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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博物馆成为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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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根海姆基金会下属的博物馆2257481当中,威尼斯的佩吉·古根海姆美术馆,是外观最老实的。一般来说,作为公共建筑的博物馆,或壮观典重,或秀雅玲珑,但基本中规中矩,从不喧宾夺主,哪怕富丽如维也纳的艺术史馆和巴黎的卢浮宫也是如此。毕竟观众大老远跑来看的,是里面的收藏,而不是几堵外墙。

但这家基金会打破了传统,把建筑本身做成一件展品。在纽约,从大都会美术馆向北,沿第五大道东侧,从第82街到第104街,20多个街区,各类博物馆鳞次栉比。这里俗称“博物馆一英里”。第88街路口东北角是一座白色建筑。以曼哈顿标准衡量,体量不大,但在左右方方正正、式样守旧的大厦群落中,它是一个毫不打折的异类。倒螺旋体外形,像削下来的一圈圈苹果皮。

这就是古根海姆美术馆,建于1959年,如今已是现代建筑的经典。当年它在纽约揭幕时,人们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直到今天,它仍具有某种科幻气质,像是来自天外的不明飞行物。它的设计师是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赖特,这是他一生的最后杰作。当博物馆完工并对公众开放时,赖特本人已经离世半年。

对于崇尚直线的现代主义建筑美学,赖特的设计算是离经叛道,然而它性感的曲线造型,更像经过变形处理的帕拉第奥式园顶。这种源于16世纪意大利的建筑风格(请脑补维琴察的圆厅别墅),把古典式样、比例,总结成易于遵循的准则,影响力巨大。所以换位再看,它离美国博物馆的学院派传统设计更近,而与方方正正的新派国际风格较远。

庸众眼中的传统是烦冗的装饰,而大师看到的是本质。在赖特这样级别的建筑家眼中,所有的造型元素要纳入抽象洗练的结构,才能得到解释。过了相对矮小的入口,建筑内部豁然开朗,形似螺壳的空间,回荡着更多意大利传统的余响——螺旋上升的步廊,是作者在向梵蒂冈博物馆2257482的大旋梯致敬。

按照设计师赖特最初的构想,最佳观展路线是先乘电梯直达顶层,然后沿着平缓的坡道,漫步回转而下;一路连绵布排的作品,长卷般展开,从扶栏环顾较低楼层,还能体会到它们之间隐秘的对话,隔着天光下的中庭,无声地交互穿梭。但现实比较骨感。随着观访博物馆日渐普及,排队等候直梯早就成了问题。这样只好反向上行,好在坡道不陡,不会耽误举杆自拍的好心情。

1959年博物馆完工时,不但建筑师赖特,就连甲方大佬所罗门·古根海姆,也已过世。面对这样一个怪异的展览场地,艺术圈很多人感觉十分受伤,甚至组织过一次联名抗议,拒绝在此展出。另外,由于地面略微倾斜,展放雕塑需要定制专用底座,否则下盘不稳。另外,为了降低成本,建筑外壁用水泥替代石料,效果又打了折扣。

可这座博物馆天生就有网红相。它的外形够炫,活跃了街区的视场。类似悉尼的歌剧院,没有多少人在意它作为演出场馆长期存在的缺陷。就连它的设计师是谁,也没几个人关心。它就是成了一处景观,让无数游人蜂拥而至。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即美国人建出了欧洲没有的东西,开创了一时风气。在这个意义上,外观同样出名的巴黎蓬皮杜中心,也是它的后来者之一。

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是赖特多年执业生涯中唯一的同类建筑。早期现代建筑名家中,他也是唯一的美国人。在巴黎还是文化中心的时代,他放弃过留学巴黎美院的机会。除了业务方面的考虑,他也预见到那种学院体系已经过时。他一生丰产,建成的设计上千。除商用建筑和教堂外,主要是富裕人家的私宅。

赖特鼓吹有机性建筑理念,虽然使用工业化的技术手段,但不把房屋理解成住人的机器,而是致力于协调建筑和环境的关系。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落泉庄,半露于山色之中,出挑的宽大阳台下,溪流蜿蜒而过,算是这方面的名作。最后在纽约,他用一座公共建筑,证明了自己各方面的才能。

说了半天,都是在掰扯房子,即便在我们这个“房事过度”的年代,恐怕也有点儿过分。那么房子里储藏的东西呢?那里有夏加尔、莫蒂里安尼、马列维奇(Malevich),当然还有毕加索的作品,以及不计其数的其他现当代作品。他们的作品也在被买进、卖出,不断调整。可说起古根海姆,很多人想起的,总是那栋建筑,至少首先是它。至于里面的内容,则很大程度上成了背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它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

和侄女佩吉不同,老古根海姆的艺术收藏,是从古典名家开始的。他毕竟属于上一代人,趣味有他那个时代美国人的保守。但这个矿业大王也有与时俱进的一面。因缘际会,他结识到更多艺术圈人物,以及新的现象和思潮,购入的作品也开始先锋起来。后来雇请的收藏顾问,把他的兴趣引向抽象绘画,他甚至大老远跑到德绍,去拜访康定斯基。当时画家正在当地的包豪斯学院教书。

有这样的藏品做基础,古根海姆成功跻身纽约现有的三大现代美术馆。比起另外那两家,也就是惠特尼和MOMA,它越来越像一个活动中心,特别是进入新世纪后。当年创办者期待的“精神殿堂”早已被重新定义,成为完全不同的能指。举办活动,逐渐成了展馆内容的一部分。甚至有一些活动不像展览,更像派对,而被展示的作品,也有了道具、布景的意味。整个场地也因此更酷。

这个舞台上的观众和演员,经常都是艺术圈内人士。他们看到自己,表演自己,阐释自己,仿佛置身游乐场的哈哈镜厅。以往的经典时代,艺术家出卖自己不可重复的技艺和构思,而今天的艺术更像自导自演的身体行为。展示演技的是那些布景工人,他们是当代艺术市场中依靠接单为生的代工者。

纽约各大博物馆中,古根海姆在离经叛道方面,算是走得远的。除了狂欢派对和时装秀,古根海姆基金会还热衷于大兴土木。纽约之外,它在西班牙的毕尔巴鄂、阿联酋的阿布扎比,都建有分馆,就像艺术界的沃尔玛和迪士尼。它的一系列大肆扩张,是否带有过多商业目的,甚至为此滥用融资杠杆,各界有不少议论。

古根海姆的诸多分号当中,收获眼球最多的在毕尔巴鄂。这座西班牙北部的巴斯克城市,曾经因为制造和航运业,维持过多年的繁荣。就像很多欧洲城市一样,近二三十年来,由于各类成本上升,这里的经济开始去工业化,转而依赖服务业。文化和旅游自然成为解决危机的选项。当地政府倾其所有,邀请古根海姆基金会新建一座分馆,以吸引游客。

这座造价高昂的展馆,是洛杉矶建筑师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的作品。复合叠加的钛制波形曲面,像一组金属风帆,乱卷于穿城而过的内尔韦恩(Nervion)河畔。高度复杂的外形设计,由电脑三维成像技术辅助完成。1997年新馆建成,宣告后现代主义建筑已成为历史,并为这个失业人数占比高达该地总人口四分之一的老工业城市,每年招徕来自世界各地的80万游客。盖里本人也由此一跃迈入明星建筑师的最前列。

古根海姆新馆的成功,被媒体称为“毕尔巴鄂效应”,并被全球大量二三线城市仿效。许多学步者以为,无须系统化的市政改造,单凭一座设计怪异的文化中心,就能把一个没落的夕阳工业城市转型为旅游胜地。它们很快就为自己的急功近利付出了代价。即便是毕尔巴鄂这座七宝楼台似的博物馆,也更像是凌驾于当地社会之上的卡夫卡城堡,与市民生活相当隔膜,而很多前往观赏的非欧洲人,甚至记不住这个城市的名字。

新馆甫一建成,就被选作007新片《黑日危机》的外景地。该片开头便是这座建筑的全景。不同于一般博物馆,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最受观众欢迎的两件藏品,都放置在室外展示。一件是路易丝·布尔乔亚蜘蛛状的青铜雕塑《妈妈》,另一件是杰夫·昆斯的《小狗》。它们都是体量巨大的作品,早已成为沿河景观的一部分,特别是昆斯的作品。这是一个十几米高的小狗形钢架,上面种有7万余株蝴蝶花。

维持这样一件巨型活体作品,成本极为可观。本猴曾有一次在馆外等候开门,见到几个工人对这件当代名作进行维护,更新坏死的花株。从这件装置底部打开的维修入口,恰好可以看到内置的管道系统,可以用喷、淋、滴灌方式,为植株提供水养。进行一次这样的作业,需要耗费半天时间。作品肤浅、俗艳,从先锋到商业,每一把牌都想和。

这件作品属于刚刚落幕的那个浮华的时代。那是一种以宗教态度看待世俗事务的文化,奇观性是它唯一的超越之处。而它终日看守的博物馆,一个它从没进过的家,正是这种文化的一座前置堡垒。同时,它也守护着一段泡沫盈溢的历史记忆,那是弗朗西斯·福山想象中历史终结处的最后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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