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衰落后,偏处希腊世界边陲的马其顿崛起,成就一时霸业,并将希腊文明的版图,向东推进到印度河一线。然而亚历山大一生戎马,最后在33岁的年纪死于东征路上,麾下托勒密等大将拥兵割据,在西亚、埃及各自称王,帝国遂告瓦解,直到罗马在地中海周边确立武力威慑下的和平。
作为希腊文明的继承者,罗马人并没有在科学、艺术等方面获得前人那样的成就。这个强调实用的民族,真正擅长的是工程、法律、战争这些领域,而且影响延续至今。很大程度上,他们的扩张和复制能力,使得希腊文化的诸多元素得以流传久远,否则我们今天的生活形态会有很大不同,从认知世界的方式到公私权利的边界,甚至具体到餐具、坐便器的样式。
根据关于罗马起源的传说,城邦的命名来自罗慕路斯,就是那两个著名狼孩中的兄长,而他们的先人是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昔年他的祖国经历了长期困守,最终亡于希腊人的木马诡计,只有他带领族人一路向西逃亡。在地中海南岸,他被迦太基女王狄多接纳,得以喘息。在罗马人维吉尔的史诗中,这对男女一次在山洞中避雨时偶遇,做出不可描述之事。
男女主角躲雨时慌不择路、不期而遇(不管是花架还是凉亭)并擦出火花的叙事俗套,就此诞生于两千年前维吉尔的如椽之笔下。问题是这位具有一半神祇血统的英雄,并非儿女情长之辈,虽说给他一半神界DNA的还是爱神维纳斯。他肩负为特洛伊人开辟新的生存空间的历史使命,于是他渡海北上,建立未来帝国。英国首相丘吉尔说过,忘恩负义乃是伟大民族的特有品格。成为弃妇的狄多女王绝望自焚,埋下后来汉尼拔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奇袭意大利的伏笔。
这些文字,究竟多少是在记述史实,又有多少属于意识形态文宣,还真不好说。罗马人无暇感叹的风云变幻,已是聊供我们缅怀的遥远过去。当年结束罗马共和政体,确立新制的皇帝屋大维,自认带有埃涅阿斯的血脉,故而和天神攀上了亲。而《埃涅阿斯纪》的作者维吉尔,正是他的御用诗人。荷马史诗的一个情节枝蔓,被他一路引申,展现波澜壮阔的创建罗马的伟业,就像武都头传奇的一个片段生发出《金瓶梅》。
那个时代的罗马,除一些古市场的遗址外,地表遗迹已经很少。尼禄在位时的一场大火导致城市被大面积重建。类似的市貌变容,直到很晚近的时期也一再发生,我们熟悉的一些明星建筑,从伦敦的议会大厦到芝加哥的博物馆区,都是大火灾后出现的新地标。帕拉蒂尼山和卡比托利欧山之间那片近几百年陆续挖掘出帝国时代的物品的古市场,曾是罗马公共生活的中心;政治人物发表演说的讲坛、元老院,以及神庙、剧场、凯旋门,都集中在那里。
如同雅典、佩尔加蒙都在城市制高点建筑一座卫城,罗马也有居高临下的朱庇特神庙。朱庇特是罗马多神教的主神,相当于希腊的宙斯。祭奉他的殿宇位于卡比托利欧山之顶,这里是帝国的精神象征。传说就是在这里,偷袭的高卢人惊动天后祭坛的圣鹅,鹅大叫吵醒卫兵,这才干掉潜入之敌。在版图内的外省城市,降低规制的同款建筑也是标配,就像中国稍具规模的城市都得有个万达广场。
卡比托利欧这个名字源于人头一词,在现代语言中,逐渐引申出首都、立法机构所在地之意。这一带现有的景观却是后世的建筑,比如外观古拙的天坛圣母堂就建成于中世纪。更大的主体建筑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则在16世纪初步成形。这个建筑群动工不久,从未到过意大利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说出了一句流传至今的话:“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卡比托利欧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博物馆,由三座宫室建筑组成,各居一端,围框出一个梯形广场。这里的铺地花砖,组成了一个多瓣椭圆形花饰。当时的教皇保罗三世将其作为重点工程,委托给事业如日中天的米开朗基罗负责规划设计。他要以此为开端,建设一个合乎文艺复兴风尚的全新罗马,让世俗君主们开开眼。广场的中心,是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的骑马铜像。
奥勒留的统治时期在2世纪。电影《角斗士》对他有过不大靠谱的描述。他是“五明君”中的最后一位,随着他的去世,帝国的盛世及其治下的和平,也就是Pax Romana,终告结束。在罗马众多皇帝当中,他的现代知名度仅次于屋大维和尼禄,与卡利古拉、哈德良和图拉真大致相当。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哲人王”身份。虽说几十年东征北讨,他却常年用希腊文写作《沉思录》,而其至今被视为斯多葛学派的名作。
奥勒留骑马铜像是件珍稀的文物,自然不能总在露天日晒雨淋,所以放置在广场中央的是复制品,而真迹早已藏入广场西侧的博物馆室内,摆放在一间专设的现代化展厅中。比起其他欧洲骑士像,这座铜像的人与坐骑之比很大,好像皇帝跨在一匹蒙古马上,而且没有脚镫(有待从中国传入),而青铜铸件表面的鎏金残痕,则是复制品上没有的。
古罗马青铜铸像当中完整遗存至今的屈指可数,大多数不是在后世被熔铸成钱币,就是后来被当作异教偶像摧毁。而这尊奥勒留铜像得以幸存的原因是,主角被误认为是颁布《米兰敕令》、解禁基督教的君士坦丁一世。当然,奥勒留本人在迫害基督教方面颇有作为,且不输于其文治武功。
就在同一展厅,恰好陈列着君士坦丁巨像残片,基本完整的头部显示出圣化人物的倾向。这是后期罗马造像的特征,即开始背离希腊写实传统,也预演了僵板的拜占庭风格。当时的匠人曾为翁仲雕过两只右手。学者推测原本执掌权杖的那只,后来被改为握持基督教圣物。君士坦丁在位期间的两大手笔,一是为基督教平反,二是将帝国都城迁至东方的拜占庭,并改名君士坦丁堡,也就是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
这一举措曾伴随大批精英的东迁,也标志着罗马城衰落的开始。随着高架渠道荒废失修、大片城区供水中断,人们只能聚居在狭长的台伯河岸地带,瘟疫因此横行。此外更有一次次的蛮族洗劫和天灾,只有教皇尚有勉强维持基本秩序的影响力。两百多年前,爱德华·吉本在这座博物馆外,目睹圣母院的修士在晚祷的吟唱中赤足走过。古代世界的湮灭,让他萌生了写作《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冲动。
基督教之前的古代罗马,残暴、进取、生机勃勃。用现在时髦的说法,就是充满狼性。卡比托利欧博物馆的核心收藏当中,就包括那件有名的狼图腾。青铜铸造的母狼,为罗慕路斯、雷穆斯两兄弟哺乳。他们是一位女祭祀和战神交合所产,后来被承袭祖父王位的叔公丢进台伯河,却为河神所救。成人之后他们拥有了自己的队伍,却在新城邦的选址问题上发生内讧,结果哥哥干掉弟弟,建立最初的罗马。
不止一位古代罗马作者曾在著作中记述类似的母狼喂奶救活双胞胎的铜像确实存在,其中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历史学家李维都是有分量的人物,更不要说西塞罗。但我们今天看到的塑像,很可能是中世纪时的作品。早在18世纪,艺术史开山祖师温克尔曼就曾提出,喝狼奶的双胞胎兄弟是文艺复兴时期添加的。一些现代专家则通过铸造工艺分析、碳14年代测定,进一步推定雕像应为后世仿作。
我们以前聊过,博物馆出现复制品并不是新鲜事。前现代人更关心作品传达的信息,而不是作者的个人印记。再者,如果没有大量复制品存在,多数古代作品的面貌我们已无从知晓。比如说,没有卡比托利欧博物馆这件复制品,据信出自厄皮哥努斯(Epigonus)之手的《垂死的高卢人》早就掩埋在了历史深处。
厄皮哥努斯是希腊化时代的雕塑家。马其顿帝国分裂后,大将阿塔鲁斯在西亚割据称王,定都佩尔加蒙,起用过大批艺匠。厄皮哥努斯也在其宫廷当差。当时这个新的王国因为一支东侵的高卢人袭扰边患不断。古代希腊人、罗马人都曾记载,这些凯尔特部族的男人经常逞血气之勇,裸身冲杀。使用这种古朴战法的凯尔特部族,面对亚历山大调训过的队伍,怕是讨不到便宜。但他们悍不畏死的气概,赢得过胜利者的敬意,于是有了《垂死的高卢人》这样的纪念性作品。
厄皮哥努斯的原作是用青铜铸造的,很早就已失传。传世的大理石复制品出自罗马匠人之手,长期被认为表现的是受到致命重创的角斗士,直到20世纪,研究者才根据人物的唇须、项圈,还有断残的“朋克头”,确定其高卢人的身份。欧洲北方的权贵子弟兴起壮游热潮后,到罗马观赏这座雕像被视为必修课之一。拿破仑入侵意大利时,将其作为战利品劫往巴黎,在卢浮宫展出,直到法国战败才归还罗马。此后这座雕像唯一一次离开意大利,是近年在华盛顿和纽约借展。
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另有两件铜像不该错过。一是希腊化风格的《费德里诺》(Fedelino),又叫《拔刺的少年》,表现一个坐姿少年俯身拔掉脚掌上的棘刺,因为造型生动,曾被后人广泛复制。它的另一特异之处是从未失踪过。很长时间,它和奥勒留骑像一样,陈放在拉特兰的教皇宫。另有一座写真胸像,通常被认为是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要人布鲁图斯,就是在庞培剧场率众刺杀恺撒那位执政官(事发地现名银塔广场,距此不远,有很多流浪猫栖身)。
这家古老展馆的收藏,并不限于古典时代。这里的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也同样可观,不论拉斐尔的自画像,还是卡拉瓦乔的世俗题材杰作《女占卜师》。新技术的应用,这里也有所见。最近的特展“列奥纳多与飞行”,围绕借自都灵皇家图书馆的达·芬奇研究飞行的笔记。文件材质脆弱易损,故只能锁入空调玻璃展柜,而通览手册内容,领略大师当年通过观察鸟类的飞行构想扑翼机的构造,只能依靠抄本和多媒体。
遥远的古代,罗慕路斯、雷穆斯两兄弟也在这一带观鸟占卜,为部族建城的选址问题互不相让。卡比托利欧博物馆顶层平台,是一处观赏这些旧址的制高点。极目四望,层层叠叠的历代遗迹壮阔而庞杂,两千多年此兴彼衰的各种风格,随意并置混搭,从未经过规划。这其中却另有一种力量。在这背后,是一种世界性而非地方性的文化眼光。你会想到尼禄宫廷中一位诗人的吟诵——异乡人,请一饱眼福!
视野中唯一的不和谐因素,来自纪念意大利统一的祖国祭坛,建于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这座硕大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因为虚张声势的体量、矫揉造作的设计,被起过“打字机”“假牙”之类的外号。它也可以算是国家主义美学的一个样板。有过辉煌历史的民族,常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幸。
最后插播一条信息——卡比托利欧博物馆另有一处20年前新辟的分馆,叫作蒙特马尔蒂尼中心博物馆。它的前身是一座工业革命时代的发电厂,距离金字塔不远,墨索里尼统治时期停止运营,此后荒弃多年。不像伦敦的泰特美术馆那么现代,这里的陈旧机器设备保留在原处,衬托着古代大理石雕像,效果超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