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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学艺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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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决定命运,这是西方格言。此格言是二流小说家虚构故事时遵循的原则。

人生的真相或许是:命运决定性格。

冥冥中的天意,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为了使这些命运成为现实,天意赋予每个人某一性格。

《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命运是“泪尽而死”,所以,她就有了多愁善感的性格。正因为《红楼梦》里性格与命运的关系是这样,《红楼梦》就只能是一流小说,充满神秘意味。

§埃及的金字塔和英国的巨石阵,都是用巨大的石头垒成。中国历史上似乎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东西,这或许是因为:中国境内有多处丹霞地貌,它们是大自然的作品,面对这些奇迹,中国古人用巨大的石头来创造奇观的冲动,自然容易被压抑下去,否则就是不自量力了。

但对巨大石头的喜爱是人类的一种本性。中国古人没有用巨石去堆砌出杰作,就把自己对巨石的喜爱之情投入文学想象之中:《西游记》和《红楼梦》这些著名的作品中,巨大的石头都占据着显赫的位置,《红楼梦》原本的名字是《石头记》。

丹霞地貌中的那些巨石,似乎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这一点也影响了中国古人:人们把一座小山雕琢成了著名的乐山大佛,乐山大佛似乎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

§“讲真话”是小说家巴金先生的名言,似乎此名言比巴金先生任何一部小说都更有名。但文学与真话从根本上无关。说真话是道德,再多的真话却堆砌不出文学杰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顾城先生的名句。黑夜不可能真的把黑色的眼睛给我,我的黑色的眼睛只能来源于我的父母,是由某种基因决定了的,总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是一句假话,但这样的假话没有带来艺术上的瑕疵。

艺术无所谓真假,而只有平庸与杰出之分。

§鲁迅先生似乎为自己一辈子没有写出一部长篇小说而遗憾,更感觉遗憾的是鲁迅作品的一些爱好者。

我们从中看见了人们对长篇小说的偏爱。

在我看来,直到今天为止,勉勉强强算得上真正的长篇小说的,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其他貌似长篇小说的东西其实都是一些短篇小说集,《红楼梦》实质上也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把《红楼梦》作为长篇小说来研究,是“红学”长期地停滞不前的主要原因。

人们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自己的智慧,造出“长篇小说”这个名词。“长篇小说”还远不是一个科学名词,因为我们对“短篇小说”也没有科学定义,更因为我们还不了解文学的本质。

§“枯藤老树昏鸦”,这是马致远小令《天净沙·秋思》的首句。句中有三种事物。“昏鸦”必须被放置在末尾——这是押韵的需要,“老树”必须被放置在中间——这是平仄格律上的需要,“枯藤”必须被放置在开头,因为再没有其他的位置了。

文学有自己的严密,越是杰作,就越是不存在随意。

§满天乌云翻滚,接着就下雨了——这是平庸的文学作品遵循的叙事法则,亚里士多德认为《俄底浦斯王》是作者按照这样的法则制作出来的;上帝想要下雨,于是促成满天的乌云翻滚——这是一切天才作品的隐秘结构,只不过,上帝在这些作品中总是晦暗不明。诗学的最高任务,是把握这个上帝,给这个上帝下定义。

天才作品中没有因果关系,只有目的与手段的关系。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的名句。为了听春雨而整个晚上都不睡觉,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灵感是大自然对这种人的奖赏。

没有不同凡俗的趣味,就没有出类拔萃的作品。

§陶渊明写下了不朽的诗篇,苏东坡让陶渊明赢得了不朽的光荣。

苏东坡极力推崇陶渊明,是由于:陶渊明能够毅然决然地从官场撤退,苏东坡却做不到;其次,陶渊明的诗歌风格上平淡到了极点,苏东坡诗歌的风格从根本上是浓烈的。

平庸的人喜爱的是与自己相同的他人,卓越的人相反。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能够从平凡事物中看出高深的道理,为什么一定要去攀登华山和嵩山?这是陶渊明的诗句。陶渊明不是有钱人,而且患有足疾,所以,游览远方的名山是有困难的。

是种种困境造就了陶渊明那些不朽的田园诗。如果陶渊明既富有又身体健康,最伟大的山水诗大师就不会是唐代的王维了。

§“杞人忧天”是一则寓言,说的是一个杞人老是担心天会砸下来,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这个忧天的杞人让我担忧。我担忧的是,如果这种“忧天”有遗传性,过不了三四代人,这个杞人的后裔,他们的两只耳朵就不会是长在脑袋的两侧,而是会长在头顶上,就像兔子的耳朵。兔子的两只耳朵指向天空,是因为它的危险来自从天而降的鹰。

§释迦牟尼预言:有朝一日,女孩子半岁的时候就可以生育。

释迦牟尼当是观察到了这样的事实:富足人家的女孩子,因为营养充分,比贫穷人家的女孩子更早进入生育阶段。

有意思的预言是事实基础上的夸张。但这预言其实是诗,体现的是对幼女的迷恋。弦外之音是:幼女有生育能力,就应该使之受孕,否则就是生育能力的浪费。

§无巧不成书,这里的“巧”指的是碰巧,这里的“书”指的是叙事文学作品。像是古时候的说书先生最早发现了叙事作品离不开碰“巧”。一说到“碰巧”,说书先生注意到听众们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在《红楼梦》那里,“巧”具体化成了“可巧”。去掉所有的“可巧”,《红楼梦》也就不再是《红楼梦》了。

§作为长短句的词,被认为是音乐与诗的统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易的词《忆江南》。这首词的构成是: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七字句、五字句。

什么是这首词的音乐性?从三字句到五字句再到七字句,这是数量上有规则的变化(递增);词的后四句是“五字、七字、七字、五字”,这是一个对称结构,也是数量上有规则的变化。

音乐就是数量上有规则的变化。“忆江南”词谱上的音乐性是突出的。

“帝子降兮北诸,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是屈原《湘夫人》中的前四句诗。前两句诗各有六字,共计十二字;后两句诗是五字句加七字句,共计也是十二字。这四句诗中的音乐性,体现为变化着的均衡。屈原是音乐感强烈的诗人,是词的自发创造者。

学者们通常认为,词的音乐性指的是词可以直接被歌唱。

诗难以翻译,尤其难以翻译的是词——词中的音乐性几乎是完全不能被翻译的。

§动画片的主要观众是儿童。日本动画片的特点是:剧中的成年人说的是儿童的语言;中国动画片的特点是:剧中的儿童说的是成年人的语言。

中国文化缺少天真因素,也就是儿童精神。文化传统上的缺失,再加上历史悠久的应试教育制度,使得中国儿童成了世界上最不快乐的儿童。

§性与暴力是世俗文艺的两个主题。性在中国的电影和电视剧中还不是无拘无束的,结果是:中国的电影和电视剧里加倍地充斥着暴力。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式,表明质量和能量可以互相转变,看来,性和暴力也可以相互转变。“文化大革命”期间,性成了完全的禁忌,暴力也就达到了顶峰。

§今天,中国那些现实题材的电视剧,其中的人物似乎都不会笑了。与此同时,中国人似乎也不会哭了。充斥画面的是各种愤怒。

§孔子有典型的诗人气质——厌恶日常语言、渴望语言奇迹,但孔子意识到,有比当诗人更紧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文化的继往开来。孔子没有成为一般意义上的诗人,却无法忘记诗,结果是:孔子整理出今天我们见到的《诗经》,作为基本教材。

§研究中国诗歌史,要多注意李白、苏东坡这样的天才诗人;研究中国文化史,要多注意杜甫、贾岛这些苦吟诗人。

中国文化缺乏虔诚,唯有苦吟诗人们比较充分地表现出了虔诚。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实用主义,“为某某而某某”是中国人难以理解的句式,而且显得虚假、可笑。苦吟诗人其实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些人。

§就我所知,所有以幽默为追求的电视节目的主持人都是男性。相声是中国的幽默艺术,著名的相声艺术家群体中,也没有女性的身影。

造物主似乎没有把幽默才能赋予给女性。

§文学杰作的灵魂是一种人性,但文学杰作不是一种人性独唱的结果。或许,这样的比喻是比较恰当的:在文学杰作那里,一种人性在领唱,身后有一群人性在配合。

文学杰作从根本上是一种“有秩序的嘈杂”。

§没有一种艺术在实用价值上超过音乐。舞蹈需要音乐伴奏,打太极拳也需要音乐伴奏,消除掉电影的背景音乐,则电影的吸引力会大打折扣。

但实用价值再多,音乐也不应该以此而扬扬自得,就像猪不会因为人们说“猪一身都是宝”而扬扬自得一样。

§“人人那个都说啊”,这是歌曲《沂蒙山小调》的第一句歌词。其中的“那个”显得格外突出。

日常生活中,没有人说出这样的句子,除非他语言能力方面有缺陷。古今中外的诗中,似乎也没有这样的句子。另一方面,歌词中,尤其是民歌歌词中,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譬如“一道道的那个山哪哟”“一杆杆的那个红旗哟”“满山那个红叶似彩霞”。

只有歌曲不回避“那个”这样多余的词语。实际上,所有的词语对于音乐来说,归根结底都是多余的、无意义的。有人指出:那些一流歌曲的歌词几乎都不是一流的诗。把一首一流的诗用作歌词,难免让人感觉不对劲。

人们总是因为曲调而感动得泪流满面,却经常只能从歌词去谈论音乐。

§有了屈原,我们就再也不能怀疑中国诗歌史的多样性。也是从屈原那里,我们意识到多样性的脆弱、易于消逝。或许,屈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最伟大的诗人,却是最不能缺少的诗人,因为屈原代表了诗歌的一种精神,代表了在中国历史上差不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的一种精神——贵族精神。历朝历代的隐士们用消极方式体现贵族精神,屈原用的是积极方式。屈原的伟大在于其珍稀性。中国古人发现了屈原的珍稀性,就通过端午节来纪念他,这是任何其他诗人都难以想象的光荣。屈原离我们是如此之远,又显得是如此之近,再没有其他的诗人能让我们有如此奇特的感觉了。

§有一个人,他的绘画天赋极高,但又是严重的色盲患者——只能分辨黑白二色。这一天,他画兴大发,于是用黑色的墨水画出了一幅杰出的作品。这让其他的画家大开眼界,大家纷纷效尤,这幅作品就是历史上的第一幅水墨画。在此之前,绘画作品都是色彩缤纷。实际上,在这位色盲画家眼中,一切绘画作品都是水墨画,就像在许多动物物种的眼中一样。

创新是什么?那些创新性的绘画作品,是画家“画”兴大发的产物,而不是画家自觉追求创新的产物。天才画家的唯一追求是“画”兴大发,而不是创新。

§早期绘画的主要内容是人和各种动物。以自然为表现对象的山水画在中国历史上极度繁荣,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突出现象。为什么是这样?

几年前辞世的吴冠中先生,早年在巴黎学习西方现代派绘画,回国之后,他的那一套画人物的方法不合时宜,因此而感觉绝望,终于,吴冠中先生画起了山水,而且不再受到来自现实世界的挑剔。

如果让吴冠中先生仅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回答“山水画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格外繁荣”的问题,吴先生会怎样回答?

§都说李白是天才诗人。天才有什么特点?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这是李白的名句。李白正在某高楼之上,正准备一醉方休,却苦于找不到一醉方休的理由,突然间,李白注意到这样的自然景象:长风万里送秋雁,这样,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总之,李白需要什么,老天爷就给他提供什么。

天才是大自然的宠儿。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中国格言。格言里的“走”,其本义是今天所说的跑。

人往高处走,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水往低处流”。

山洪奔泻而下,人没命似的向附近的高处跑去。格言的作者,像是一个被山洪袭击过的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是中国格言,本质上是诗。路遥指的是路途的漫长,日久指的是时间的漫长。

一匹马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一个人的心到底是善还是恶,即使凭借相当的经验和智慧,我们也难以作出准确判断,但一个“漫长”就能让所有的真相都不可避免地涌现出来。这是“漫长”的神通。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苏东坡评论王维时说出的名言。

中国历史上的小说和戏曲其中通常都有一些图画,但似乎没有任何一部诗集里有插图,这或许是因为诗中原本有画,所以不再需要另加插图了。给诗集加插图,是进入20世纪以来的事情。

画中有诗似乎引起了更严重的误解——苏东坡之后的画家,不是追求让绘画作品本身流溢出诗意,而是在自己的画中题写一首诗。

§中国古代诗人有自己的狂欢节,那就是春天。春天一到,陶渊明说自己“欣慨交心”。一条狗终于见到自己久别了的主人。

§人们通常用本能去解释动物的种种行为。雄鸡在黎明时啼叫,不是因为雄鸡想为人类报时,而是因为雄鸡这时候不啼叫就会难受。

《半夜鸡叫》故事中说,地主周扒皮为了让自己的雇工更长时间地干活,就在半夜的时候学雄鸡啼叫,村庄里其他的雄鸡也跟着啼叫了起来。周扒皮的目的实现了,只是不久就败露了。

这样看来,雄鸡在黎明时啼叫,或许是人类对雄鸡进行训练的结果。习惯成自然。今天的我们还以为那是雄鸡的本能。

如果周扒皮没有败露,而是半夜学雄鸡啼叫持续半年,则雄鸡在半夜啼叫将可能成为常态。多少代人之后,人们会认为半夜啼叫是雄鸡的本能。

§《论语》中的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我怀疑孔子这是在回答学生们的问题:“夫子,您为什么就能说出这些美妙的话来?”

一个饱受诗意熏陶的人,不愿意说出可有可无的话。

§中国古人对月亮有突出的喜爱之情。太阳每天都是老样子,总是圆滚滚的。月亮不是。月亮在天空中的形象和亮度,每天都不一样,却又体现出了规律(周期性)。一个月是一个小周期,一年是一个大周期。

月亮表现出了某种巨大的节奏,而中国古人对节奏极为敏感。中国文明是农业文明,农业文明也是一种节奏文明,也就是艺术化的文明。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是名言。

相对于原野,火是某种独特的东西。正因为火是独特的,即使它十分弱小(星星之火),它也能影响巨大的原野,让原野上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成为自己的养料,从而极大地壮大自己。作为独特性之象征的火受到了隐秘的肯定。

§屈原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伟大诗人,也是第一个自杀的诗人。屈原是楚文化的象征,体现了楚文化的激烈、深沉。有学者指出,楚文化的典型特征是想象力丰富。但想象力丰富的背后是激烈、深沉。禅宗兴起于楚地,同样折射出了楚文化的激烈和深沉。楚文化是中国之内创造的冲动最强烈的文化。一直到现代,似乎还是如此。

§“江山不幸诗家幸”,这是谈论诗的名句。我以为,此名句针对的恐怕是杜甫的著名诗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国家不幸诗家幸,有这样的名句,却是诗人的不幸。诗人被理解成了某种发“国难财”的人。其实,李白的那些诗歌名篇,主要是写成于国家强盛的开元年间,而不是动乱的天宝末年。杜甫的诗才是在“安史之乱”以后成熟,更应该说的,是“安史之乱”爆发在杜甫的诗才成熟之前。最应该说的,是杜甫诗才的成熟与“安史之乱”的爆发,从根本上是无关的,是巧合。

杜甫是中国历史上最容易引起误解的诗人。杜甫伟大,不在于他赶上了什么好时候,只在于他是诗歌天才,尤其在于他是比较晚熟的诗歌天才。艺术只能是天才的事业。

§精神气质上最接近《庄子》的是《西游记》。连慧能这样的禅师都表现出种种世俗气,《红楼梦》也弥漫着悲悲切切的调子。只有《庄子》和《西游记》,才能让你发出不掺杂质的开怀大笑,才能让你觉得,人的确配得上宇宙的大。

§手是中国舞蹈的主要器官,西方舞蹈的主要器官是脚。脚在中国拳术中的重要性显而易见,西方的拳击只能用手。

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舞蹈和技击都是互补的;换言之,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手和脚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诗仙和酒仙,这两顶桂冠,李白更喜爱的大概是后者。

中国的酒文化源远流长。酒在唐朝起到的作用与在其他任何朝代都不同。在其他所有朝代,酒意味着苦闷、自我麻醉。唯独在唐朝,酒是兴奋剂,是一种宗教。唯独在唐朝,酒才受到最多、最真挚的赞美。在唐代诗人的眼里,万物无一不是劝酒词,无一不是一醉方休的理由。

酒让唐朝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不拘谨的朝代。一部《全唐诗》,千年后的今天,仍然散发着酒香。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初次见面,林黛玉的反应是:“便吃了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的反应是:“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如果一定要说“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那么,我以为,《红楼梦》这句话曲折反映出来的现实生活是:我们熟悉的人,突然有了异于平常的言行,以至于我们觉得,我们其实并不认识这个人。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是北岛的名句。

高尚是某种极端,卑鄙也是某种极端,但高尚和卑鄙都有价值——前者可以让死者长眠于地下,后者可以让人们得到实际的好处。一切极端都有相当的价值。

§“春江花月夜”,这是一首著名唐诗的篇名。江和花形成了对比——由大和小组成的对比。江和花都是物体,春和夜则都与时间有关,而且,春比夜更长,也就是说,春和夜也形成对比——由长和短组成的对比。春和夜的对比,中间被插入了江和花的对比,更值得注意的是,月本身产生对比——由圆与缺组成的对比。总之,“春江花月夜”中隐含了三个对比,尤其是春和夜是被隔开了的对比,月又是一个特殊的对比。

“春江花月夜”本身是一句诗,而且是一句具有中国特色的诗——由五个名词叠合而成的诗。

§李白自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看来,杜甫对所有的书是一视同仁,都是把它们读破了为止,杜甫是一个读书狂。人们都知道杜甫是苦吟诗人,杜甫还是一个苦读者。李白读的是一些奇书。

中华民族是一个热衷于读书的民族。据说,李白不是汉族人,是一个胡人。无论如何,李白不是典型的中国人,很少得到宋代以来读书人的由衷的爱戴。

§司马相如的“大赋”征服读者的方式是:让读者感觉自己差不多只是一个文盲。大赋更像是疑难字字典。如果说大赋也有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这个时代会是人们的求知欲和好胜心普遍高涨的时代。

钱钟书先生的学术著作《谈艺录》和《管锥篇》,可以当作大赋来读。

§先有分数然后有小数,小数是分数运算之后的结果,把分数转换为小数,是出于人类对直观性的需要,但是,在数学公式和物理学公式中,似乎歧视小数,小数通常被改换成分数。

小数是赤裸裸的非自然数,分数固然算不上自然数,却毕竟由一上一下的两个自然数组成,因此似乎更自然一些。实际上,把一个小数改换成分数,需要费更多的笔墨,例如把0.1改换成1/10。把小数转换成分数,意味着“喜爱自然”的本性,压倒了“喜爱直观”和“厌恶麻烦”等其他本性。

“喜爱自然”是人的一种本性,它不仅体现在数学上,也体现在人们对艺术品的评价上:人们通常对自然一词没有明确的定义,他们说一件艺术品自然,那其实只不过是在高度肯定这件艺术品。

§一个有哲人气质的诗人,早晚会说出这样的句子:一个偶然是无数必然同时相遇、共同作出的决定。

§故乡是一坛酒,十年一过,故乡里的一切都醇香起来。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是陶渊明离开故乡十年后,对于故乡略带夸张的回忆的结果。

§有人指出,镜子里的映像似乎比镜子外的现实更美妙。

可以这样来解释:我们只能看见我们眼前的事物,我们背后的事物不是我们靠自己的眼睛能够看见的,现在,镜子却让我们看见了我们背后的各种事物,这是一种奇迹,意味着我们感觉能力方面的缺陷得到了弥补。所以,与其说镜子里的映像似乎比镜子外的现实更美妙,不如说我们是因为自己感觉能力上的“增进”而欣喜。

推广言之,与其说客观事物让我们欣喜,不如说我们因为自己的需要得到满足而欣喜。

§古代的中国是诗的国度,为什么这样说?

这应该与中国大量史书的存在有关。史书大多是一些残酷事件的记录,是流血的文字,它们深深刺痛了中国文人的心灵。诗本质上是一种温情的文字,诗的发达与史学的发达相伴随,这或许是一条文化学上的法则。

没有理由简单地因为中国是诗的国度而自豪。

§真切的喜爱不能保证让我们实现恰当的赞美。有人赞美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其实,莲花不是从淤泥中长出来的,从莲花到淤泥,中间还有不短的一截荷柄。

恰当地赞美一样东西,比人们想象的困难。人类从根本上不能够恰当地赞美任何东西。

§唐代诗歌为什么空前繁荣?历代都有学者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答案首先是:唐代出了一个姓李名白的人。李白出现在什么时代,这个时代就只能是诗歌的盛世。盛唐时代不应该是一个历史学名词,而应该指一种精神状态,阅读李白的诗篇,我们能进入这一状态。

§李白之前,诗人们自由地歌唱着;李白之后,诗人们多了一项义务:崇敬李白、歌唱李白。

§“这女人真像是一朵花儿啊”,一个男人说过这句话之后,强烈的性欲有所缓解,痛苦会消失一半。

这句话里有一个比喻。这句话的功能与这个比喻有关。

比喻是消除痛苦的一种方法,因为比喻带来了某种相似,也就是某种重复,而“喜爱重复”是人类的一种天性。

文学也是消除痛苦的方法。人类很早就把比喻大肆引入文学之中。

§《红楼梦》后四十回据传是高鹗的续作。今天的文学史著作大多在肯定高鹗的工作,因为高鹗毕竟使得《红楼梦》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云云。

高鹗把文学理解成了故事。如果高鹗意识到文学的本质是趣味,是天才,他就不会去续写那四十回“半死不活”的文字了。

一个人意识不到《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差别,他就不应该去研究文学理论;一种文学理论不能揭示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差别之实质,它就只能是空谈。一个理论家如果能就后四十回而喋喋不休,表明他这辈子难以取得理论成就。

《红楼梦》后四十回无意中为文学理论做出了贡献。

§王国维先生说:《红楼梦》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悲剧。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则《红楼梦》的确是一个悲剧——自从出现了《红楼梦》,后来的作家干脆粗制滥造,只追求高产。《红楼梦》是精雕细刻的高峰,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峰。

《西游记》诞生在《红楼梦》之前,这是值得庆幸的。

§一部西方古典绘画史辉煌灿烂,似乎不需要更多的杰作来为它添砖加瓦,所以,最近一百年里,画坛上不断地折腾与胡闹,却被宽容地认为是在创新。

古典艺术注重的是创造,现代艺术注重的是创新。

§文学和音乐是相互爱慕的两种艺术。文学爱慕音乐,结果是诗词对韵律的追求;音乐爱慕文学,结果是音乐对歌词的追求。

§各种诗话和词话是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其中引证的文学作品多得近于泛滥;今天的文学理论文章里引证的文学作品近于绝迹。这是两个极端。

中庸在中国文化里受到极度的推崇,中庸就是反极端。但实际情况是:极端在中国文化里比比皆是。

§一件作品可以被别人摹仿得惟妙惟肖,只表明此作品算不得真正的杰作。怀素不可能把自己的狂草作品《自叙帖》摹仿得惟妙惟肖,因为《自叙帖》中充满了即兴带来的癫狂,而即兴是不可重复、不可摹仿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是汉语里的格言。外行看的热闹,指的是艺术作品的内容;内行看的门道,指的是艺术作品的技巧。

政治家想对艺术进行控制,总是从艺术作品的内容下手。这意味着:政治家真正想加以控制的,是那些艺术欣赏方面的外行们。厌恶那些受政治控制的艺术品的人,他们之所以感觉沮丧,是因为他们的艺术鉴赏力得不到发挥。

§中国文学史上,人们争论李白、杜甫孰优孰劣。之所以有这些争论,是因为人们不明白:外观不一样的东西有可能是本质相同的、同样优秀的。

科学的本领之一,是异中见同。人们的科学素质越低下,就越是容易陷入此种争论。

§二流歌曲之所以可恶,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流的歌唱家。一个一流的歌唱家去唱一支二流的歌曲,这位歌唱家也堕落成了二流,他那宝贵的歌唱才能被污染了。

为了一流歌唱家,二流歌曲应该被注明:专供二流歌唱家演唱。

§好诗之所以是好诗,在于它本质上是极洪亮的声音,可以弥漫于天地。

自从发明了扩音器,废话也能够洪亮得震耳欲聋,所以,人类对好诗的需求下降了。

§如今,都市里的歌舞演出场合,主角不再是歌唱家和舞蹈家,而是变幻无穷的灯光。我从中听出的声音是:反正没有几个观众能真的欣赏艺术,那就用灯光把他们搞得眼花缭乱吧;反正如今也没有像样的艺术表演,干脆让灯光去喧宾夺主吧。

§从读者的感觉来看,《水浒传》的特点是险,《红楼梦》的特点是奇。既奇又险的,是《西游记》。趣味雅致的人不怎么欣赏《水浒传》,常人对《红楼梦》是敬而远之。唯有《西游记》是雅俗共赏。

§孙悟空可以让自己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和植物。这样的孙悟空实质上是一个戏路宽广的演员。换言之,是“喜爱扮演他物”这一人性,把自己体现成了这样的孙悟空形象。

§各种乐器都是人们的玩具,但中国周朝人发明的编钟和西方近代发明的钢琴,是两个例外。人是编钟和钢琴的玩具。

编钟和钢琴都是贵族精神的创造,都能让人们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一到战国,编钟差不多在中国绝迹了,这与贵族精神在中国历史上的衰落是同步的。

§我的房间里有两只钟同时运行,却不总是同步的。今天,我突然发现,这两只钟发出的声音是成节奏的——每五个音合成一组,周而复始。我进而发现,每一组的这五个音是一句话——(彭)运生不爱动。于是,“(彭)运生不爱动”这句话就没完没了地重复着。感觉真是美妙啊。

这是奇怪的,因为钟是两只,所以,每一组音只应该是四个,而不是五个。于是,我冷静下来去核实。结论是:每一组音的确是四个。不过,我发现真相的同时,原先的美妙感觉也不再出现了。

现实不完美,总是缺少一点儿什么,当我们突然感觉现实完美的时候,那只能是因为我们无意识地往现实那里增添了一点儿东西。

我(运生)从两只钟发出的声音听出了“运生不爱动”的句子,也一定蕴藏了丰富的真实。没有真实就没有幻觉,幻觉是许多真实相加的结果。

§苏格拉底的名言是“我知道自己无知”,苏格拉底到底是有知还是无知?一个人说自己无知,这更多的是谦虚,但一个人说知道自己无知,这表明他不是真的无知。谦虚不会从根本上贬低我们自己,反倒让我们显得道德高尚、高深莫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是苏东坡的诗《题西林壁》。横看庐山、侧看庐山,从远、近、高、低去看庐山,我们都能看见庐山的某一“面目”,但所有这些面目都不是庐山的“真面目”,因为“真面目”只有一个,更重要的是,不管从什么角度和方位去看庐山,庐山的“真面目”呈现出来的样子应该是同一的。没有关于“真面目”的这些原始信念,我们就不能欣赏这首诗。

另外,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和方位看见的庐山,为什么都不是庐山的“真面目”?因为我们是从两两相对的角度或方位去看庐山,如果横看的结果是认识了“庐山真面目”,侧看的结果就也应该是这样,但我们潜意识里坚信,庐山的“真面目”只能是一个。

如果人心里没有各种各样的原始信念或潜意识,我们就不能欣赏诗。创造一首好诗是一个奇迹,但欣赏一首好诗或许是更大的一种奇迹。机器人搞艺术创作,早晚会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但似乎没有人指望机器人去欣赏艺术品。

学术上的争论,与其说是因为人们争强好胜,不如说是因为人们坚信,每一事物的“真面目”只有一个。事物的“真面目”是不是只有一个,这大概是人类的智力永远回答不了的问题,只是人类天生地具有这样的原始信念。

禅宗把认识世界的“本来面目”确定为自己的最高任务,柏拉图的“理念”作为各种永恒不变的唯一者,正与“真面目”或“本来面目”相当。在苏东坡的诗中,没有认识庐山的“真面目”,是因为我们“身在此山中”;而在禅宗六祖慧能看来,则是因为我们没有进入“不思善,不思恶”的状态;在柏拉图看来,则是因为我们没有进入迷狂状态。这三者分别是诗人、宗教家和哲学家。诗似乎是最浅显易懂的,但也只是“似乎”而已。宗教和哲学是人追求神,诗是神向人类显示自己。

§《西游记》第二回里的孙悟空有一种神通,叫作“身外身法”,内容是:“拔一把毫毛,口中嚼碎,望空喷去,叫一声‘变’”,结果是“变作三二百个小猴”。

孙悟空这一神通真正让人感觉惊奇的,不是“变做三二百个小猴”这样的结果,而是孙悟空能够忍受“拔一把毫毛”带来的痛苦,再就是孙悟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毫毛“嚼碎”的本领。

一根毫毛大概也就变成一个“小猴”,“变做三二百个小猴”需要一下子拔下三二百根毫毛。

孙悟空这不是在大显神通,而是在自虐。神通越大,就越是自虐得厉害。道教徒们追求神通的历史,其实也就是自虐的历史。

你想得到神通,你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一信念背后的支配者,是“喜爱公平”这一人性。这一人性不声不响地支配着各种各样的宗教修炼过程。

§今天的中国学者经常说,中国古代文化所推崇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其实不然。“天”是完美的存在。人生的最高任务是摹仿这个“天”。孔子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转了一小圈,人还是要“法天”。

则天或者法天的倾向还渗透到了中国诗史之中,它凝聚成了著名的“兴”。朱熹《诗经集注》对“兴”的解释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与“兴”有关的诗暗含了这样的结构:某物如何如何,人相应地也就应该如何如何。总之,这一类型的诗体现了“则物”或者“法物”的倾向。

法天也好,法物也好,都是“喜爱摹仿(学习)”这一人性的具体化。“兴”在中国诗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因为“喜爱摹仿(学习)”是中国的文化传统之一。

中国文化里的“天”似乎接近于基督教的“上帝”。二者有这样的不同:天是供人们学习摹仿的,上帝是供人们崇拜的。

§真、善、美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但真正的真、真正的善和真正的美,都是奇。中国古人把今天所说的小说和戏剧都叫做传奇,而不是传真、传善或者传美。传奇,值得传播的是奇。

§青铜器上的文字是篆书,似乎只有篆书才配得上青铜器。汉字的种种风格中,篆书独有一种威严内敛之气,如老虎不怒而威,篆书更应该被称作“虎书”。

记录思想不是篆书的第一任务。

取代篆书的是隶书。隶书产生于秦朝。隶书简洁,因此实用,但少了个性。隶指的是奴隶,最多也只是衙役。人们把这一书法风格叫做隶书,体现了其功用性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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