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道,古已有之,近代以来蔚为大观。多谢这一古老传统,我们才可能在博物馆里看到各种珍稀之物。在前面讲到纽约大都会的时候,我们讲到博物馆的功能之一是提供公共教育。
博物馆通过展览设置,向公众传达基本的文化理念。所以你很容易从一个地方的博物馆,大致判断这个社会的价值取向,即便不中,亦不会太过离谱。比如,延安高架路下面的上海老自然博物馆,以前会在很多动植物标本的说明中指出该物种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而在雕塑公园的新馆中,这类说明已经彻底消失。从这个细节本身,就不难看出一个城市的进步。
世界上的一线博物馆,大多属于艺术展馆,也就是美术馆。大家熟悉的卢浮宫、大都会,都偏重于艺术。但这并非事情的全部。即便上述两家大展馆,也有大量文物并非艺术,而是实用品,比如那些古老的工具和兵器。毕竟数千年来的人类文明史,主要部分还是在生产、贸易、作战方面,而审美只是资源积累到相当程度后才会产生的附带现象。何况文物收藏的历史本身,经常就会伴随着军事征服。很多朋友看见土豪们在拍卖行砸钱,觉着倍儿俗,可这比起早年贵族们的掠夺,已经文明进步了不知道多少。由于这样的历史基因,欧洲大博物馆在炫富和标榜武功这些事情上,经常不能免俗。
更不用说军事类博物馆了。它们从来就是干这个用的,比如帮着军迷们添几把虚火什么的。巴黎荣军院(拿破仑葬于馆内)堪称这方面的翘楚。军方本身往往就是大藏家,比如各国历朝历代的武器装备,从古代的刀剑甲胄,到现代的战机坦克。它们拥有巨大的受众群体。世上又有几个男生的成长历程,没有过军迷、拳迷、球迷的阶段?更何况,人类的历史首先就是暴力史,智慧技能也首先用于非和平领域,包括我们引以为傲的计算机、互联网。
但有一个例外。在德累斯顿城北的施陶芬贝格大街,可以看到一座苏联士兵的纪念雕像,底座下供放着新鲜的花环。再往后,则是一座旧式建筑。不难看出这栋石厦的设计原本属于中规中矩的一类,并无称奇之处。除了一点——一角利刃般刺出的金属突出部分,仿佛一刀斩断了背后的整个历史。这个前卫与复古混搭的设计,一瞬间抓住了媒体和观众的眼球。他的设计者是犹太裔波兰建筑师丹尼尔·里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因为设计柏林的犹太博物馆以及主持纽约世贸中心重建,他早已成为该行业的明星人物。
这座博物馆是个改建项目,原建于19世纪,本来的用途是军械库,后改为联邦国防军军事历史博物馆
展区呈现的,自然是一个关于暴力的历史叙事。它的序曲是一座该隐和亚伯的青铜塑像。在《圣经·旧约》中,该隐出于嫉恨谋害了亚伯,因为上帝青睐的是弟弟供奉的祭品。这个兄弟相残的故事为整个展馆定下悲剧的调性。像很多军事类博物馆一样,这里展示的内容从技术装备、战争思想,再到军人这一职业本身。打仗这件事,重要因素无非是机动、防护及打击力。在使用冷兵器的中世纪,集中体现这些因素的,是重装骑士。他们的甲胄、剑盾,至今仍是人们中世纪想象里的主要元素。
展区里引述了克劳塞维茨“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的论断。比如教会起初反对战争,但体制化教会实际上人仰赖军事贵族护教。于是出现了战争的性质是否正义的问题。为了反抗侵略,动用武力除暴助弱是匡扶正义,为此献身的骑士,其灵魂也将得救;为前往东方的朝圣者提供武装保护,也能得到赎罪的报偿。这些均属骑士道原则。但自文艺复兴时代起,来自东方的突厥人依靠先进的火炮,成为传统骑士的巨大威胁。
就像前文当中说过的,早期枪炮的精度和射速,都远逊于弓箭。它的技术优势来自别处,其中最主要的是降低训练难度,便于推广。在合理的阵形和兵种配置下,装备管状发射火器的步兵已经可以战胜骑士。对于各国君主或是城邦来说,战前招募新型雇佣军,都比使用传统重装骑士经济得多。战争的规模也因此扩大。同时,为利而战的职业佣兵没有骑士阶层的道德约束,也更倾向于为害地方,烧杀淫掠。
接下来我们会看到,德意志诸邦在这一进程中的角色逐渐变得显要,特别是在南方地区,比如巴伐利亚。这里有丰富的矿物和森林资源,便于冶炼金属,而来自阿尔卑斯山顶的众多河溪,则为水车驱动的锻锤提供了动力。获得先进的武器装备,不但取决于军事思想的要求,更受自然资源、技术条件和经济能力的制约。“三十年战争”期间,率先组建常备军的法国拥有巨大优势,而邦国林立的德意志地区远非其对手。海德堡那座有名的废墟,就是被路易十四的军队焚毁的。
大革命及拿破仑战争期间,德意志人面对强大的法军再次不堪一击。德意志人的民族意识,也产生于这一背景之下。通过那个时代的浪漫主义文学、克劳塞维茨的军事思想、瓦格纳的歌剧,乃至全民健身的新生活运动,都不难体察到包藏种族主义暗疮的心态。对于这样一个后发国度,军国主义看似一条富国强兵的捷径,其中更有俾斯麦、毛奇等一系列政治、军事天才予以推动。他们在对丹麦、奥地利和法国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中取胜,更为这一路线的有效性提供了证明。乃至远在中国,受其影响,以德为师的呼声也日渐强烈。
德国人的军事作为,曾在世界历史上留下深刻印记。除了钢铁般的纪律,就是各种武器装备。早在漆饰着铁十字徽标的坦克、战机之前,克虏伯、毛瑟等军工企业制造的枪炮,已经通过实战证明了自己的性能。
德累斯顿军事历史博物馆的收藏中,很多退役一个多世纪的军械至今还在吸引着机械控们。其中一件带有内部结构解剖的模型,是一艘试验失败的早期潜艇。德国在统一的过程中,曾为领土纠纷联手奥地利,与丹麦开战。面对敌方的海军优势,他们造出这种可携带炸药的微型下潜装置,企图以此攻击丹麦舰船。在近一个世纪之前的独立战争中,美国人也曾试图以此打击封锁纽约的英国舰队。然而只有德国人和日本人,直到二战仍未放弃这种基本无效的武器。
展区有一个单元叫作“军事与技术”,其中就有一艘二战时的微型潜艇。它的航程极短,仅50千米,出击后基本没有返航的燃料,还要克服海水中的颠簸。它的驾驶员需要服用强力镇静剂才能克服恐惧。一支军队开始动用这种自杀性武器,败局就已基本注定。当时德军确有不少革命性的装备,从世界上最早的肩扛式防空导弹“飞拳”(Luftfaust),到第一支突击步枪MP-44,从喷气战斗机到弹道导弹,都由德军率先投入战场。但这于事无补。
这家军事博物馆所展的内容,不少涉及战争对社会文化的多方面影响。三楼大厅的一角,可以看见长长的一队动物标本,大象、猴子、马、猫、狗、鹅,还有鸽子和海豚。这个诺亚方舟式的布置,让你联想起巴黎植物园进化大厅的那个著名设计。可是你错了。它们都是被人类役使,参与危险战争行动的动物。它们不是宠物,军队也有一套不同于正常社会的价值。这些动物标本对面的展示橱中,就有各式各样的假肢,伤残军人的假肢。
军队的价值观甚至会反映到语言的应用上。军事语言有它特殊的功能,它必须简洁明确,强调服从,有助于团队协作。这些词汇也会逐渐渗透到平民生活之中。对此我们中国人并不陌生。古代房中术就称女方为“敌”;我们今天也仍在使用“消灭”“突击”一类的词。
除了语言还有音乐。自古军乐就被赋予统一步伐、鼓舞士气的功能,大多使用鼓和管乐。近代以来,德语地区拥有强大的军乐传统,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等名家都有此类作品传世。根据展览的陈述,军队内还用音乐显示特权。纳粹时期,爵士乐被划入颓废文化,属于严打之列,然而戈林治下的空军,却拥有爵士乐乐队,算是一种“特供”待遇。
此外,服装时尚也在军队影响的辐射范围内。现代军服的先驱者普鲁士人就有一项发明,全部只用四种尺寸。工业时代后,现代成衣采用的S、M、L、XL固定尺码,就继承了这一传统。另外,我们逐渐开始嫌弃的秋裤,还有眼下很赶趟儿的迷彩,都和军队有关。
这还只是成人世界的事。军队对于人类生活的影响,是从童年开始的,特别是男孩子。在世界上已经实现工业化的社会里,小正太们能有几个从没碰过刀枪坦克之类的玩具模型?而德国又曾经是这一产业中的翘楚。
这座军事历史博物馆地处德累斯顿城北,而二战末期的盟军大轰炸集中在南边老城一带,因此这座王政时代遗留的军用建筑,反倒逃过一劫。冷战年代,该城因位于东德最东端,而且是在地势低洼的易北河谷,收不到西柏林的电视信号。为此,同属萨克森地区的莱比锡人,还曾笑话这里土气。或许正因如此,这里至今缺少大城市的从容气质,而且随时提醒你,它不久之前还属于铁幕以东。
博物馆所在的大街,战后以施陶芬贝格重新命名,就是那位谋刺希特勒失败的国防军上校。这其中的反战信息已经非常明确。最近这次增建,也就是金属凸角的上层,是一处观景平台,由此可以远眺德累斯顿旧城全景。那些天际线上的名胜,剧场、圣母院、三一教堂、茨温格宫,都是战后重建的,特别是在两德统一之后。室内展厅里陈放着一组地砖,当面是当年未爆炸弹的凿痕。
然而,馆方没有忘记纳粹空军对于他国城市的毁灭性轰炸,波兰小城维伦就是其中一例。当年欧洲战事就是在那里打响第一枪。还有荷兰的鹿特丹,那里曾有大量黄金时代的建筑。我们今天看到的那座古老港城,已是一座彻底重建的城市。这也是当地建筑师,比如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极少考虑历史文脉的原因之一。
应该如何叙述战争记忆?夸耀、掩饰、批判,还是神秘化?德累斯顿国防军军事历史博物馆是一个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