于典型的意大利式,几乎每一条纵线都像手相中的太阳线那样一路通天达地,鉴定时可以参照摄影档案比照辨认。

所谓的文艺复兴其实是复古;中世纪被压抑的古典文化,在危机四伏的时代里再度重燃。原本属于异教偶像的希腊罗马艺术,突然在上流社会升温。流风所及,自然涌现大批假货,填补供应缺口。一些巨匠也参与其中。米开朗基罗就靠干这个起家。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用云石雕出一件小爱神睡像,埋入地下做旧后,再谎称希腊古物出手。被他忽悠的买家权势熏天,不但自己是红衣主教,而且有个教皇叔叔——西克斯图斯四世,梵蒂冈的西斯廷礼拜堂,就因他而得名。

这个赝品没能保留至今,但同样题材的雕塑作品倒不算罕见,我们在罗马的卡比托利欧,或是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都可以看到。在苦主发现上当时,正好赶上米开朗基罗完成《哀悼基督》,一夜成名。那是一件旷世杰作,至今供放在梵蒂冈的圣彼得教堂(进门后向右看)。甲乙双方皆大欢喜。那是一个厚古薄今的时代,效仿古典大师而能做到神形皆似,本身就是才能的有效证明。

常见的伪作,并非具体名作的拟真复制,比如《蒙娜丽莎》,而是追摹某种既有的风格。一件不为人知的卡拉瓦乔或维米尔突然现世,肯定搞出大新闻。假如你的手腕高超,最终骗过了鉴定专家,心里那份儿嘚瑟足够回味终生。尤其是你自持才艺,却发现事业发展中遇到的“小人”比取经路上的妖怪还多。你渴望报复,画笔是你唯一的武器;你可以干掉那帮精英,何况还有金钱回报。

20世纪的荷兰出过一个画家,叫汉·凡·米格伦(Han van Meegeren)。此人曾经伪托约翰内斯·维米尔之名,画过一幅宗教画,名为《以马许斯晚餐》。根据《福音书》的记述,耶稣受难后,曾以不为人知的面目和两个门徒陌路相逢,直到在以马许斯的晚餐上掰分面包,才被认出。于是他们赶回耶路撒冷,见证基督的复活。这是西方近代艺术的常见题材,委罗内塞、卡拉瓦乔等人都有这方面的名作。凡·米格伦研究过“黄金时代”的荷兰绘画技法和颜料配制。他不是在临摹,而是借用昔日大师的风格,完成一次创作。

维米尔生前落寞,死后作品仍不为世人所重,它们的价值被发现已是很晚近的事。西方表现女性形象的绘画作品,要论可辨识度,他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仅次于《蒙娜丽莎》和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可根据档案记录,该画在19世纪时曾有一次转手,成交价不到10个荷兰盾。到20世纪中叶,画面损毁已经相当严重。我们在海牙莫里茨亲王府美术馆(也叫皇家美术馆)看到的样子,是后人精心修补的结果,包括嘴唇上那道闻名于世的朦胧珠光。

由于埋没太久,他名下可信的传世作品非常少,没有争议的不过35幅。也正因如此,一旦有新发现,肯定轰动全欧洲。

凡·米格伦十分清楚,维米尔的绝技无法模仿。所以他选择了大师极少涉猎的宗教题材,假装这是一件成熟期之前的早年作品。《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那样水准的杰作,他不敢碰。他的绘画训练来自著名的代尔夫特理工大学,但他学的是建筑(他为当地设计的划艇俱乐部今天还在)。学院所在的古城,正是当年维米尔生活的地方,也算实地踩过盘子。

假如条件允许,这个地方非常值得一去——有维米尔的风景画《代尔夫特风景》为证——从海牙搭乘有轨电车就能到。赶上好天气,年轻人不妨骑自行车。当地名产除了叫作代尔夫特蓝的仿青花瓷,还有熏味奶酪。除了这位画家,这里也是著名科学家列文虎克(Antonie van Leeuwenhoek)的老家。可惜他们毗邻安眠的红砖老教堂(Oude Kerk)因年深日久,已明显朝门前运河倾斜,现已不再开放。

凡·米格伦回来就去了海牙,还在那里举办过一次画展,画中形象大部分是17世纪风格的人物,其中一幅的主题正是基督在以马许斯,算是他后半生事业的一次预演。当时艺术圈的中心正被立体派和超现实主义占领。评论家认为凡·米格伦不过是一个匠人,毫无原创力;反之,他也憎恨现代艺术的肤浅、丑陋和趋时。

在海牙,凡·米格伦加入过一个从事艺术品造假的地下团伙,专门蒙骗美国的“新钱”。正是那些人的销货渠道,让他得以施展技艺,赚得平生第一桶金。现在,他已攒够了实施报复的资本,并锁定了第一个目标。那个人叫布雷迪乌斯,一个鉴定维米尔的艺术界权威。

依照凡·米格伦最初的计划,这件伪作一旦受到圈内承认,他就立刻向全社会公布真相,以此羞辱那些曾经羞辱过他的人。布雷迪乌斯果然中招,认定《以马许斯晚餐》确属真迹,还赞叹该画良好的保存状态,“就像刚从工作室拿出来一样”。只有这句话显示出一个鉴赏家的眼力。借用北京行内评论假古瓷爱说的一句话:摸着烫手。

假维米尔马上以天价卖出,也迎来各界欢呼,鹿特丹的博伊曼斯·凡·布宁根博物馆(Museum Bojimans van Beuningen)以及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展开竞拍,最后前者胜出。米格伦知道自己会成功,可没想到竟能如此成功。他学会了挥霍、酗酒、泡明星。为了高额收入,他只好继续造假捞钱,失去了坦白的勇气。

更糟的是,长期揣摩仿效前人的代价,是他果真丧失了原创的能力。接下来是二战爆发,荷兰被德国人占领。沦陷期间,凡·米格林伪造的另一幅维米尔,同样表现《圣经》题材的《耶稣与犯奸淫罪的女人》,辗转落入纳粹头目赫尔曼·戈林之手。为此他战后被控通敌。

直到可能面临死刑,凡·米格伦才交代了以往制售赝品的经历。伪造毕竟没有叛国那么严重。然而,他必须当众再画一幅维米尔,以此证明自己有能力犯下一项较轻的罪行。一夜之间,他成了骗倒纳粹帝国元帅的英雄,法庭仅以伪造罪判他入狱一年。刑满后的画家晚景凄凉,很快就死了。

人类创造行为的历史上,不知多少荣耀,来自匿名造假者谦卑的让度。面对无名英雄们,每一个据他人成果为己有的剽窃犯,都应深感惭愧。至于说凡·米格伦,碰巧案情反转,这才引出一系列啼笑风波。他绘制的赝品,从构图到笔触,从颜料的调配到画面的裂纹,全被列入专家们的雷达搜索范围;有些研究还把那些假画,提升到如何界定真实性的哲学高度。因为名气太大,大到能被博物馆收藏,那些假货本身,又成为后人仿造的对象。而那些造假者当中,就有他的亲生儿子雅克。

站在博物馆的立场上,想对赝品完全免疫,怕是不大现实。重要的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本就是凡·米格伦“作品”的最大藏家,近年干脆又添置一件他咽气时留下的石膏面模。在维也纳,也有一家赝品博物馆建成,他的大作也出现在馆藏名录当中。而同城另一家美术馆,著名的阿尔贝蒂娜(Albertina),为延缓一些名作的老化,经常把复制品挂出来展出,其中就有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野兔》。

伦敦国立美术馆做过一场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的展览,这里值得补记一下。那是几年前,这家声誉极高的博物馆做过一次自我清理,拿出历代购入的伪造藏品陈列展示,同时介绍了当初遭受蒙蔽的过程,还有后来重新鉴定的报告,其中有些案情屡次反转,颇有悬念。比如,该馆19世纪时曾在佳士得拍卖行购得两幅波提切利的作品,其中一幅就是馆藏重宝之一的《维纳斯与马尔斯》;另一幅后鉴定为同时代仿作,可当初的购入价,反倒远高于真迹。

另有一幅《戴面纱的圣母》,博物馆也是作为波提切利作品收购的,所有技法细部看着也像。直到有人指出画中模特不对——虽说也是圆眼锥脸的类型,可感觉就是更像现代电影明星。于是这才拿到实验室检验,发现蓝色颜料的关键成分不是天青石,而是19世纪发明的普鲁士蓝。蛀虫蚀出的洞孔,也是现代人用细钻伪造的。

不过,反转也会带来意外的惊喜。这里有一幅《康乃馨圣母》,曾被长期判定为近代人的摹本,原作则出自拉斐尔手下。直到近年,美术馆一位研究人员重新审查该画,确认这是大师本人的作品。大新闻一出,立刻涌现出一批唱衰者,指出作品技法的种种问题,特别是人物腿部的解剖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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