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维利里奥(Paul Virilio)是否可以被视为20世纪军事战略发展的一位关键人物呢?1932年出生于巴黎的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一生致力于军事战略和军事空间组织的研究,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对大西洋壁垒(Atlantic Wall)问题进行了一系列建筑学和摄影学的研究。大西洋壁垒位于法国西海岸,是“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在西线建造的一系列军事掩体,用来防止盟军登陆欧洲大陆。1963年,维利里奥与建筑学家巴朗(Claude Parent)一起成立“建筑原则”(Architecture Principe)小组,并发行同名刊物,一直到1968年,维利里奥都是此刊军事建筑方面的主要作者。1969年,他被任命为巴黎建筑设计专科学校教授,并于1975年出版了《地堡考古学》(Bunker Archeology)
这里所说的20世纪军事战略是指从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到科索沃战争(1998~1999)之间多种形式的军事战略,包括进攻思维(offensive thinking)、防御能力(defensive capabilities)、战略军事演习(strategic military exercises)和武装视野(armed vision)等。维利里奥认为从“一战”后,欧洲和美国的战争以一系列先进的战争武器(如机关枪、大炮、毒气、坦克、电话、无线电通信等军事领域的先进技术成果)为显著特点,并塑造了其文化和表征。机关枪和摄影相结合,在“一战”期间用于配合飞机作战,这是军事界和摄影界一项重要的先进技术,甚至对“一战”以后的军事和影视理论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些技术进步如空中勘测等已经树立了极高的军事权威,目前军方已把这些技术进一步发展为一项杀伤性(lethal)视觉技术,即军事间谍卫星和空间武器。因此,20世纪军事战略家和电影摄制者不得不承认,这些先进的战争技术与摄影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致命的相互依赖关系。维利里奥对20世纪军事战略的分析针对的正是战争中直接视觉(direct vision)的消失,以及以致命的声音和灯光秀来取代之前的肉搏战等现象。他试图在每个军事-电影话语领域都提倡直接视觉,并以此来对抗军工国家所全力研发的各种技术进步,这类技术把闭塞(obliteration)和知觉(perception)结合在一起。因此,维利里奥的20世纪军事战略是一种对直接视觉的辩护。
维利里奥关于战争与电影相结合的概念是他追求直接视觉的一种集中体现。战争与电影的结合是当代文化危机的一种症候:因为现代文化表露出一种人们对军事历史和武器、摄影及电影拍摄等问题的独特的技术性理解。当然,对维利里奥来说,对战争与电影结合的研究阐明了关于以前某项军事行动或某个电影的现存记载,并且让我们对当代军事战略家和电影导演的文化思想以及他们关于战争和武器的技术信仰进行批判分析,还让我们对从爱德华·斯泰肯(Edward Steichen)、塞缪尔·福勒(Samuel Fuller)到阿贝尔·冈斯(Abel Gance)和斯坦利·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k)等摄影师与电影制作人的电影历史进行批判分析。维利里奥著作的主要目的是让我们对战争与电影的结合史、建筑以及流行文化进行更深刻的思考,并对我们所说的“19世纪的军事战略和观看方式”加以批判,即维利里奥的著作是对克劳塞维茨式(Clausewitz-styled)的军事战略的一种批判性分析,认为后者已不能解释20世纪的军事观看方式,原因是其太过“物质性”
维利里奥对知觉的后勤学这一概念表现近于痴迷的兴趣,尤其是在他的《战争与电影》中,这个话题对于现代主义者的视觉文化(如赫胥黎在1943年《观看的艺术》中所定义的)是一个重要发展。
本雅明对当代批评、军事、电影、文化理论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激励了20世纪整个欧洲和美国的“后现代”理论家。后现代理论家如鲍德里亚吸收了本雅明的理论,鲍德里亚对知觉的后勤学做出的阐释(例如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对“触觉与数字”的解释)吸收了本雅明1936年《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的思想,该论文的内容是关于电影“技术机器”的“测试功能”的。鲍德里亚写道:“思考是不可能的,因为意象被分割成一系列连续的感知片段和刺激(物),人们对这些刺激的反应只能是一个瞬时的‘是’或者‘不是’,亦即人们的反应时间极度地缩短了。电影不再允许你思考它,它直接质问你。”
对赫胥黎和本雅明来说,知觉的后勤学和现代感知技术(如电影摄影机和其他形式的眼镜)构成了间接的视觉设备,谈到这一点,赫胥黎比本雅明更活跃,他在1943年《观看的艺术》中写道,在讨论贝茨博士的“改善视力的技术时,他讲到自己在16岁时患上了严重的点状角膜炎,这影响了他的眼角膜,致使他在18个月里几乎完全看不清东西,此事对他的视力造成了永久性伤害”。依靠强大的眼镜,赫胥黎的视力才有所改善,不过读书时依然感觉吃力。然而,赫胥黎怀疑医学界关于视力障碍的哲学使命,即利用眼镜帮助人类看清东西。赫胥黎认为当时最新的关于视力缺陷的治疗方案的理念有问题。他认为“目前的某些治疗方法是非常错误的”,在这些方案中人们认为“视觉器官的缺陷是不可治愈的,只能通过机械手段来缓和症状”(Huxley,The Art of Seeing,pp.1-2)。
同样,维利里奥也认为,知觉后勤学与现代感知技术能够控制可能引发问题的间接视觉设备,这些视觉设备是第一批被军事化的、具有强烈杀伤力的机器,这些机器预示了军队“在捕捉目标方面的巨变及军事行动的日益失真感(de-realization)”(Virilio,War and Cinema,p.1)。维利里奥关于20世纪军事战略的描述强调武装的、具有破坏性的、技术化的间接视觉设备的角色:“一战”后在战事的工业化中,对事件的表征超过了对事实的呈现;换言之,影像开始取代实体,以同样的方式,速度开始取代空间。事实上,维利里奥认为,这种形势最终将引发“战略性解读与政治性解读之间的冲突”,同时,“无线电和雷达成为画面中不可或缺的元素”(p.1)。在定义军事化的间接视觉设备时,维利里奥对20世纪军事战略的理解揭示了“一个真正的知觉的后勤学”,在其中,“影像供应”相当于“弹药供应”,“一战”中的战斗机器与摄像机形成了“一种新的武器系统”(p.1)。
维利里奥关于战争与电影的著作影响深远,而且志在挑战克劳塞维茨的著作。《沙漠屏幕:光速战争》(Desert Screen:War at the Speed of Light)是维利里奥关于海湾战争文章的总汇,海湾战争是最后一场工业战争,同时也是第一场后现代信息战,对维利里奥来说,这场战争证明了克劳塞维茨关于战争的著作已经过时。
即使如此,维利里奥仍然认为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著作可以为思考未来的无形战争(the immaterial wars)提供灵感,他认为对“极端逻辑”的批判性分析已经触及了它“最糟糕的一面”。
但是,维利里奥对中国古代著名的军事理论家孙武充满敬仰之情,因为孙武不仅批判性地分析了军事战略及观看方式,还批判性地分析了战争与电影的结合。孙武的古典军事著作《孙子兵法》在没有现代先进军事技术的情况下,真正描述了军事战略和观看方式。20世纪的战争在表面看来无休无止,并且越来越趋于无形,在这样的“紧急状态”下,《孙子兵法》中著名的军事格言“兵贵神速”“夫兵者不祥之器”,支持了维利里奥的批判思想,而克劳塞维茨19世纪的军事战略及观看方式不能对20世纪战争作出完美阐释。
(他的概念)是一个后克劳塞维茨概念,因为孙武对战争问题采取一种灵活的态度,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博大的深度思维方式。例如,中国人常常把权力比作水,因为水是不能被阻断的。因此中国人也不会把战争比作火,因为火是可以熄灭的。但是今天的战争如何呢?在古代,战争中会有对阵的双方。一方若败,一方则胜。古代的战争是有规则可言的。胜利或失败都是战争的一个必然的结果,只要你参加战争,就要么是胜利的一方,要么是失败的一方。但是,现在的战争中没有胜利者,每个人都是输家,没有一个最终的结果。这就是孙武的著作至今仍然适用的原因(Armitage,Virilio Live,p.188)。
对维利里奥来说,孙武的军事战略和观看方式所体现的后克劳维尼茨思想突破了2000多年的军事技术进步的局限性。因此,孙武的古典军事战略不带有技术决定论、终极军事征服或政治征服的色彩,而是向我们传递出未来战争的流动性及灵活性。人类战争的未来与克劳塞维茨的关于道德与物理元素之间冲突发展的辩证理论无关,也与他认为的战争是政治的另一种延续的演绎无关,相反,它与一种古老的方法论息息相关,这种方法论说明战争与电影的结合是一种一贯的军事化信息流。对维利里奥来说,未来战争与电影的结合已经很少关乎19世纪军事战略及观看方式的不足,而更多地关注战争中直接视觉的意义以及军事溃败或胜利的意义,后者并不是作为受到法律制约或确定无疑的东西,而是作为一种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无休止和灾难性的事件。
维利里奥作为20世纪军事战略发展领域中一位重量级人物是显而易见的,同样重要的结论还有对他来说,批评、军事和电影价值的关键标志就是他对景象机的发现。维利里奥并不认为对机关枪与摄影机结合的研究(主要研究“一战”以后的飞行机)优于对20世纪军事战略本身的研究,相反,他在《战争与电影》中对机关枪与摄影机结合的研究最终表明:“二战”后,军队拓展了“全球视野战略”和各种“间谍卫星、无人机以及视航导弹”,同时也构建了“一种新型的总司令部”(Virilio,War and Cinema,p.1)。当然,在19世纪的战争中,在摄影技术或电影发明以前,这种景象机是不存在的,然而,在20世纪的战争中,我们开始明白:间谍卫星、无人机、视航导弹以及一种新型的司令部都是在对“电子化战争的中央直接管理处”幻想的基础上建立的。而“电子化战争的中央直接管理处”,例如所谓的“3Ci”——控制,指挥,通信,情报(control,command,communi-cation,intelligence)——将被每一个大国拥有。通过“3Ci”,视觉机器可以将实况时间下的战区情况反映给我们,我们将离不开视觉机器(pp.1-2)。“二战”后全球视野的军事战略的存在有助于我们区分19世纪与20世纪军事战略及观看方式的不同。然而,对维利里奥来说,同样重要的是:
除了军队的“摄影部”负责对平民进行宣传,还有“影像军事部”负责把对一场战争中战术的再现和战略的再现整体地提供给战士,提供给坦克驾驶员以及战斗机飞行员,特别是提供给负责兵力部署的高级指挥官(Virilio,War and Cinema,p.2)。
因此,如果不考虑在现代战争中越来越多的图像应用于后勤学及拟像的再现,机关枪与摄影机的结合以及20世纪军事战略均不可完全被人们理解。然而,对机关枪与摄影机的结合及20世纪军事战略的研究,最终把我们导向的不是武装任务,而是1945年以后核威慑这一激进的转变。尽管20世纪末有裁军计划,但核威慑这一激进的转变即使现在对我们所有人也意味着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尽管如此,维利里奥在他的《战争与电影》《沙漠屏幕》及《欺骗战略》中,批判性地指出我们正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中,至少在他看来,所有先进军事技术的理念都是存在问题的。到科索沃战争爆发时,随着配备高像素摄像机的巡航导弹在伊拉克战争中投入使用,维利里奥的军事知觉后勤学在哲学上、军事上以及电影方面都比以前更具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