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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成了抖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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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MOMA向西到第十大道,再一路往南20条街,就是伊丽莎白·迪勒设计的高线公园。这段狭长的悬空绿地由一段废弃多年的高架铁道改建,纵贯曼哈顿西侧的切尔西。

早在纽约之前,巴黎第十二区的绿色走廊(Coulée verte),就是把废弃铁路改造成园景的先例。高线公园则带有更加刻意的后工业效果——旧日的钢轨经过除锈处理,再装回原地,铁轨和枕木之间交杂着貌似原生态的花草,从金光菊到薰衣草,把时间倒叙回黑白片时代,再用崇尚野趣的当代园艺技术加以美化。这不是怀旧,它更像人工做旧的一小段未来,就像《没有我们的世界》描写的一个场景:人类灭绝之后,大自然侵入荒弃的纽约,开始追讨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地。

高线的水泥板条路边,是款型入时的木质椅凳,有些还做成露天剧场观众席的梯形结构。这是一个人们看与被看的公共空间。你可以把脚下的甬道当成模特走秀的平台,也可以观赏天桥下的市井情态。随便走下一道不锈钢扶梯,就会进入切尔西的日常景象。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这一带街区成为新的艺术中心,大批画廊进驻,包括财大势雄的高古轩。它们经常举办免费的名家展览,也许是商业造势,我辈平凡人士只管蹭场就是。

一般来说,画廊展示的当代作品让你看不出毛病,但也很少留下太深的印象。高标猎酷,可理论懂得太多,东西还没做,自我阐释已经不止一轮小周天。出于这个原因,它们彼此太像了,不管造型、材料有多少差别。它们试图努力达到,却力不从心的地方,是制造震惊。有些室外展放的公共艺术,之所以还能引起注意,往往只是因为它们超大的体量,比如高线公园告示牌上不时更换的巨幅摄影。

偶尔也会看到巧思,大而萌的造型让你暗自莞尔。可它们早已毫无冒犯地融入日常背景,比如拍卖前陈放在西格拉姆大厦前的《无题:熊/台灯》[Untitled(Lamp/Bear)]。大楼是早期国际风格的经典之作,出自密斯之手。楼身从园林大道大步后退,腾让出一个广场,供行人休憩,也为展放大型雕塑提供了临时空间。这个高达10米的玩具熊造型出自瑞士人乌尔斯·费舍尔(Urs Fischer)之手,背后嵌入一盏老式台灯;这一结合两个现成品元素的设计,也是马塞尔·杜尚的遥远回响。

可杜尚没有这么卡哇伊。

由此再往南走,第26街左转,就到了一座巨大的法式建筑。这是美国第69步兵团的军械库。这个番号的部队成名于南北战争,近年还在阿富汗打仗。这栋大楼却不是因为战争成名。1913年,这里举办过一次大型艺术展,包括了从印象派到立体派的300多名艺术家。一般叫得上名字的,从塞尚、梵高、毕加索到康定斯基,都赫然在列。那是美国公众第一次大面积接触欧洲现代艺术。

见惯了花红草绿的亮丽风景、油光水滑的金发正妹,广大观众面对那些粗粝晦涩的造型,彻底晕了头脑。即便莫奈格调恬雅的《睡莲》,衡之以当时的学院派标准,也就是未完成的画稿。凸显笔触本身就是技法欠佳。作为资产阶级话事人的媒体一片谴责之词:拙劣、反道德、无政府,这些都是重复使用的批评之词。包括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在内的大人物,也公开加以斥责。所幸有关部门秉持中立,没有施加行政干预。

也正因如此,这次展览大获成功。此后,略具文化敏感的人士,开始怀疑曾经相信的,相信曾经怀疑的。由此而来的负面效果是装门面,“贱人们”给我听好了:伟大作品你们不喜欢,是因为你们老土;自己不懂高雅文化倒也罢了,还让下一代输在人生起跑线上。一旦艺术脱离人们的共同文化和一般经验,烦冗诡奥的阐释便成为刚需,满嘴术语黑话的“蛋头”,成了这个产业的估值专家。偶尔有巴斯奎特(Basquiat)、班克西(Banksy)等少数“毛贼”街头暴动,很快也被收编招安,“逼娼为良”。

就在同一年,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剧院,斯特拉文斯基为俄罗斯芭蕾舞团创作的《春之祭》引发观众骚乱。那是一个文化事件可以制造震惊的时代。相关解释繁多,无外乎技术进步改变生活方式,与新的人群的交往扩大文化视野;很多曾被颠倒的关系,以矫枉过正的方式,被重新颠倒过来。

就像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就连一本青年诗选,一次全军检阅式的新潮美展,哪怕人体画展,都能进入街谈巷议。这样的历史大变局百年不遇,见过世面的公众抗药性越来越强,可创作者的武库已经搬空。下一个窗口期,弄不好要等到人工智能扮演我们的先知,提供全新的感知方式。

一个世纪前的军械库大展上,斩获最大的却是杜尚。虽然已经尝试重新定义现成品,但他的参展作品还是绘画。《走下楼梯的裸女》完成于此前一年,没在欧洲闹出什么动静。但在纽约,它迎来了所谓“丑闻的成功”,成为媒体集中火力的攻击对象。争议永远是爆红的捷径,虽然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这幅褐色主调的油画,将一个走下楼梯的女子的人体动作,分解成一系列错落交叠的几何形体。由于生理局限,人不能用肉眼辨析物体的高速运动,但从史前开始,人类就在努力捕捉并分解运动过程。19世纪有个英国摄影师,叫迈布里奇(Muybridge),年轻时移居美国旧金山。当时淘金热还在继续,城市的快速发展带来了文化需求。他卖书赚了些钱,后来遇上马车事故,震伤了脑子,看东西重影,结果是一番新的人生。

回英国养疗期间,他接触到尚属新生事物的摄影术,回到旧金山后,开始以此谋生。此人具有美国式的企业家精神,又恰好赶上内战之后的发明热潮。拍摄移动对象时,他会在一侧放置多台摄影机,在另一侧架设反光幕布,快门被一根牵线依次启动。他还造出一种放映装置,把照片拷贝到一个透明圆盘上,转动起来,就可以观看连续动作,有奔跑的马,也有走下楼梯的裸女。这个发明启发了爱迪生的电影放映机,也影响了杜尚。

《走下楼梯的裸女》画完干透,杜尚便提交给巴黎的独立沙龙,却被立体派前辈拒绝了,理由是意大利未来派影响的痕迹太过明显。这件事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这张画后来拿到美国展出,标题上又加了一个“2”。

未来主义源于现代化起步较晚的意大利,不像北方兄弟门派那样,和现代文明势不两立。它拥抱工业化,偏爱飞机、汽车这些反应速度、力量的题材。缺什么想什么,这是人性。起草未来派宣言的诗人马里内蒂(Marinetti)就曾呼吁,把威尼斯的运河填平,改造成汽车道。而在更加落后的俄国,这个运动的影响更大。

美国人不了解这些欧洲人的门户之见。他们看待事情更直接。当年《纽约时报》评论说,杜尚这张画,就像一座被炸塌的木板加工厂,还蛮形象的。如今此画被收藏在费城美术馆,早已赫然位列经典。至于当年被拒的逸闻,早已成了锦上添花,平添趣事。

旅居纽约的杜尚,以后还将继续制造震惊。1917年,他向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的展出,提交了那个起名《喷泉》的白瓷小便池,釉面上签名R.Mutt。也许叫《反喷泉》倒更合适——它不喷射液体,而是接收液体。即使对于当时的先锋同人,他也猛得太过头了。直到今天,这件里程碑作品仍然不是人们欣赏的对象。然而它却不断生成阐释,就像话语和意义的发生器,催生了从安迪·沃霍尔、约瑟夫·博伊斯,直到当代明星们的实践。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西方最前沿的心智,不论物理学、心理学,还是更直观的文学艺术领域,都在预言原有的世界秩序正在崩溃。随之而来的一战,证明他们并不是胡扯。战端一起,一些原本还有民族主义情绪的文艺人士,发现自己的英雄梦不过是梦。表现主义画家马克(Franz Marc)战死,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是杜尚、毕加索的朋友)留下脑震荡后遗症。这里仅举两例。

杜尚命好,提前在纽约找到了赞助人。由于美国参战较晚,那里成了艺术家们的避难地。现代社会,艺术的主要市场都在大都市,要想归隐避世,你得非常有名,而且已经变现。这里说到的那拨人,混得好的,也就刚拿到A轮投资,远远谈不上逃离哪儿哪儿的。至于说在欧洲本土避风头,最佳地点莫过于中立国瑞士的苏黎世。

一帮反对资产阶级的文化浪人,啸聚在这个最富资产阶级腔调的城市,免不了乱说乱动。他们当中不乏无政府主义者以及社会主义的同情者,可这些口炮党只把过剩的激情,挥霍在毁坏旧世界的精神领域,为最新最美的图画,准备一张白纸。他们常在一家名叫伏尔泰的夜总会碰头,搞些表演朗诵一类的活动。有个叫巴尔(Hugo Ball)的德国诗人,写了一些没人能懂的无序音节,刻意冒犯正统文化。他从字典里翻出一个冷僻的词:Dada(达达)。

达达到底什么意思,至今争议不断。常见解释是,“玩具木马”(法语),“天真幼稚”(德语)。此外罗马尼亚语里还有“对对对”的意思。这一点十分重要。在这伙“达达”当中,正是罗马尼亚诗人查拉(Tristan Tzara),除了没事找人下下棋、写写字,还把他们那一套否定性原则,推广到了圈外。

彼时苏黎世的流亡者中,还有一个能量更大的人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即列宁)。他居然也听说了这档子事。一直有传闻说,他们在湖边一起下棋的时候他问过查拉,达达主义到底是什么意思。至于诗人对列宁是怎么说的,好像没有记载。

达达主义运动一直持续到一战结束后。作为一个国际性文艺现象,它在全球的活动中心,除了苏黎世和纽约,还有柏林、巴黎,甚至东京。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则在科隆遥相呼应。在那批达达主义者中,恩斯特的遗产不是停留于观念,他的作品具有相当的观赏性,充满堪比达利(Salvador Dali)的怪异想象(和他早年研究精神病人有关)。他曾深受梵高、基里科(Chirico)影响,后来成为超现实主义的灵魂人物,历经过渡和翻转。

战争的另一个后果是物资短缺。为了给一份杂志弄到印刷纸张,恩斯特曾非法进入法国。在巴黎郊区,他和艾吕雅夫妇同住,两男一女,形成“三口之家”。浪漫故事背后,是他在莱茵河另一边抛家别子。这个战场上的幸存者,和保罗·艾吕雅这样反帝反战的诗人走到一起,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他为后者的诗集《重复》(Répétitions)绘制过插图。三个人有过一段动荡漂泊的生活,其间还跑到过越南的西贡。

艾吕雅的妻子加拉生于俄国,自幼喜爱文艺,发小包括诗人茨维塔耶娃。她本人没什么作品,却经常激发别人创作。除恩斯特外,她和阿拉贡、布勒东都有情史,也是现代艺术史上的传奇人物。上述男士后来又在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做了邻居,那里也就是巴黎公社最后一批社员殉难的地方。肖邦、普鲁斯特、王尔德、琵雅芙(Edith Piaf)也都在那儿。哪位朋友想去看看,最好先买张地图,免得迷路。

后来加拉随艾吕雅游历西班牙,遇到萨尔瓦多·达利,干脆改嫁给这个小她10岁的才子,成就新一页传奇人生。这是后话。加拉是恩斯特遇到的第一个女神级文艺大咖。靠着才气和颜值,他还将遇到一个更有分量的人物,也就是佩吉·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当年随“泰坦尼克”号殉船的有色金属大亨本杰明·古根海姆,就是她的父亲。

作为女嗣,她继承到的遗产份额不大,好在那年头物价低,玩儿艺术足够了。刚一成年,她就跑到巴黎,去过文艺青年的标配生活,结交无数文艺名流。她的圈子基本就是一部文学艺术史,从杜尚、毕加索、贝克特、科克图(Jean Cocteau)、米罗到曼·雷(Man Ray)。你数吧。再有就是恋爱,她嫁给了一个达达派画家,各种外遇,然后离婚。据一本传记讲,她在欧洲睡过上千个男人。文艺圈里,大家多是亲戚。作为现代文化运动的副产品,波希米亚生活方式逐渐被宽容、接受,最后越来越多的中产者成为波波族。

有钱能抗风险。大萧条时期,随着资金链断裂,美元汇价缩水,很多旅欧美国侨民返乡,这才发现,原来巴黎说的不是英语。佩吉·古根海姆不用赶这个趟。她继续忙于收购艺术品,筹建自己的美术馆。然而有一种风险,单靠钱是对冲不掉的。又过了十年,纳粹打过来了。而她,是犹太人。

巴黎沦陷之前,她已经躲到法国南方,打理好自己的收藏,然后登船回到美国。在纽约,她发现了新星杰克逊·波洛克和德·库宁,再就是嫁给了流亡的恩斯特。这段战时婚姻刚好维持到把仗打完。佩吉·古根海姆很快回到欧洲。这一次,她没在巴黎定居,而是把新家安在威尼斯大运河边的迎狮宫(Palazzo Venier dei Leoni),一座从未完工的18世纪公馆(所以只有一层)。

走进公馆庭院的镂花铁门,是一座青铜雕塑,一个带有性暗示的男人,张臂骑在马背上。那是意大利雕塑家马里尼(Marino Marini)的作品。里面的花园在植物稀少的威尼斯岛上,显得有些特别。除了一些室外陈列的雕塑——雷蒙·杜尚-维昂(Raymond Duchamp-Villon,马塞尔·杜尚的哥哥)、亨利·摩尔、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那里还有佩吉·古根海姆的墓地,与她同葬的,是晚年伴随左右的几条狗。

那时,她基本停止了购入新作,主要致力于名下收藏的展出。她的趣味属于自己的时代,与来自欧洲的涵养不无关系。后起的波普艺术不是她那杯茶,她也没有追逐新潮的必要。1979年去世后,按照其遗愿,她的藏品捐献给以她叔父命名的所罗门·古根海姆基金会,而威尼斯这处旧宅,则改造成以她本人命名的佩吉·古根海姆美术馆2257480

进入展馆,入口走廊和当年主人的餐厅,主要留给她当年的立体派朋友毕加索、布拉克(Georges Braque)。《海边的一家人》是毕加索的后期名作,四溢的天伦之乐几乎溢出画面。面朝大运河的书房里,则用来悬挂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康定斯基、夏加尔(Marc Chagall)的作品。这些收藏当中,她晚年发现的波洛克占了很大比例,再就是她的前夫恩斯特的作品。艺术收藏是私人性最强的社会活动之一,它关系到情感和趣味。

在这里,杜尚的《火车上忧伤的年轻人》值得一提。这是一幅辨认不出画中人物的自画像,让你立刻想到军械库大展上的《走下楼梯的裸女》。一连串动作分解,使用同样的色调。摇晃的车厢里,一个年轻人在吸烟,而画家正以一个超然的态度,旁观两组速度方向各异的动作剪刀般叠合、分开。这是同一实验的更早版本。杜尚一度是佩吉·古根海姆的主要收藏顾问。

这座博物馆首次将美国现代艺术成规模、有系统地植入欧洲,而对于古根海姆基金会,这并不是它旗下唯一的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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