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在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搭乘美联航班,你会看到一具高大的腕龙化石,弯曲的长颈,耸立到四层楼高。这具龙骨当然不是真迹。谁舍得把一只恐龙的真身,摆放在一个人群川流的公共空间?那是科学研究的对象。
经过亿万年沧桑,保存得再好的史前遗骸也有残损,而取悦大众,要的是哪怕虚假的完美。可就算是复制品,1999年之前,也还放在市区的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内。这具百年前出土的化石,直到1994年才被复制、装架、展出。但仅过了五年,它又要给新来的头牌明星让路。另有一个复制品,被搬到馆外放哨。新明星就是绰号“苏”(Sue)的霸王龙。这个标号“FMNH PR 2081”的标本完整程度达80%,在霸王龙发掘史上无出其右,而且它的面世极富戏剧性,全球媒体曾经争相报道。
先把镜头拉回密歇根湖边这座仿古典式样的建筑——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大厅里,一具体量庞大的霸王龙化石——这家伙生前体重8吨,大约活到了27岁——12米长,4米高,摆出攻击姿态。它的头骨太重,装架时换成了轻质材料模铸的仿制品,原物则放在一旁单展。化石展现出美国式的霸气,它的王座也只能设在这所工业时代的神殿,为那个往昔的盛世招魂。
整个事情始于1990年。当时,南达科他州一处印第安保留地布满风化石岭的荒地上,一队工人挖到一具埃德蒙顿龙化石。这是一种鸭嘴龙,生活在白垩纪,以植物为食。这些工人来自黑山学院,一个从事化石生意的私营机构。化石刚装上车,有个轮胎就放炮了。就在男人们忙着修车时,队伍里一个名叫苏珊的女人走出人群,她发现陡坡上有一具化石。
苏珊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男友拉尔森,也就是黑山学院的老板。新一轮的发掘就此开始,霸王龙“苏”横空出世。这个命名只是纪念它的发现者苏珊,和恐龙本身的性别无关。化石没有软组织,很难判定动物的雌雄。但事情并未就此打住。
霸王龙一现身,土地的主人见财起意,说化石是他的,尽管事先他已经收过一笔挖掘费。同时,此人所属的苏族印第安部落也想插上一手。更复杂的是,那块土地由内政部托管,技术上属于美国政府。1992年联邦调查局和国民警卫队查抄黑山学院,没收了清理中的化石。然后便是漫长的司法过程。
三年之后,化石被法庭判给土地的主人。此人立刻找到苏富比拍卖行。公众担心化石一经拍卖,落入私人之手,就很难重见天日。于是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决定参加竞拍,可是资金不够,只能寄望于企业赞助。最后施以援手的两家公司是麦当劳和迪士尼。拍卖于1997年举行,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以8300多万美元的出价(包括拍卖行佣金)胜出。
2000年5月17日,完成装架的化石正式展出。那天到场的观众超过万人。从此,“苏”取代菲尔德原有的巨型腕龙,成为新的镇馆之宝,就像《蒙娜丽莎》之于卢浮宫。近年每当有大型恐龙化石面世,都会引起全球轰动,比如阿根廷发现的蜥脚类无畏舰龙(Dreadnoughtus schrani),还有摩洛哥的棘龙。背后的利益,把化石的归属问题变得更加敏感。
事隔多年,霸王龙“苏”的故事仍在公众记忆中不断回放。这一现象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整个过程悬念迭起,不乏政律惊悚元素。其中一些版本不乏眼泪汪汪的鸡汤范儿——一个自幼迷恋化石的古生物学家,在老家建立自己的博物馆,父老乡亲们也盼着他用恐龙吸引游客,改造乡村。最后他们等来的,却是全副武装的军队。他们成了被击败的大卫,十分博人同情。
一个边陲小镇,人迹罕至,没有贩毒集团,也没有谁杀人放火,政府方面何以大动干戈,至今仍是未解之谜。重叠混乱的土地产权,对理解此案同样没有帮助。最后的结果是,土地由政府托管,法院却将化石判归土地的主人,而后者又将所得拍卖牟利。至于黑山学院预支的5000美元挖掘费,其中是否涉嫌欺诈,赌石的玉料商人或许会有更深的体会。
化石的学术开采和商业发掘,也是一对矛盾。一方要求尽量完整保存岩层中的背景信息,作为古地质时代生态系统的记录;另一方则更重视化石作为收藏品的“卖相”。也有一些研究机构对此态度开放。比如著名的休斯敦自然科学博物馆,就有不少化石是由黑山学院提供的。
私人买卖化石的问题,在我国也同样存在。辽西的朝阳市有一条慕容街。昔年五胡乱华,鲜卑王朝前燕曾定都于此,街口牌楼有金庸的题字,显然因为他是《天龙八部》的作者。沿路不少商铺都经营过化石,一块带有狼鳍鱼的页岩,索价不到百元。而更大的古鲟鱼,也能以数百元价格买到。
近二十年来,辽西成了各国古脊椎动物学家的麦加。那里不断发现长有初羽的盗龙化石,被科学家认为是兽足恐龙向鸟进化的重要环节,并为鸟类属于恐龙家族的假说提供了关键证据。这类化石流入黑市的传说也时有所闻。至少稍为常见的鹦鹉嘴龙(外形很萌),交易量应该相当可观。也是在朝阳,本猴被本地人当街拦下:“大哥,买个恐龙吧。咱们这儿花3万块钱买的东西,拿到北京,就能办10万块钱的事。”
对博物馆来说,即使化石到手,从岩体中剥离如此大型的标本,也是复杂漫长的工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打磨装嵌一件巨型珠宝。麦当劳为此出资增建了专用实验室。不知道要卖多少汉堡包,才能捞回这么一大笔钱?波音公司也允许博物馆动用它们的大型CT仪,扫描化石的头骨,而那原本是用于检测航天飞机部件的设备。
菲尔德位于芝加哥博物馆区,原名科学产业博物馆,属于1893年哥伦比亚世博会场地。这届博览会,恰逢哥伦布发现美洲400周年纪念,加上美国进入作家马克·吐温所谓的“镀金时代”之后,各项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包括经济总量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这样一个新兴国家,需要大型国际活动和工程项目,展现自己的成就,建立自信,弥合因社会发展不均衡而造成的阶级裂痕。
世博会发生在美国社会文化史的一个节点上。会展的核心区域,被人称作“白色城市”,布局方面继承了上一届巴黎世博会的规划思路,那些临时性建筑也大多采用巴黎美院风格,强调均衡与对称。但这只是表面。这里处处表现出美国人的精明。从该届世博会开始,各国政府需要承建自己的国家馆,实现多样性的同时也分摊了成本。
在为期半年的活动中,美式创新也随处可见。园区内,工程师费里斯设计的首座摩天轮成为最能吸引大众的卖点。为方便游客,伊利湖边安装了全球最早的传送带活动步道,也就是我们在机场、车站常用的那种。为加快施工进度,漆饰墙体的工序中,压缩空气喷枪取代了传统的毛刷。为这一切提供动力的,是最早的交流发电机。
所有这些都将影响美国日后的发展。不论“城市美化运动”(City Beautiful Movement),还是迪士尼游乐场的设计,或许还有拉斯维加斯的出现,都能看出那届世博会的基因。几年前,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以它为主题,专门做过一个特展。人们百年前向往的光明前景,早已冷却成博物馆的考古对象,并留给人们一个问题——未来曾经长什么样?
芝加哥是美国工业化时代的明星城市。这里出产的钢铁、机械,通过汇集于此的铁路网,输送到全国各地。开矿、筑路都是掘地动土。新的矿物和化石的不断出现,修正了人类对地壳内部的了解,同时激励了地质和古生物这些学科的发展。中国近几十年的发展,也再次说明两者之间正相关。
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的恐龙展厅,有一具合川马门溪龙化石的复制品。它就像一头马戏团大象,后腿直立,前肢高悬,仿佛准备凌空攻击地面上的来袭者。不知道这个动作的设计,是否受到过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那个重龙模型的影响。半个世纪前,马门溪龙第一次被发现,也是在四川的一处筑路工地,因此被命名为“建设马门溪龙”(Mamenchisaurus constructus)。
菲尔德展出的恐龙化石,大多来自美国西部的落基山区。亿万年前,当地球处在中生代,那里曾是一片浅水内陆海,沿岸的暖湿气候,繁育了大量种属各异的恐龙群落。由于各种因缘巧合,它们身后的遗骨得到石化的机会,留存到后世,成为科研对象以及争夺的资源。
所谓的“镀金时代”期间,曾经有两个古生物学家,为了发掘、命名更多的恐龙种类,进行过一场激烈竞赛,史称“龙骨战争”。他们是马什(Othniel Charles Marsh)和柯普(Edward Drinker Cope),分别来自耶鲁大学的皮博迪自然历史博物馆和费城自然科学院(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他们不择手段的竞争作风——包括无原则的互相诋毁甚至伪造成果——在欧洲同侪当中颇遭侧目。为加快采掘进度,他们大量使用爆破,对勘探岩层造成无法挽回的毁坏。
野蛮的无序状态,在很多事业的草创时期,都并不罕见。那是乱世。今天我们谈到恐龙,在那些早期的名单当中,一定包括剑龙、异特龙、梁龙、圆顶龙和三角龙。这些都是马什和柯普当年探险采挖的成果。而这些,又都离不开美国的工业化进程以及开发西部的历史背景。除了这些体量庞大的怪物,美国人的民族形象也难找到更适合的代表,直到更强悍的霸王龙出现。
每次走过这些巨大的化石,本猴都会心生敬畏。自三叠纪晚期,经过蔚为大观的侏罗纪,再到恐龙骤然灭绝的白垩纪结束之际,这些种群统治陆地长达1.6亿年。相形之下,包括我们人在内的哺乳动物,并不特别成功。就像文明史范围内,我们面对汉唐、罗马、阿拉伯那些帝国的成就,也常会自叹不如。
本猴曾读过一篇文章,说很多小孩喜欢恐龙的原因,是他们可以学到很多大人不懂的怪词,编组一套他们自己的话语(成人未必不是如此)。这些史前巨兽悍猛无比,早已灭绝,完全无害,它们的形象被重新编码,生成新的亚文化,满足囚禁在我们意识深处的欲望。
人对于恐龙的兴趣,不仅在于其兴,也在于其亡。就像前面所说,以前流行过一个假说,认为恐龙是一些智能低下的家伙,身体笨重,行动迟缓,所以会在生存竞争中败给聪明灵活的哺乳动物。这个自以为是的自然史叙事,很像发展平平的学霸分析文盲土豪是如何破产的。卡尔维诺的《宇宙连环画》里,写到一头大灭绝后的幸存恐龙,混入一群新兴哺乳动物,成了饱受冷眼的怪物和受气包。那些历史的宠儿,年复一年地来回说着一个反恐龙战斗故事,好像他们从来就是战无不胜的优越物种。
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内有个固定展区,主题就是地球生命40亿年的演化过程,从单细胞生物,一路叙述到今天,包括已经发生过的五次大灭绝。正是最后一次,导致恐龙王朝的覆灭。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发生的原因又是什么?这些都是科学家们争论的焦点。
1980年,在意大利的古比奥山区,美国地质学家阿尔瓦雷兹(Robert Alvarez)在峭壁间发现一处岩层。岩层的地质年代恰好处于6500万年前的白垩纪和第三纪之间,也就是第五次大灭绝发生的那个时段。他又注意到,岩层中的金属铱含量明显超过地表平均值。此后世界各地陆续发现,这一地层的铱含量超过正常值。这种亲铁元素有向引力中心沉降的倾向,地壳中含量稀少,大多来自地幔以及陨落地面的陨石和彗星。
阿尔瓦雷兹据此假设6500万年前一个外来星体曾撞击地球。飞来横祸引发毁灭性地震、飓风、海啸,以及全球范围的火灾,接下来是大气层中长期悬浮的灰尘,阻断植物的光合作用。全球生物减员过半,并由此重新洗牌。那个来袭星体的撞击地点,后来被锁定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
恐龙的退出,为哺乳动物带来亿载难逢的机会。这个弱小种群长期蜷缩在生存舞台边缘,从未显示出竞争优势。它们处在食物链低端,捕食昆虫和软体动物,而这个食物来源依赖土壤中的腐殖质就足以维持。这份寒酸的食谱,让那些毛茸茸的惊慌小兽在危难中觅得一线生机。这次生物史上意义重大的兴亡更替,起决定作用的是天意,而非优胜劣汰的进化论逻辑。优劣之分,从来都是由语境决定的。
那么恐龙是否早已全部死光?应该不是这样。至少它们的后裔,仍在世界上跃行、飞翔。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鸟类是恐龙当中兽脚亚目一些成员的遗族。它们是6500万年前那场大灭绝的幸存者。事实上,早在19世纪,生物学家赫胥黎就曾注意到,餐桌上的火鸡的骨骼和巨齿龙的非常相似。
20世纪60年代,美国古脊椎动物学家罗伯特·巴克(Robert Bakker)曾发起一场“恐龙文艺复兴运动”(Dinosaur Renaissance)。他对恐龙的生理结构和行为方式提出了一系列颠覆性论断。通过分析其腿部关节,他指出恐龙的躯干依靠腿部力量支撑离地,不像鳄鱼和多数蜥蜴那样匍匐行走。而这只有代谢水平很高的恒温动物才能做到。他发现,蜥脚类恐龙的牙齿无一例外地细小无力,不能充分咀嚼食物中的粗硬纤维。补救办法之一,就是像某些鸟类一样,借助胃石研磨。
随后科学家发现,慈母龙孵育幼雏的行为特征和鸟类相似,伤齿龙科的寐龙也像鸟那样,能做出把头埋入翅膀下的睡姿。长有雏形羽毛的兽足恐龙,近年又在辽宁被不断发现。当年巴克的“异端邪说”,很多已经通过博物馆的传播,成为公众接受的常识,而且随着越来越多的恐龙披上彩色羽毛,它们的形象开始“萌化”。
所有这些到底靠不靠谱?巴克本人就曾对媒体说,古生物学从来不是实验科学,它是一种历史学。然而,任何叙事话语的构建,都不能全然靠虚构。仅以菲尔德自然史博物馆这具伸头缩脑的“苏”为例,这种俯身做侦查状的体姿,就是以解剖学知识为依据,如果霸王龙摆出过去那种哥斯拉式昂首阔步的立姿,就会折断一系列关节。这些说法虽已深入人心,但将来也有可能根据新的证据,再重新修正。
对这类知识进展,更多人并不怎么理睬。即便《侏罗纪世界》这种超级当量的娱乐产品,也只能顺从大众顽固的趣味。文化工业的精英们,对此不会麻木不仁。既然是恐龙,就得有个洪荒巨兽的酷相。要想酷,就得更像蜥蜴,于是片中动物个个光板儿灰皮,就是不能像鸟。面对转基因出来的常胜王,你大可以自我代入,成为斩龙英雄圣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