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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神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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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创世记》记载,亚当和夏娃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子,从此有了人类世世代代的苦难。苦难是由吃引起的。

《西游记》中记载: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三千年一成熟的人参果,一个人吃一颗,就会长生不老。幸福是由吃引起的。

西方人和我们对于吃的理解,差异是如此之显著。

§《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刘邦之母当年在水边的土坡上睡着了,“梦与神遇”,最终生下了刘邦。历史上有人指出:这是刘邦编造的故事,目的是神化自己。

历史上,这一类的故事数不胜数。

幼儿到了一定时候,就会不断地问母亲,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是最让母亲们感觉难堪的时候。于是,母亲们发挥想象力,什么样的故事都可以被虚构出来。所以,刘邦的故事,十有八九是刘母情急之下的创造,功成名就后的刘邦,把它当事实传播了出去。

民间有“送子观音”的说法,说的是长久没能生育的女子只要虔诚地祈求送子观音,她可能就会怀胎。但我想,或许有一种可能:送子观音是年轻妈妈为了回答孩子让人尴尬的问题而创造出来的神灵。

§《西游记》中写唐僧取经队伍历尽艰辛,终于取得真经,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一旦取得真经,唐僧还没有研究这些真经,就获得了自由飞行的神通。

§尧帝时代,天空中有十个太阳,地上的植物都被晒死了。于是,后羿用弓箭射下了九个太阳。这是中国的英雄传奇“后羿射日”。

传奇的创造者思考的问题是:天空中为什么只有一个太阳?创造者真切地意识到:天空中只有一个太阳,这个世界从根本上又是美满的,让人感觉如此美满的世界只能是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而造成的。总之,没有对世界美满的领悟、没有解释世界何以美满的冲动,就不会有这一英雄传奇的问世。

§《西游记》写红孩儿能够口吐烈火,神通广大的孙悟空被烧得死去活来。

通常情况下,从人嘴里出来的,是痰、口水、呕吐物,最多还有血。这些都是液体,刚好与烈火相对。怎么就想象出了人能口吐烈火?

想象者应当是有这样的经历:有的人言辞犀利、感情激烈,他被这样的人给骂得面红耳赤,像是身上着了火似的。

§《西游记》写孙悟空被铁扇公主欺骗,拿了假的芭蕉扇去扇火焰山,想扇灭火焰山的大火,结果,火势反而炽烈起来,孙悟空差一点被烧死。

用扇子去扇灭一盏油灯,不费吹灰之力;用扇子去扇灭山林大火,火势将更加旺盛。

只有真芭蕉扇才能扇灭火焰山的火。但与其泛泛地说真芭蕉扇能扇灭火焰山的大火,不如说真芭蕉扇能把火焰山从山林大火变成一盏小油灯的火。

奇妙的想象总是以切切实实的经验为基础的。

§中国和西方的民间都有这样的说法:夜游的鬼魂最怕听的声音是雄鸡的啼叫,雄鸡一啼叫,所有的鬼魂就赶紧退回自己的墓穴。

雄鸡的啼叫被认为有这样的神通,是因为这种啼叫有这样的结构:“咯,咯,咯——”,第三声“咯”被拖得十分悠长,与前面的两声“咯”形成强烈的对比。神圣庄严的意味便产生了。可以驱邪的,与其说雄鸡的啼叫,不如说是这种神圣庄严的意味。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第一个乐句是“3,3,3,1——”,这与雄鸡的啼叫结构上是相同的。贝多芬似乎对雄鸡的啼叫情有独钟。

一切艺术杰作都为我们壮胆。

我们赶夜路吹口哨为自己壮胆时,要么就摹仿雄鸡啼叫,要么就吹唱《命运进行曲》。

§中国民间有这样的传说:鬼魂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

鬼魂在太阳底下没有影子,意味着阳光会穿过鬼魂的身体,意味着鬼魂完全不能享受阳光。

这个传说的创造者似乎是在冬季创造了这个传说。

§一些人把“四”当成不吉祥的数字,基督教文化里不吉祥的数字是十三。问题是:似乎每一种文化都有自己不吉祥的数字。

这是为什么?

简洁的回答是:人类对数字有厌恶之情。更合理一些的解释是:每一个人在数字演算时都会犯错误,这样就有可能迁怒于数字本身,最终则是选出某个数字作为替罪羊。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其前身是一棵绛珠草,因为有神瑛侍者用甘露来灌溉,成了一位女子。此女子投胎转世之前承认:只有自己一生的眼泪才能与甘露匹敌。

把露水美称为甘露,更把这甘露说成有神奇的功能,这或许是中国文化里特有的现象。我以为,这是男性想象的产物。

《红楼梦》里贾宝玉有这样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十有八九与林黛玉的前身故事有关。但更深层的意思或许是:年轻女子(女儿)本性上离不开水,应该持续不断地得到水的补充。这仍然是在隐喻性。

§《西游记》写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成各种事物。但孙悟空斗不过二郎神,因为二郎神有七十三般变化。胜利者是那些最能随机应变的人。儒家十分重视的“义”,指的就是随机应变。有人用“原则性不强,灵活性过度”来概括我们的文化,直到今天,它的反面仍然被认为是呆板、僵化、不开窍。在中国文化那里,灵活是最高智慧,也是最高原则,神圣的政治理想,也必须无条件地为“与时俱进”让路。“与时俱进”作为时髦语,是随机应变地为“随机应变”取的别名。受西方文化影响,随机应变在中国人的心里已经不是那么光彩了。

§毒蛇的日常事务有两种:咬死猎物、吞食猎物。毒蛇进食时,把猎物连皮带毛吞下去,不可能品尝到猎物的滋味。对于毒蛇来说,吞下一只老鼠和吞下一块石头,味觉没有什么不一样,毒蛇咬死老鼠,不是为了品尝老鼠的美味,毒蛇只是觉得,自己进食之前,必须咬死某个东西,否则,就好像没有完成上天赋予的一项使命。

历史上,在许多民族那里,毒蛇被视为神圣的动物。

§人是一种精神易于被摧毁的动物——当他干坏事被逮住时,尤其如此。有一个人,因为小偷小摸被送进了审讯室,不料,他竟然供出自己多少年前与人通奸的事。他是一吐为快。

§当初,上帝与魔鬼达成了一项协议:让一部分人先胡说起来。

于是,人间有了各种理论家。

后来,上帝和魔鬼对协议做了一点补充:让一部分人大大地胡说起来。

于是,人间有了后现代主义的那批理论大师。

§一个儿童被石头绊倒了,就会责骂这块石头;一个成年原始人被石头绊倒了,就会在心中狠狠地想到这是有人在施行巫术来谋害他;一个成年文明人被石头绊倒了,他只是责怪自己不小心。

成年文明人清醒,因而乏味,缺乏想象力。

§东西方古人创造的神话人物当中,没有贫穷之神。

人类历史是由贫穷之神来统治,这一点越往后越清楚。贫穷之神的唯一法律是:人类消除了一种贫穷,就罚他们忍受一百种新的贫穷。

人类的历史,是越来越贫穷的历史。

§只要有必要,孙悟空就会摇身一变,变化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但只要用照妖镜一照,这些动物都会还原成一只毛茸茸的猴子。

照妖镜也是一种镜子,却不是一般的镜子。一般的镜子总是忠于事物的现状,事物目前是什么样子,就把它呈现为什么样子,照妖镜只忠于自己对一种事物的第一次呈现,也就是忠于对事物的“第一次印象”,这些事物在往后的日子里变得面目全非了,它们在照妖镜的记忆里却是一成不变的。总之,一般的镜子是根据现状来呈现万物,照妖镜是根据自己的记忆来呈现万物。

没有人类对“第一次印象”的重视,照妖镜这一意象就不会被创造出来。

§《西游记》中说,孙猴子翻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真正让人感觉神奇的,不是孙悟空的速度之快,而是孙悟空通过翻筋斗来解决距离问题。猪八戒和沙和尚的方法都是驾云头,只不过像鸟儿拍动翅膀,他们也只不过是飞行速度更快一些的鸟儿而已。

§《西游记》写神奇的人参果一掉到地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什么激发起了这样的一番想象?

应该是人们的开矿行为。矿石像是从天上降落,陷入了地下深处。

§《西游记》中有这样的细节:孙悟空大显神通,但就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何以有这样的想象?

第一次学划船的人,越是用力气,就越是容易发现自己是在原地打转。手脚笨而且性子急躁的人,企图操纵一种器具而不能,也会发现自己好像是在小小的一个点上转圈子,没有任何进展,看不见希望。人们这一类的亲身经历,是《西游记》此一想象得以开展的基础,但这一想象的真正根据,是“喜爱窍门”这一人类的本性。不掌握窍门,我们只能白费力气。孙悟空固然是神通广大,但没有掌握“跳出如来佛手掌心”的窍门。

§佛教史上有这样的传说:菩提达摩练习禅定,在石壁前端坐十年,结果,他的影子深深地嵌进了石壁之中。

这是想象的产物。所谓影子深深嵌进石壁之中,其实意味着石壁缺损了一部分,意味着石壁遭受了某种损失——这有导致坍塌的危险。但让石壁遭受损失的,与其说是影子,不如说是没有阳光的照耀。影子意味着阳光的被遮蔽。总之,连石壁也需要得到阳光的照耀。“喜爱太阳”是这一佛教传说的灵魂。

§《山海经》记载“夸父逐日”故事,夸父追赶太阳,而且果真追赶上了,这时候,夸父感觉焦渴难忍,只好返回地球去找水喝,但我以为真实的原因是:夸父不需要再追赶太阳了,他的目标实现了,也就是说,他再也没有什么目标了。

夸父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象征:必须有追赶的目标,否则就会死于饥渴。

我们的文化极度强调学习,学习的实质,是把创造的任务交给别人,然后去追赶这个人。

§神话里的玉皇大帝,显得窝窝囊囊,连夫人都只有王母娘娘这么一个老太太。这真是太寒酸,不像是天上的“老大”。另外,这位玉皇大帝只有七个女儿,没有儿子来继承王位,父传子、子传孙的美梦也就做不下去了,或许,对于玉皇大帝来说,父传子、子传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美梦。这样的一个玉皇大帝,让人想起春秋时期大权旁落的周天子。

“孙悟空大闹天宫”中的那个天国世界,就像是春秋时代,其中的如来佛和观世音菩萨,像齐桓公和晋文公等春秋时期的实力派诸侯,威望都远在玉皇大帝之上。

春秋这一历史时期,在天宫神话创造者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庄子·逍遥游》一开篇就描写“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描写由“鲲”变化而来的“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庄子为什么会幻想出这些如此巨大的生命体?

我的猜测是:庄子对海和天的无比广大印象深刻,在海和天之中,一切已有的生命体都显得渺小不足道,与海和天不相配,海和天其实也就是空荡荡的。鲲、鹏作为幻想之物,是对世界之缺陷的某种弥补。

人类文明中有生殖器崇拜的种种痕迹,在印度神庙的某些雕像中,男性生殖器被触目惊心地夸大了。这与鲲、鹏似乎有某种内在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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