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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的玄虚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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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五层展厅,有一件不太艺术的艺术品——一个安在前叉上的自行车车轮,倒装在一个木凳上。按照书上的说法,这是马塞尔·杜尚临时起意,随手捣鼓出来的一件摆设;本意是当作壁炉里的火苗观赏。当时他住的地方,自然是没有壁炉的。

那是1913年,他在巴黎享受一战之前最后的和平时光。至于说这位杜尚,您猜对了,就是拿小胡子给蒙娜丽莎易容的那个艺术界不良分子。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他,由于画家哥哥的关系,混迹于一帮立体派画家中间,不但技法深受其影响,而且也搭他们的便车,参加过秋季沙龙、独立沙龙的展出。从他的早期画作,已经不难看出追求动态的趋向,所以他弄出那个倒立的轮子,也不足为奇。

这是一个托马斯·库恩意义上改变范式的人。一战开始后,他成功地逃避了兵役,可巴黎到处洋溢的爱国气氛,让他没法再待下去,于是跑到了纽约。那个木凳上的自行车车轮,没能随行李带到大洋对岸,结果被留守的亲戚们当成废品处理掉了。他们不知道自己丢进垃圾站的那件东西,可是动态雕塑的鼻祖,早于弗拉基米尔·塔特林(Vladimir Tatlin),更不要说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了。可惜我们在博物馆看到的,是后来的复制品。

瓦尔特·本雅明,就是写过《单向街》那位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先知,讨论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生产问题。但在现实领域,这只是个乌托邦式的想法。艺术品的复制涉及非常复杂的法律问题,从许可到限量,等等。杜尚这个车轮不是你想复制就能复制得了的。就算造出来,也别想弄进博物馆。就算拿到淘宝上去卖,要是让内行人盯上,搞不好又给阿里巴巴找麻烦。

MOMA的这件杜尚,一般人不会留意。原因倒也简单,就是“不美”。可究竟什么是美,还真不容易说清楚。维多利亚式美人儿,热带海岛风光,都挺美,但在艺术领域,这些只供反讽。在北京遇到一饭局,是当地某个文化名流做东。席间她问一位指挥,是不是古尔德(Glenn Gould)弹琴比克莱德曼(Richard Clayderman)更美。在场各位一听,立刻换成“那种”表情,原本说好的合作事宜,也都无疾而终。美是一个非常势利的话题。

审美,或曰趣味,是钱砸出来的。这话没错,土豪于是有救了。可修理土豪下手最狠的,就是刚“洗白”的土豪。和鄙视链低端的原始土豪相比,他们擅长调动更少的资源,让行业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偏转。优秀的扑满,有风口要飞,没有风口创造风口也要飞。特别是创意领域。新规则就此产生,包括所谓“逆向装点门面”。精致游戏的玩家,很可能追韩剧、吃小龙虾、拿土豪金苹果手机刷屏,反正不会跟你探讨《金刚经》、莫扎特。

很多东西都是“逆向”出来的。别人还在一面先锋,一面依依不舍地追随拉斐尔学造型,跟伦勃朗拼笔法,跟鲁本斯比色彩,而杜尚已经告别了“视网膜”时代。他向后人示范,视觉效果必须让位于观念的阐释,成为作品的次要成分。艺术就此沦为作者参与操盘交易的概念股。流风所及,当代艺术最酷的人物摆脱了画家、雕塑家身份,成为超越物质形态的“艺术家”。杜尚一辈子最上心的,是台球和象棋,凡事总会预先多看几步。

西方现代艺术,经过莫奈、梵高、毕加索这几个巨匠,风格上的可能性逐渐趋于零。对于后来者杜尚,继续在风格技法上增加投入,将面临边际效益递减。而创造的核心部分,也将由制造,转变为发现和选择。他选择了收益最大化的路径——放下画笔,转向现成品,定义出一套全新的能指系统。至于所指,那只是填空题的答案。话不能全都让你一人说完了,总得留点儿给理论家吧。

杜尚的最大遗产,是降低创作的技术门槛。各种硬性指标一旦消失,艺术就成了抖机灵。他最为成功的精神嫡裔,都是别具一格的人物,比如设计广告出身的安迪·沃霍尔。作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曾经臧否这位后现代明星:“他是我平生仅见的智商60的天才。”沃霍尔干脆把自己的工作室称为“工厂”。这是一个民主的姿态,就像他那句名言:每个人都能当上15分钟的名人。

直到沃霍尔,艺术话语总少不了作者对未来的价值设定。如今,那个应许的未来已然落锤,证明预言落空。我们谁都没有那15分钟的出名机会,只能眼巴巴看着不到15个人,出尽全世界的风头。比起前辈,新一代明星只关注当下,而不是未来。中产阶级大众见惯各类噱头之后,追求的效果也从震撼转变为愉悦。那些超级昂贵的玩具,被超级富豪捧得日益抢手,也只有他们才能供得起。他们的艺术“工厂”,总有产品出现在曼哈顿的公共场地,从市政公园到陆军广场。

纽约本身正在变成美术馆。据说它与伦敦之和,已经占全球艺术市场交易的六成份额。而这首先是资本的游戏。走出现代艺术博物馆正门,街对面就是洛克菲勒中心那片办公楼。其中之一正是佳士得拍卖行的纽约分号。前两年,那里拍出过毕加索的《阿尔及尔的女人》、莫蒂里安尼(Amedeo Modigliani)的《侧卧的裸女》,都因为有中国买家参与,刷新过售价纪录。

购进名人的遗作是一件麻烦事,因为早已纳入别人的收藏(也是部分价值所在),所以要等原主出手。老一代藏家多做长线。他们和藏品,乃至艺术家的情感联系也更紧密。后来者往往要等他们离婚、欠债或离世——有人称之为3D(divorce、debt、death)——否则难有机会。在世艺术家的作品,于是成为更好的选择。首先,他们的作品数量至少是在增加,新派藏家转手也相对更快;其次,你只需要知道谁是当前的绩优股,用不着去补艺术史课。这年头谁不是忙得尾巴冒烟?

还是同一家拍卖行。近年这里有一件当代作品创下纪录,就是杰夫·昆斯的《气球狗》(橙红版)。这组小狗造型的金属雕塑共有五件,算是限量出品,包括大红、洋红、宝蓝、橙红和铬黄。其中,洋红版在凡尔赛宫展出期间还引发过不少争议。

昆斯最近一次高调出镜,是在《名利场》杂志上。专题文章前,还有他的一张近照,一张在健身房做引体向上的裸照。当然是背对镜头。快六十的人敢这样秀,总要有点儿本钱。这位最赚人眼球的艺术家,这样秀身材也不是头一回。20多年前,他做过一组大型作品,叫“天堂制造”,模特是意大利出生的情色片明星琪乔莲娜(La Cicciolina,原名Ilona Staller)。那是一系列油画、照片和雕塑,表现俩人的性爱。那时候的昆斯,形貌略似年轻时的马龙·白兰度。

肤浅和犬儒,是昆斯摆脱不掉的指控,此外还有廉价。虽说他的作品在通俗意义上并不廉价。比如那件《气球狗》,上述那次拍卖就以将近6000万美元的价格成交,创下在世艺术家的纪录。这种艺术甜俗夸张,厚颜无耻地歌舞升平,缺少深度。可他们的精致利己主义,起码不给你添堵,除了那些professionally unhappy的抗议界老司机。对于他们,拒绝冒犯本身就是冒犯。

这位衣着永远光鲜笔挺的前华尔街人士,对于市场营销,以及我们时代虚荣本质的体察,绝非一般凡夫俗子能比。问题不仅在于一个艺术家是否可以兼有波提切利和洛伦佐·美第奇的特点。更重要的是,艺术是否必须批判,一定苦大仇深?西方国家19世纪革命的结果之一,是把快乐贬逐到文化记忆的底层;人类情感中的小调、半音,一概被视为犯规。直到这个渐趋暗淡的繁荣年代。

这个时代总的精神,就是“给我们吃蛋糕!”艺术尽管昂贵,但也有与民同乐的一面。不想买票去美术馆的广大吃瓜群众(其实MOMA每周五晚间免费入场,纽约其他博物馆的门票,也多为建议价),也有其他机会接受艺术服务。你可以跑到洛克菲勒中心,把当红艺术家的作品作为自拍背景,从路易丝·布尔乔亚(Louise Bourgeois)的巨型蜘蛛,到村上隆的卡通人形,还可包括这位杰夫·昆斯。

他最近一次出现在这里的作品,是一件巨型作品,叫《分割木马》。这个装置借用了儿童木马造型,兽头部分从中劈分为二,一半是木马,一半是玩具恐龙。这是一座立体花园,巨型钢架上插植了两万余株花,靠内置的喷灌系统维持生机,而那些速生速朽的植株,正是我们这个无常时代的表征。这件跨越雕塑、建筑和园艺界限的制作,宠物般讨好所有人,既先锋又商业,扮演着消费主义的特洛伊木马。

近十几年来,这类“大而萌”的艺术品频繁出现在主要城市空间,接受公众的巡礼检阅,及其仰望和惊叹。它们往往体量超群,否则很难在车水马龙、广告铺天盖地的都市环境中脱颖而出。而这正是信噪比决定的。它们与生俱来的现成品特征,则泄露了杜尚的遗传。

百年前的先锋艺术,由于其原创性,带有修道院的朴拙气质,以及车库作坊样机的粗糙。今天,我们看到各种开发成熟的“产品”,材料、工艺和体量不断变化,具有高度的品牌辨识度,对用户也更加友善。也就是说,它们从不羞于袒露自己的商品属性。是商品就得交易,做工、用料就得考究,不能整天靠玩儿情怀忽悠甲方。粗陋的卖相并不能体现卖方的诚恳,两者之间从来不是正相关。那些做对冲基金、开科技公司的,哪个不猴儿精猴儿精的?

20世纪反叛文化的老革命们,面对新的形势,早已经进退失据。而整个故事的起点,却是在纽约的另外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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