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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教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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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这是孔子的名言。把大家都知道的东西(“故”)“焐热”,我们就能够得到新的知识。

一个“温”字在这里显得不平常。母鸡用自己的体温孵化鸡蛋,终于让鸡蛋变成清新可爱的小鸡。我觉得,孔子说出此名言之前,想必观察过母鸡孵鸡蛋的过程。

按照孔子的名言,教师的真正使命,不是传授已有的知识,而是突破现有的知识,实现创新。

§西方人追求创新,中国文化似乎是以破坏习俗为创新。中国一些学院里面还有若干小的学院,于是,一个学院里就有大大小小一系列的院长,就有一系列的人从院长的官衔中过了把瘾。西方人再能创新,怕是也搞不出这样的花样来。西方文化受逻辑的束缚,中国文化受官瘾的推动。官瘾通过蔑视逻辑而创新。

§汉语里有高等教育和初等教育两词语,高等教育是对英语 higher education 的翻译,但 higher education 的字面含义是“比较高的教育”。在英语那里,所有的教育都是高等教育,中国人所说的高等教育,在英语那里是“较高的教育”。

中国文化喜欢把事物间的差异加以绝对化,这就是等级的森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臣差别也不是有限差别。“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是中国官场的千年规则。英国文化注重的是连续性,中国文化注重的是跳跃性。

§八股文是明、清两代科举考试的形式,但八股文是某种民族精神的创造物,只要这种民族精神还活着,废除了八股文,与八股文本质相同的新事物马上就会被发明出来。这就是今天的应试教育。

八股文和应试教育,体现的精神都是公平竞争。公平竞争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西方人把公平竞争的场所放在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却放在考场上,所以,大家最痛恨的,就是高考舞弊。

§当年,道教徒为了证明道教胜过儒家,就说孔子曾经向老子请教过礼。儒者为了反驳,就说孔子请教的不是道家的老子。

道教徒和儒者都是中国人,都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学生不可能超越老师。这或许可称为知识退化论。

学生不可能超过老师,是因为人们相信:老师在学生面前总是会留一手,绝不传授看家本领。孔子的学生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只是通过试探孔子的儿子,才知道不是这样。

§今天,中国提倡素质教育。没有应试教育,就用不着去提倡素质教育。应试教育的实质是死记硬背,是记住知识;素质教育无非是让学生学会欣赏知识,了解知识的来之不易。

一个教师自己不能欣赏知识、不知道知识的来之不易,就不可能提高学生的素质。

§明、清两个朝代,既盛行八股文,也盛行女子裹小脚。时间和空间上的重合,让我们去思考这两者的关系。

原来,八股文是男人“裹小脚”。中国古代男子想考进士做官,首先必须用八股文“把自己裹成小脚”。

这种死记硬背式的学校教育,其实也是在裹小脚,这一次不同于从前——男孩子和女孩子,现在是用一样的布条给自己裹小脚。

§一流大学=学术水平一流的大学。一所大学一旦觉得这个等式只是一种常识,它离世界一流大学就不会太遥远了。

一个天才人物的出现是偶然的,一所一流大学的出现不是偶然的。

§academic degree被译成汉语学位。在西方,学位系列由学士、硕士和博士组成。我们流行“学无止境”这样的名言,既然是学无止境,学位就不应该只有寥寥的三个啊。果然,今天的我们实际上把博士后也看成是一种学位。博士后成了第四学位。

中国文化的力量,不久会催生出第五学位、第六学位。

§我们的文化热衷于善恶评价,但对善恶的标准不感兴趣。工业生产领域有国际标准,但多数不是我们的发明。文化的土壤决定了一个民族想象力的飞行半径。

今天我们已经熟悉了标准这个词语,但最大的成果是各类考试中的标准答案。但这与其说是创造,不如说是填补了某种空白;与其说是填补了空白,不如说是干了人家不屑于干的事情——西方文化固然表现出了伟大的创造性,但我们别指望西方人创造出标准答案来。

有的互补是令人丧气的。

§《论语》记载:学生宰予白天睡觉,孔子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愤怒,骂宰予是不可雕琢的朽木。

孔子的骂,体现了他教育家的身份,也体现了中国人教育目的的缺陷。在孔子的潜意识里,教育的目的是把学生雕刻成教育者心目中的某种样子,是让学生勤奋地学习或练习老师灌输的东西,而不是引导学生发展自己的个性。

§韩愈在《师说》中说:教师的任务是传道、授业、解惑。教师与独立思考是不相干的,与创新也是不相干的,自然也就不可能鼓励学生去独立思考、创新。

如今是21世纪了,中国的教师仍然是韩愈《师说》中的那个“师”。韩愈的《师说》概括了中国的教育传统,今天的中国教育是在延续古老的传统。

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是自然规律,第二坚硬的是文化传统。一代人的时间足以形成一个传统,在一个闭关自守的国家,废除一个传统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国历史上,没有几个人认为八股文有什么了不起,但通过八股文考试而成为进士、进而成为官员的人,通常表现出鲜明的优越感——他们瞧不起没有进士资格证书的官员,至于那些没有进士资格的官员,他们也感觉自己名不正而言不顺。

八股文这种臭烘烘的东西却能带来金光四射的资格证书,中国人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头——八股文考试持续了500年。

既然是正经官员,就应该有一个进士证书之类的小本本——这成了中国文化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今天,人们用博士证书替换下了进士证书,据报道,一个城市选举区县级领导人,结果是:13人中的7人是博士学位证书持有者。

§《三字经》中“性相近,习相远”之类的话,连博学的朱熹解释起来也只能是东拉西扯,中国古代的儿童却必须背诵它们。古人还把儿童的死记硬背称为练童子功,它的现代名字是灌输式教育。

这与中国的农业文化有关。农业生产关键的环节是播下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是农业生产显示出来的真理。20世纪初期,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谋生的华人,出于本能似的都会在自己的房前屋后撒下一些种子,这让他们的邻居们不能理解。让儿童死记硬背那些句子,相当于把这些句子像种子一样撒到了儿童的心里。

把儿童的心看成一片有待开垦的土地,是农业文化制造出来的幻觉。儿童的心的确是一片土地,但在这片土地的土壤里已经先天地埋藏着各种各样的种子,不需要再接纳任何外来的种子。教育真正可以做到的,是给其中的一些种子浇浇水、施施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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