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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艾克及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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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鲁日,今天最有名的,恐怕就是纺锤编织的手工蕾丝。穿过老城的戴佛运河边,为游人指路的地图也是这样的编织品,尺幅巨大,更像宣传城市形象的招贴。虽说也是中世纪故迹,且有“北方威尼斯”的俗称,这里却开阔很多。从大钟楼、圣母院,到圣救世主大教堂,主要地标都时时可见,可以用作方向的参照。到底是北方,水面随处有天鹅悠游而过,拖曳着几道尾涟,扰乱沿岸古旧砖墙的倒影。

但在中世纪的全盛时期,这座港汊纵横的水城中往来穿行的,都是来自各地的驳船。贸易和纺织,曾使这里财源广进,虽说那已经是400年再往上数的年月。评估一座城市全盛时期的成就,永远要以它衰落之后沉积的美感作为衡量标准。就靠着这笔遗产,布鲁日百年前就把旅游开发成重要产业。单从人头来看,来到布鲁日的外国游客先会拥向圣母院,一座红砖结构的哥特式教堂。这里供放的云石圣母像,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这是他的雕塑作品旅行到的最高纬度。

不同于威尼斯的是,它在航运、教育、酿造、工程等领域,始终保持着相当的水平。即便如此,它仍是一座属于往昔的城市,它最辉煌的一页被夹载到博物馆中。一个包括郊区面积不到140平方公里,人口10万出头的城市,却拥有30多家博物馆。其中最重要的,当数格罗宁格博物馆(Groeninge Museum)。

这座强调地方性的展馆规模不大,前身也是一座中世纪修道院。它弥足自傲的一点,是为公众提供了一种油画发源地的想象空间。也正由于地理因素带来的优势——当然也是局限——该馆的重心放在早期尼德兰绘画上,兼顾其他。

这里先插一句题外话:艺术史上的尼德兰,指的并不是荷兰。前者是一个地理概念,后者则是“三十年战争”后,尼德兰北部七省脱离西班牙统治后形成的一个国家;前者是14~16世纪北方文艺复兴的重要部分,后者则属于巴洛克时代,出现了伦勃朗、哈尔斯(Frans Hals)、法布里蒂乌斯(Carel Fabritius)、维米尔这些名家。

说起尼德兰绘画,爱好者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通常都是扬·凡·艾克的《自画像》,还有《阿尔诺芬尼夫妇像》。后者经常作为最早的油画杰作,出现在各种书刊网页之中。两件作品目前都在伦敦国立美术馆。这种大型博物馆的长处是馆藏丰厚、包罗万象,代价则是作品与原初语境的剥离。当然,这个问题对于任何博物馆都存在,即便就在本地,轻重不同而已。但无论如何,解释权交到别人手上,多少是种遗憾。

格罗宁格博物馆的明星也是凡·艾克。在很长时间里,他都被当作油画的发明人介绍。这事儿又跟那个瓦萨里有关。他像百晓生一样,历数意大利艺坛家珍名胜之后,笔触又一路延伸到北方。所谓文无第一,画也一样。油画的出现,应该不是孤立事件。与他同代的罗伯特·康宾(Robert Campin),对此也有贡献。和作品被这座博物馆收藏的很多尼德兰画家一样,凡·艾克也是外来移民。商业中心总能吸引到各类人才。

等这位画家在布鲁日定居安家,已经是一个有些基础的老男人了,于是他娶一年轻女子为妻,家族大概是下层贵族,也算步入了庸俗的成功者行列。关于这位凡·艾克夫人,我们只知道她名叫玛格丽特,娘家姓氏已不可考。再就是她喜欢彩票这种当时的新鲜事物。旧时代的女人,如果不是出身显贵,基本都和草木同朽。所幸她嫁的男人是画家,总算留下一幅肖像,收藏在格罗宁格博物馆。

就像很多早期北方人的作品,这幅画充满细致的局部描摹,但人体结构比例不准确。尼德兰地区经济繁荣,战乱较少,民生普遍富足,社会秩序稳定,政府执法更严明,艺术家们自然没有意大利同行那么多接触死人的机会。列奥纳多很早就曾追随韦罗基奥,解剖过不少尸体。他在手稿中绘录的大量肌肉、骨骼的构造,都是这样积累的。米开朗基罗也这样干过,虽说这并不合法。

凡·艾克的人物神态也显刻板。其中或有哥特风格的影响,但也不妨看成另一种写实,毕竟欧洲北部的人不像南方人那么多表情。当然你也可以举出反例,比如刚刚提到的《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画中人物就来自意大利的卢卡。那个新婚丈夫的职位,恰好就是美第奇银行派驻布鲁日的代表。凡·艾克留存至今的作品不多,且大多完成于定居布鲁日之后。

这个人的经历比较特别,青年时代曾在勃艮第公爵府任专职画师。这一职位给了他一份侍从的薪水,除了当作铁饭碗,还能给他较高的社会地位,至少不用为订货犯愁。虽说出身平民,但他接受过古典教育,通晓希腊语、拉丁语甚至希伯来语。这样的修养对他混迹宫廷,应该不无帮助。除作画之外,他几次出任外交使节,甚至履行秘密使命。他与其兄合作过一幅画,表现耶稣下葬的场景,天使背后的远景,正是耶路撒冷的天际线。这是文艺复兴时代唯一准确表现圣城景观的作品,说明作者可能见过实景。

格罗宁格馆藏的凡·艾克作品中,更重要的是《卡农的圣母》(The Madonna with Canon van der Paele)。这是当地一个富有的神职人员委托画家绘制的一幅油画。就像上文所说,早期油画不是画在帆布上,而是橡木板上。这里还能发现作者在画框上签名的习惯。作品属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画种,术语叫sacra conversazione,勉强翻译成“神圣会话”。画面中的核心人物都是圣母子,同时也会出现使徒、圣人,还有他们之间的互动。

这幅《卡农的圣母》是凡·艾克的晚期作品,可以集中体现画家的主要创新和风格特征。委托人跪拜在圣母子和圣多纳(布鲁日的守护圣人)面前,手捧祈祷文和眼镜。15世纪的尼德兰,眼镜还是奢侈品。这一地区曾以磨制镜片闻名,就连斯宾诺莎都是业内人士,但那是后来的事。这个视力工具,暗示着人物的博学以及富有。

另外值得留心的是画面深处的窗子。它们全部装嵌了玻璃,而且质地平整。当年,这种透明材料的制作成本极为昂贵,哪怕显贵之家,外出巡游期间也都要把玻璃拆卸下来,小心存放,至于寻常百姓,只能靠开闭木制窗扇透气挡风。因此画中情景即便属于个别现象,也足以说明布鲁日的富庶程度。

这件作品再次展示了画家的细部技巧,从圣母宝座的刻饰,到东方地毯的细密纹样,从圣多纳法衣上的织绣纹理,到圣乔治盔甲上的倒影。画里面,戎装圣骑士的头盔成了一个弧面反射体,倒映出在场的人物,就像《阿尔诺芬尼夫妇像》中的凸面镜。他的金属甲叶上,还有另一人的倒影,正是凡·艾克自己。这个细节并非噱头,它折射出画家的身份自觉,也预演了委拉斯凯兹在《宫娥》中植入自身形象的处理。

布鲁日地处富裕的佛兰德斯,除了发达的海上贸易,编织等产业同样领先欧洲大陆,自然成为强权觊觎的对象。那个时代,一个富有的自由城市若要摆脱大封建主的控制,必须拥有强大的军队,但在火器普及之前,这基本没有可能。欧洲的贵族就是一帮军阀,打打杀杀是他们吃饭的行当。让一帮商人带着老百姓跟他们拼刺刀,纯属作死。

早期的枪械,不论精度还是射速,都没法和弓箭相比——还得等到发明膛线以及后膛装弹才能有所改善。它的长处是降低了训练难度,以使工商业阶级也能负担得起。而这一天到来之前,武装掠夺比起生产积累还是一桩更好的生意。

后来哈布斯堡家族的马克西米利安一世迎娶勃艮第女公爵玛丽,将这方宝地纳入囊中。接着便是加倍课税,贬值货币,商家苦不堪言。他们不止一次组织反叛,甚至曾经扣押马克西米利安本人。这个后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同意向地方政权归还权力,可他刚一脱身,立刻就背弃诺言,引来大军进犯,封锁当地主要商道。海峡对岸的英国趁机落井下石,派舰队封锁布鲁日港。此事对当地影响深远。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登基后,把帝国曾经给予布鲁日的若干特许权,转手赐予更靠北方的安特卫普。

作为屈服的姿态,市议会委托画家吉拉德·大卫(Gerard David)绘制了双联画《冈比西斯的判决》(The Judgment of Cambyses),向皇帝公开致歉。根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载,波斯国王冈比西斯二世把一个收受贿赂、审判不公的法官剥皮处决,再把其人皮蒙在他的座椅上,留给继承父职的儿子。

这组画原本悬挂在老城广场的市政厅,用以警示后人,切勿见利忘义。其中的一幅,就是表现行刑的那部分,后来转藏于格罗宁格博物馆。几年前,乌克兰的美女总理季莫申科(Tymoshenko)被控滥用权力,她的粉丝举着这幅画的复制品,呼吁司法公正,为这幅画增加了不少曝光率。

有部很受欢迎的黑色匪帮片,叫《在布鲁日》(即《杀手没有假期》),大家或许看过。片中的两个杀手,暗夜登上市政厅不远处的大钟楼,接着就出了人命。假如在白天,从这个制高点向西远眺,你会看到一组风力发电机的叶轮,再往远处是一座通往北海的港口。然而直到15世纪,钟楼下的老城就是港口。但此后不久,北海水面下降,海岸线一路退至20千米外,财富也随城中主要运河一起开始干涸。

19世纪末,象征派诗人罗登巴赫在小说《死城布鲁日》中,为这个昔日繁华港埠派定了一个颓败而充满诗意的文化角色。此时它早已划归比利时这个现代国家。进入衰落期后,布鲁日的经济文化地位,逐渐被安特卫普和更靠北方的阿姆斯特丹取代。通过反抗哈布斯堡王朝最终获得独立的荷兰,此后成为这一地区的新主角,进入自己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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