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博物馆展出复制品,绝非只有维也纳的阿尔贝蒂娜这一家。至于吉维尼的莫奈花园,摆出来的全是复制品。怎样看待真迹和复制品,涉及各种文化和伦理问题。后者通常只是前者的影子,就像专替政要挨子弹的替身。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真迹失传。现藏罗马马西莫浴场宫(Palazzo Massimo alle Terme)的《掷铁饼者》,就是一件古罗马复制品,而不是希腊原作。
即便在佛罗伦萨这样的近代艺术发源地,事情同样如此。比如《拉奥孔》,即传说中米开朗基罗伪造的那座古代雕像,也是古罗马复制品。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作品,但凡学过几天艺术的,一定画过它的石膏模型,作为素描基础训练。除了紧张扭曲的体姿,这个人物极度夸张的面部处理,早已经进入人类表情包的常用词汇,代表一种纯然的、没有救赎的、无望解脱的痛苦。
米开朗基罗或许没有伪造过它,然而它的巨大影响力,却在米氏中后期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不论雕刻作品如《被缚的奴隶》,还是西斯廷礼拜堂的穹顶画《末日审判》,莫不如此。由此,文艺复兴时代前期的静穆典重,逐渐让位于通过动态造型,展示心理上的洪荒之力,同时预告了下一个世纪的巴洛克风格。德国思想家莱辛曾以《拉奥孔》为题,论述造型艺术和文学之间的气质分野;受限于人类的心理承受力,诉诸视觉的表现痛苦的方式,理应赋予美感的形式。当然,真实的艺术实践,早已否定了这一原则。
《拉奥孔》是泛希腊化时代的典型作品,来自佩尔加蒙,作者据信是罗德岛的匠人。在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是一个古代祭师,因为泄露天机(试图揭开特洛伊木马的秘密),被司掌海洋的波塞冬用巨蛇缠死,两个儿子也被连坐。按照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的描述,他向同胞呼吁,小心这木马,不要相信希腊人,哪怕他们带来礼物!西方人把黄鼠狼给鸡拜年,说成希腊人送礼,就是从这儿来的。
关于这组雕像,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就是死于观察维苏威火山爆发的那位神人——曾经有过记述。此后雕像长期湮没无闻,直到16世纪初再次出土,并由当时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购得。
尤利乌斯二世身后,继任者利奥十世出于政治平衡的考虑,曾颁下一道法旨,委托雕塑家班迪内利(Bartolommeo Bandinelli)复制一件按比例缩小的《拉奥孔》,赐赠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就是把列奥纳多·达·芬奇请到法国的那位国王)。可做好之后,教皇发现这件高仿太好了,好到舍不得出手,便又翻铸了一件青铜版,送给北方的化外之辈。利奥是一位出自美第奇家族的教皇,也是人文主义者,所以这件复制品后来被收藏在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
这里地处佛罗伦萨老城,凭窗向外,满眼是阿尔诺河两岸的景致,横亘水面的是几座古桥。先是那座布满店铺的老桥,再向西是圣三一桥。后者是一座三拱石桥,因为造型优雅,自古就闻名于世,其北端就是托尔纳博尼街(Via Tornabuoni)路口。因为汇集各大奢侈品牌专卖店,那里近年吸引了不少扫货的游客。桥的另一端,有人相信就是诗人但丁邂逅贝雅特丽采的地方,不过这个说法基本不靠谱。
博物馆入口位于领主广场一角,本属市政办公机构,并非用来展藏艺术品。Uffizi这个词,就是offices的旧意大利语写法,类似署衙之类。它始建于16世纪中叶。当时统治佛罗伦萨的,还是美第奇家族掌门人科西莫一世。启动阶段的设计师是瓦萨里。
这个瓦萨里在绘画、雕塑、建筑等诸多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天顶画、圣十字教堂中的米开朗基罗墓,均出自其手。文艺复兴这个概念,也是由他率先提出。只是他的《艺苑名人传》太过出名,不但记载了文艺复兴时代诸多艺坛巨匠的八卦画闻(拉斐尔死于纵欲脱阳,就是他的说法),还一个不小心,开创了西方艺术史写作的先河,光芒反倒遮掩了主业。
瓦萨里有名的建筑作品之一,就是那条贯穿老桥,连接阿尔诺河南北两岸的覆顶式走廊。惊悚片《但丁密码》里,汤姆·汉克斯和女医生就是被无人机逼入这条通道,一路逃到维奇奥宫
这是一条比较文艺的逃跑路线,要是从圣三一大桥过河,那就直奔托尔纳博尼街购物去了。这条封闭长廊是乌菲齐的一部分,靠近博物馆那一段,两侧墙上挂满历代大师的自画像,从利皮(Lippi)、拉斐尔直到现代的名家。电影里,这些都是一闪而过。要想进去看,只能报团,而且还不便宜。
假如非要在西方各大博物馆中选出一个头名,本猴也像很多人一样,把这一票投给乌菲齐。坐拥美景是一个因素,可远不是最重要的;价值无与伦比的馆藏也可以稍后再提。首先,它不是通过军事征服或是撒钱来获得收藏的。这是一个内生型的有机体,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积累的结果,没有强行的移植和仿效。它是现代文明发源的一个物质化缩影。
从中世纪晚期到文艺复兴时期,就在它周边,这个小小的区域,曾以惊人的连续性,汇聚过大批绝世天才。从历史长河的角度来看,这些人的贡献和影响,恐怕远非当今硅谷各位大佬所能相提并论。
说起文艺复兴,我们总是想到乌切洛、皮萨诺(Pisano)、乔托、吉贝尔蒂(Ghiberti)、多纳泰罗(Donatello)、布鲁内莱斯基(Brunelleschi)、波提切利、列奥纳多、米开朗基罗——像不像报意餐菜单?——这些人物。但在他们背后,还有更为深刻的社会文化演变。这个地方的世界性贡献,肯定不能忽略金融、财会簿记及政治理论(马基雅维利就是这儿的人)这些更为基础的部分。这里也是歌剧和芭蕾舞的发源地。
于是就要提到美第奇家族,因为没有他们,乌菲齐也就不会存在。关于这个巨大的话题,这里很不专业地说个大概。这个用粗体字载入史册的显赫家族本起于微末,从美第奇(Medici)这个姓氏猜测,先辈干的或许是郎中一类的营生。那会儿可不像现在,大夫们全都揣着博士学位,好些还是协和、哈佛的牛人。美第奇家族进城之后,又经过几代人经营,开始涉足获利丰厚的银行业,实力一路发展壮大,和一些老牌望族分庭抗礼,同时也通过联姻等手段合纵连横。
除了经营金融和羊毛加工(这是本地区制衣业的历史基础),美第奇还要争取自家子弟更多地进入行会,甚至市政部门。衙门里没人,行吗?这个家族的发展,是早期资本主义的一个典型案例。15世纪初,这个家族进入第一个兴盛期,成为执当地事务牛耳的家庭,不但有了公爵的封衔,还在这个小共和国搞起了世袭。而当时的佛罗伦萨,已经取代老对手锡耶纳,成为欧洲金融中心。几个节点叠加,最终促成一个新文化的动力机房。
美第奇家族的银行霸业维持了将近百年,在其全盛时期,分支机构遍布欧陆,甚至伦敦。那个时代,放贷获利还被教会视为死罪,要是抓了现行,可能会有火刑伺候。利息来自时间差,而时间属于上帝,人不得僭越。问题在于梵蒂冈拥有教众贡献的巨额收入,可教士又不能理财,只能由俗人代劳。此外,美第奇银行还会利用各国货币的差价,互兑获利。干这单买卖,要在各路教俗权力之间长袖善舞,投机、行贿、拍马屁,一样不能少。
这是高风险生意,除了在政策法律的灰色地带走钢丝,大人物也不把债务违约当回事。此外,阴晴不定的政治气候,再加上虎视眈眈的内外敌对势力,都不让人省心。当时缺少评估风险的手段,只能定下死规矩:向红衣主教贷款不得超过三百金币,罗马商人和德国人不靠谱,绝不能借。最理想的客户是教廷人员。他们有什一税这项稳定的财源,而且商业信用良好。至于利息,最好解释成钱庄领取的打赏钱。
越是这样,越需要摆出盛大的排场,通过软实力自证合法性。于是文化产业派上了用场。文艺复兴运动最重要的一支,就是这家人赞助出来的。反观巴伐利亚的富格尔,财力远胜美第奇家族,基本就是闷声发财。那个年代,一组壁画带来的社会心理冲击,远超过当今一部大片。可完成这种规模的制作,仅仅颜料一项(需要天青石等稀有矿物),就是一笔不小的预算。此外,修建圣母百花大教堂、圣马可修道院,还有翻译希腊典籍,哪一样离得了这家进钱的铜商?
1737年,美第奇家族最后一个直系后代安娜·玛利亚·路易莎,把家族的全部收藏捐献给托斯卡纳政府,条件是这些艺术品永世不得离开佛罗伦萨。1765年,拥有这批藏品的乌菲齐博物馆正式开放。当时欧洲北方各国,包括英国的上流子弟,都有结业后南下壮游的风气。到意大利领略古典文化,是这项成人礼的重要一环。这些人最主要的目的地,一是罗马,二是威尼斯。由此也能看出特权阶级的传统兴奋点——权势,还有享乐。
这当中也有人去佛罗伦萨观赏美第奇家族的艺术收藏。当时最受推崇的不是本地名家,而是几个威尼斯人,特别是提香,还有同样来自东海岸的拉斐尔。今天我们说起这些名字,用的还是英语音译,而不是提济亚诺·韦切利奥(Tiziano Vecellio)、拉法埃洛·桑济奥(Raphaello Sanzio)。而把佛罗伦萨按意大利语说成翡冷翠(Firenze),感觉也挺有范儿。就像不久前,老外不也管孟子叫“孟修斯”吗?
趣味的变化发生在19世纪,此时14~15世纪的佛罗伦萨本地艺术渐渐获得国际声誉。人们开始熟悉一批新的名字,文化意餐的菜单也翻到新的一页。乌菲齐的展廊就沿着这条线索开始。在楼上的前几间展厅,你会看到那些明星大师的老师,比如乔托的老师奇马布埃(Cimabue),还有列奥纳多的老师韦罗基奥(Verrocchio)。还有乌切洛、杜乔、马提尼(Martini)这些早期巨匠。意大利艺术正是通过他们的画笔,由中世纪进入文艺复兴阶段。
这些作品大多是圣像,拜占庭风格的印记依然明显,画中的人物造型刻板,缺少景深。当然,这些都是现代人的看法。在人民普遍笃信宗教的年代,绘画的功能并非描摹实体或者抒情想象,而是作为提示教义的符标。但历史的脚步就从这里加快。稍加留意,你会发现圣象中原本作为标配的那圈光环逐渐淡化消失,同时你会看到一幅非宗教题材的早期作品——乌切洛的《圣罗马诺之战》(Batteglia di San Romano)。他描绘的,是佛罗伦萨和锡耶纳之间的一次战役,骑兵集团的混战场面,它是在山景的衬托下展现的。
经过中世纪千年的缺席,风景再次回到人的视线中,被描绘,被观赏。同时它也预示了列奥纳多笔下一些人物的背景,包括《蒙娜丽莎》。还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影响,如卡尔维诺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描写的空壳骑士,灵感来源就是乌切洛画中的盔甲。
人们经常借用Quattrocento、Cinquecento这些词,来指代意大利艺术的15世纪和16世纪,感觉格调甚高,可对于当时的普通民众,那是一个极端黑暗的时代,邦国之间战事频仍,不时还有外部干涉。后来的奥地利首相梅特涅(Metternich)说过,意大利只是一个地理概念。1499年,就是米开朗基罗完成梵蒂冈《哀悼基督》雕像那一年,法国人挥兵南下,占领米兰。当时列奥纳多正在那里设计一座战马铜雕,完成的泥稿被法军当作练习射击的靶子。1527年,巴巴罗萨的乱军进入罗马屠城,居民大部分死难,简直就像这些年的伊拉克。
再坚定的信仰,也有动摇的时候。文艺复兴艺术,特别是早期,主要还是接受教会委托。在一个生死无常的年代,就更需要以艺术为媒介,把天国和地狱的景象,通过拟真,呈现给世人。写实传统——俗话叫画得像——就此而来。透视感、准确的解剖和光影对比,成为标配。
其中很多技巧,希腊罗马古已有之,于是就要复兴。基督教之前的异教神话和哲学思想,也随之“偷渡”而来,进入人文主义的视野。原本属于技术的权宜之计,结果却是彼岸世界的人间化、舞台化。然而,新派作风说是写实,实为穿越。当时的画家不懂考古,也没去过中东,画中的建筑、衣饰都是自己生活中的样式。
人文主义的另一个副产品,是人性的普遍自觉。落实到艺术上,就是肖像的出现和普及。这里也有经济因素。那个世界当中不但有战争,也有繁荣的城市商业。否则怎么会有美第奇这样的家族?随着一个政治上无权,却有可观消费能力的社会阶层的出现,艺术家开始接受另一种委托,一种来自他们本阶级的委托,创作小题材作品。除肖像之外,还有静物和室内家庭生活。总之就是肯定日常现世,也就是所谓的市民口味,回避重大问题。咱别看不起这些,《蒙娜丽莎》就是这个领域的杰作。
美感也由此被特别强调。在乌菲齐,你会在一对师徒的作品当中,看到这一流变过程。先说师傅。这位名叫菲利波·利皮的画家是个屠夫的儿子,自幼失怙,长相也不讨喜。按照瓦萨里书中的记述,他从小被送进修道院,但不好好读书,只爱画画。身为出家人,他屡犯教规,还劫持过一个修女。这个修女面容秀美,有几分像法国影星贝阿(Emmanuelle Béart)。乌菲齐藏有利皮的《圣母与圣子》,就是用她做模特,可以作为印证。再就是人物面部微妙的光效处理,仿佛把列奥纳多的晕涂法提前了几十年。利皮的风格,甚至模特的相貌,在其弟子波提切利那里得到了继承。不同之处是,波提切利对美的理解,似乎更多带有新柏拉图主义倾向,强调精神的超越。
这也是中世纪哥特风格的遗响。波提切利的很多作品,都会透露出遗世羽化的升华气息,就像馆中那幅《维纳斯的诞生》。画中女神的立姿有个术语叫contrapposto,重心放在一只脚上,体态略呈S形。在这幅画中,她轻盈得没有重量,可如果是雕像,这样的姿势就有危险,比如卢浮宫的断臂维纳斯,胯间的围布并非用来遮羞,而是承重。最近有人发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那只受力的脚上已经有了裂损。
2009年,这座役龄超过五个世纪的古老建筑,完成了一次全面整修。重新对公众开放后,《维纳斯的诞生》前面放置了一个深浮雕般的模型,供失明人士多少领略作品的大意。这种做法,在老城北面的圣马可修道院也被用于弗拉·安吉利科(Fra Angelico)修士的《圣母领报》(Annunciazione del corridoio Nord),十分人性化。
波提切利去世后,很快被世人遗忘。新一代大师米开朗基罗发展出更具攻击性的风格,开创了新的时代。直到1853年,他的《春》(La Primavera)在乌菲齐雪藏多年后被重新展出,立刻晋升到偶像级地位。当时,言必称拉斐尔的学院派,锅炉冒不出汽了,但又不是所有画家都像法国同行那样激进,于是拉斐尔之前的艺术,重新成了灵感之源。此后他对西方艺术,乃至时尚产业的影响,从未中断过。
除了壁画和架上画,波提切利还对文学插图有过贡献。他为但丁的《神曲》绘制的插图,有近百幅保存至今。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但丁密码》中用来解谜的地狱地图,其完成度最高。图中的地狱——更像陀螺、漏斗、蘑菇云还是龙卷风?——是用铁笔先在羊皮纸上划痕,接着用铅笔沿线勾勒,最后涂色,都是细密画般的手艺。如果仔细观察,可以从密如虫卵的人形中,看到穆罕默德被开膛,而但丁的理想女性贝雅特丽采,则像他的花神的微缩版。稍提一句:这张画并不属于乌菲齐,而是收藏在梵蒂冈图书馆,要等那里的修护工程完成,才能看到。
但丁的巨著,是意大利语文学的始祖,也是西方文学由拉丁文转向方言俗语的最早实践。他在诗中叙述自己追随罗马诗人维吉尔游历九重地狱,目睹罪灵们饱受苦刑。
这是一个在路上的主题,古典智慧的引导至此达到一个奇点,世界就要进入新的时代。在随后的《炼狱》中,维吉尔对但丁说:孩子,你已阅遍无常之火、永恒之火,前面的路,已经不是我目力能及。除去神学的隐喻,这个中世纪诗人也对一个残暴动乱的,同时充满创造活力的未来心有所感。
走到波提切利这里,文艺复兴仍未进入全盛时期。后面的作品同样伟大,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它们的意义经受得起改朝换代,甚至更大的历史变迁。经典作品的世俗价值或有涨落,但它们总能卓然立于潮头,乃至自身背景之上。平台即使再强大,也是易衰速朽的宿主,而自身的美感基因,却能遗传久远。问起谁是波提切利,至少你会想起那个站在扇贝壳上的美女,可说起他的甲方美第奇家族,我们的记忆配额就会突然吝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