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教育文化的形成，都是历史与时代的产物。制度是教育的先决条件，不同的社会制度会塑造出不同的教育文化，从当今的社会制度来看，可以将教育文化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民主国家的教育文化。以欧美国家为代表。民主国家的教育文化是建立在尊重个人价值之上的教育文化，它把培育现代公民作为目标，以教育为手段促进国家与社会的进步。教育文化的形成是内生的、动态的、可持续的。教育文化与民主的社会制度相辅相成，民众参与较多，能以民主的方式表达意见，容易达成共识，而且因为教育家大多数是在民主制度下培养出来的人，他们所持的观点和形成的教育思想，也大多具有自由与宽容的特征。尽管民主作为一种政治制度在当下世界中遇到了一些阻滞和困难，但作为一种教育理念，仍具有塑造性的价值。

第二类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教育文化。以苏联、东欧国家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为代表。这种教育文化以职业教育及集体主义为重，在具体教育模式上强调生产劳动与教育教学相结合，把学校建在工厂中。教育的出发点是集体主义，讲求集体意识，讲究个人服从集体与政党的利益。这种教育文化，强调培养专才，虽然也主张多艺教育，但对人文教育不积极，以生产为主，在于培养有多方面技术的人，以备社会之需。另外，政治色彩浓厚，教育与政治是结合在一起的，教育政策由党的领导层决定，故而这种教育文化大多呈现出一元化的特征。这种教育文化已随着苏联和东欧国家剧变消失。

第三类是发展中国家的教育文化。其主要特征是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摇摆不定，以中美洲、南美洲为代表，呈现出激进主义的特征。整体上而言，这种教育文化一方面受制于政治因素，意识形态仍旧在教育领域发挥作用，甚至具有带动和引领方向的作用；另一方面受制于经济发展模式，经济的发展程度直接影响着教育的发达程度。国家希望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可以尽快投入到经济发展中去，为社会增加财富。但由于发展中国家处于政治与经济转型期，教育改革步伐较为缓慢。

中国教育文化的现代化进程，也就是从中国传统教育文化和1949年以后所形成的社会主义教育文化向中国特色的教育文化转变，实现教育观念和教育制度全面现代化的过程。中国传统教育文化经过辛亥革命以来的现代化洗礼，以及改革开放以来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外在的一些要件早已被剥落，但内在的一些要素却以另一种形式顽强地存在下来，其中一些价值观念经过改造后可以适应中国现代化的需要，而另一些则与现代社会相背离，譬如对专制的恐惧、对做官的热衷与膜拜、崇古拒变的社会心理等。实际上，中国近百年来的现代化过程，也主要是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念和西方文化的基本价值观念互相冲突、相互融合的过程，其中教育文化的演变也经历了一个痛苦挣扎的过程。1949年以后，由于学习苏联而形成的社会主义教育文化中，一些理念和做法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改革开放逐渐被淘汰，也有一部分被传承下来，譬如集体主义的教育方针、以培养专才为主的教育目标、对人才的政治要求和党对教育系统的领导、在思想政治教育中偏重灌输、强调对集体的忠诚与服从等。徐真华认为，教育发展到今天，就“不应该是政府的一种恩赐，一个行为规定，一项政绩工程。社会发展到今天，教育，包括高等教育已经成为人生的必需，是个体生命长河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段落，是人活着而且活得有意义的一种可或缺的知识准备、能力培训和文化熏陶”。2376944我们当下的教育，面临如何从由政府主导走向教育自主，由培养专才向培养公民转变的挑战。

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建立合乎人类理性、合乎科学、民主与法治，并能适应工业社会的道德标准和社会制度。中国教育要真正实现现代化，就意味着中国要适应世界潮流，走向民主和法治，这个方向是不变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提出，实际上也顺应了这么一种趋势。关键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应当建设什么样的教育文化来顺应这一趋势。重启传统中国教育文化固然不可能，但当下盛行的教育文化也不足以培育出未来社会的公民。那么，我们的教育文化应立足于怎样一个出发点呢？它的核心价值观应该有哪些呢？教育文化的主要内容包括哪些呢？这些问题，在前面论述的基础上，既是对全文的总结，同时也引发了进一步的思考。

传统社会的教育文化观是为培养臣民或单一的专才服务的，它与传统社会的政治制度、经济基础密切相关，其核心价值基于“控制”，即对人的身心和智慧的限制。而未来中国的教育文化，其宗旨是培养理智的现代公民，它孕育于民主社会并且为民主社会服务，它教育的出发点是每个公民的尊严与自由，它的核心价值是“自由”，即在法律框架内个人自我抉择、自我成长、自我负责的自由。在这种教育文化中，每个人成为一个“被启蒙的人”，他能够独立运用理性来掌握自己的命运，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主权者”，他有能力拒绝任何通过强制手段强加给自己的价值观，除非他通过理智的判断自愿接受。未来的教育必须围绕这一出发点展开。事实上，只有个体的权利与自由得到尊重保障，才有团体力量的内在生成。

以“控制”为核心价值观的传统社会与以“自由”为核心价值观的现代社会教育文化的区别，见图1、图2和表1。

图1 以“自由”为核心价值观的教育文化

图2 以“控制”为核心价值观的教育文化

表1 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教育文化的差异

未来中国的教育文化，其核心价值观包括自由、民主、理性、创造。自由是灵魂所在，自由、民主、理性是因，创造是果。它与当下中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2376945相呼应。（1）自由。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指出：“自由是精神上的解放，而只有达到完美人格，才可以达到自由。”2376946自由意味着教育本质上是一种生动活泼、激发公民进行自我选择的行为，它是反控制、反灌输、反奴役的，但自由也意味着责任，这种责任来源于公民个人内心的自我约束和约定俗成的社会公德。（2）民主。民主化的教育意味着师生平等，意味着教育的氛围是宽松的；教育方式是多样化的，它是反权威主义、反歧视的，但民主并不意味着过分的放任。教育自始至终都是一种价值传输行为，教师作为教育者，影响和引导学生朝着一个目标努力，但这种目标自始至终都应当是培养和提升公民的自我学习和自我发展能力，而非使公民成为单纯的知识接收器。（3）理性。理性意味着客观、思考、渐进、改良，我们的教育文化，应当是一种讲逻辑、讲实际、渐进式的教育文化；它是反乌托邦的、反激进主义的。无论是教育制度的建构还是教育方式的改革，都应当基于当下的现实，逐步建立、逐步巩固。（4）创造。教育文化的创造性，意味着在这种文化下，公民因拥有自由而丰富的内心、宽松而有规则的社会环境，其创造力得到释放，社会整体的创造力和活力被激发。相反，缺乏富有创造力的教育文化的社会，往往墨守成规，民智未开。

19世纪，欧洲中心论者黑格尔认为，中国是由皇帝或专制君主宰制的国家，是“只知道一个人自由”的“东方国家”的典型。确实，在中国的文化中，很少见到自由的影子。即使如佛老思想，也只是教人以“出世”和退避，以保全性命于乱世。即使如此，官方的教育仍视其为不端之学，唯有积极“入世”的儒学受到鼓吹。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各种文化思想思潮的出现，自由逐渐得到人们重视，但由于人们的思维惯性，以及官方意识形态对“自由”一词的误读与曲解，自由始终没能在中华大地上生根发芽，人们甚至视其为洪水猛兽而避之不及。然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尤其是中产阶级的形成，人们思想观念开始转变，个人的权益逐步得到重视，人们对民主政治和法治社会的追求也日益迫切，自由作为反奴役、反控制的利器，最终将成为每一个中国人所追求的目标。正如梁任公在《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的《自由与制裁》一文中所言，“自由者，权利之表征也。凡人之所以为人者有二大要件：一曰生命，二曰权利。二者缺一，时乃非人。故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思想自由，为凡百自由之母，……故今日欲救精神界之中国，舍自由美德外，其道无由”。事实上，自由是不可让渡的权利。只有在自由的社会里，个人才能拥有自由的意志，个人才有选择的自由，进而才能拥有诚实之美德，才能立信于天下，才能拥有真正的人格力量和气节。相反，一个思想被控制的社会，必然产生恶人、乡愿与伪善，最终会成为一个“劣胜优汰”的社会。然而，自由及其自由社会并不会从天而降，尤其是在有着长期专制统治传统的中国社会，首先靠争取。所谓争取，就是要争取个人的正当权利，正如胡适先生在60多年前所说的那样，“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取你们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取你们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来的！’”2376947自由的争得，有时候还得有所放弃，因为自由虽然会带来长远的利益，却很可能会使人们丧失一些东西，尤其是眼前的利益。正如托克维尔所说：“如果谁想要在自由中求取自由本身之外的其他东西，谁就只配接受被奴役的命运。”2376948时至今日，我们必须坦然面对一个事实，即自由之保持，要求我们每个人必须准备牺牲相当的物质利益。如果要保持自由，我们必须汲取自由国家赖以建立的信念。这一信念，富兰克林说得很明白：“凡出卖基本自由以冀获得暂时经济安全的人，既不配享有自由，又不配享有安全。”2376949

其次，自由作为未来中国教育文化的灵魂，必须有可以根植的土壤，这种土壤就是教育的主体性地位。随着经济的发展，政治改革进一步深入，公民意识进一步增强，个体的地位与权利将逐步得到重视，基于个人自由与尊严的教育文化将得以产生，教育也将逐步从对政治的依附中走出来，成为影响政治的重要因素。教育主体地位的确立，同样离不开一个可以自由竞争的社会。在一个国家或权贵垄断个人经济生活的社会中，是不可能产生自由的土壤的。某种程度上说，教育独立与学术自由是政治自由和经济自由的衍生品。自由的公民，除了能自由地运用自己的理智和不受外在的压制之外，还能保持个人经济上的自由，即他不必以全部精力换取生活必需品，特别是不依赖于国家的恩施或权力部门的施舍，而能够有剩余精力去探究人生最有价值的事物和精神世界，以保证个人生命的完整性。当然，真正的合乎价值的教育——以个人自由与尊严为出发点的教育，也可以进一步促进政治的开放与经济的发展。新的教育文化要求教育者和学习者的自我解放，教育只有秉持自由的原则，才能达到自我解放的目标。

再次，自由作为未来中国教育文化的灵魂，还必须培植人道主义价值观。人道主义价值观由个人尊严发展而成，即人道主义的前提是自我选择、自我负责，个人的独立是第一位的，集团或其他人尤其是掌握权力的人不能要求他人做出牺牲或做出不道德的行为，除非他自己愿意。集体主义要求个人放弃自我思考，无条件服从集体，其结果正如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在《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中所说：“在现代人之间，有一趋势与日俱增。现代人总以为他们自己是合乎道德的。因为，他们一天一天地把他们自己的恶往大的和更大的集团头上推。”2376950这就是所谓“庸众的恶”。个人可以假集体之名行恶，而不用负任何责任。而在这样的集体之中，也极易产生强权人物，他可以利用人的恐惧与软弱，恣意地行使权力。人道主义尊重个人的自由意志，鼓励自我思考，自决行动，甚至不反对经过理性思考对权力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这样的结果，固然不利于社会整体效率的提高，但也不致产生集体的癫狂行为或集体之大恶，更可以防止集体监视和干预个人生活。企求暂时的安定或物质利益而放弃对自由的追求，使权力的核心层更加犬儒化，权力的外围层则变得更加卑微，社会的整体道德水准不断下降，人们将生活在一个逐利追权的社会。在教育中宣扬人道主义，有利于形成相对一致的道德规范，这种道德规范有助于凝聚人们追求自由的勇气。在人道主义的鼓舞下，人们把追求社会正义和自由的行动视为自己的责任或义务，而不是袖手旁观或搭便车以坐享其成。人道主义实质上仍然是一种自由哲学。这种自由哲学有助于社会民主化的形成，即一种有序的人性解放。当一个人做选择、决定时，都要想到他所应负的责任。当一个人参与做决定的过程时，同样也要负责，因此决定与责任是不可分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做出或参与做决定时所应连带负的责任。

最后，把自由作为未来社会教育文化的灵魂，有利于民主社会的形成和民众的长远福祉。自由与控制是一对相对立的概念，基于自由理念建立的社会是民主社会，基于控制建立的社会是专制社会。对于专制社会，托克维尔痛斥道：“在此种类型的社会中，人们相互之间再没有种姓、阶级、行会、家族的任何联系，他们一心关注的只是自己的个人利益，他们只考虑自己，蜷缩于狭隘的个人主义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窒息。专制制度非但不与这种倾向作斗争，反而使之畅行无阻；因为专制制度夺走了公民身上一切共同的感情，一切相互的需求，一切和睦相处的必要，一切共同行动的机会；专制制度用一堵墙把人们禁闭在私人生活中。人们原先就倾向于自顾自怜：专制制度现在使他们彼此孤立；人们原先就彼此凛若秋霜；专制制度现在将他们冻结成冰。在此种社会中，没有什么东西是原封不动、稳如泰山的，每个人都心如悬旌，生怕地位下降，并拼命地向上爬。这时，金钱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重要标志……因此，几乎没有人不曾拼命地攒钱或赚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喜爱、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一时之间成为最普遍的感情。这种感情轻而易举地在所有阶级之中传播，甚至深入于历来与之没有任何瓜葛的阶级中，如果对其不加阻止的话，很快就会让整个民族萎靡不振、自甘堕落。然而，就本质而言，专制制度却支持和助长这种感情。这些让人意志颓丧的感情对专制制度有着莫大的好处。”“与之相反，只有自由才能够在这类社会中，同其固有的各种弊端进行斗争，使社会不至于从这道斜坡往下滑。实际上，只有自由才能够让公民摆脱那种孤立无助的境地，推动他们彼此之间相互接近，因为公民地位的独立性，导致了他们生活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之中。只有自由才能够让他们感到温暖，并一天比一天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为在公共事务中，需要的是相互之间的理解，让对方清楚自己的想法，友善地对待他人。只有自由才能够让他们摆脱对金钱的膜拜，摆脱庸常生活中个人琐事的烦扰，让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意识到、感觉到，祖国的利益超过一切，祖国就是眼前。只有自由才能够无论其在何时何地，都以更加强烈、更崇高的感情取代对一己幸福的沉溺，让人们拥有比发财致富更伟大的雄心壮志，并且创造知识，让人们可以轻易地识别和判断人类的善恶。”“一个没有自由的民主社会有可能会变得富裕、文雅、华丽，以至于辉煌，并因为其普通百姓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显得强大。……但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你绝对不可能在此类社会中见到伟大的公民，特别是伟大的人民，我还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只要平等同专制穿上连裆裤，心灵与精神的普遍水准就永远都会不可遏制地下降。”“当自由备受欢迎之时，我表达了我对自由的赞美；当自由受到抛弃之时，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赞美。”2376952每当社会激荡，权威人物出现之时，普通民众甚至是精英阶层都容易将自由交出，以换取安定和暂时的利益。这也是弗洛姆所说的“逃避自由”现象，是我们要随时警惕的。

重构主义者布拉梅尔德（Theodore Brameld）认为：应把教育当成一种力量，进行社会文化重建；教育工作最重要的是在于塑造一种新文化；教育是社会的自我实现（social self-realization），通过教育，个人不仅能发挥其本性中的社会性，而且能学习如何参与社会运动，以促进社会的理想化。2376954未来中国的教育文化，其目的是为社会培养具有自由品质的公民。这种自由的品质包括身心健全、精神自主，以及富有自尊、勇气和对人类普遍的同情心。新的教育文化往往孕育于社会转型时期，人们怀着对原有的教育思想和制度的失望，企求树立新的教育观念，在这种情况下，新的教育文化便应运而生。当下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时期，各种教育观念与教育思潮此起彼伏，相互冲撞，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博弈，中国的教育也应开拓出一条新道路，必须超越中国教育文化传统，从读书做官论、上学发财论中走出来，从教育为政治背书中走出来，从教育为经济服务中走出来，确立一种有尊严、有态度、崇尚自由、反对奴役的教育文化观。尼赫鲁（J.Nehru）曾说过：“在一长远的过程中，因追求经济的繁荣而否定人的自由和尊严，是不会使一个国邦长久存立的。”2376956同样地，从长远来看，否定人的自由精神和人格尊严的教育，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教育的文化功能就是让人的心灵自由地发展，不为物奴，不为权役，只有人性得到充分的发展，才有和谐的灵魂，才有善良的人，也才能拥有一个完善、有序的社会。

总而言之，新的教育文化是一种以自由为核心价值观的教育文化。其优点在于它能为教育制度的不断改进提供良好的机会。与此同时，它又为自身设置了权利的边界，那就是任何改进须以不侵害个人的基本自由为限。它是一种合乎人性，合乎民主、自由和公平，可持续发展的崭新的教育文化。其最终归宿就是让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充分发展，使社会成为一个众望所归的自由、平等、幸福的社会。这样的社会是“自由人的结合”或“自由人的社群”，是从奴役中解放出来的“自由、自决的社会”，这是自由人“意识自发性”所带来的美好结果，也是由每一个人统一、自觉的意志创造的。这是因为，真正的教育其价值在于促进人身体、精神、心灵的全面发展，增强人的自我力量，带给人以崭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