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民众文学”和“底层叙事”两者的发生背景同中存异,我们可以先看一下民众文学的发生。首先,韩国从1961年开始实行了三个五年计划,促进了社会城市化和产业化的飞速发展,1960年韩国的GNP增长率为2.3%,1976年GNP的增长率已经飞跃到15%,这为后来韩国跻身“亚洲四小龙”与创造“汉江奇迹”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与此同时,这种经济成就是建立在底层民众付出巨大代价之上的。例如:超长的劳动时间和超强的劳动强度、低廉的工资、严重的职业病、造成终生残疾的工伤、长年的背井离乡等,这些问题曾处处困扰着韩国社会。民众文学形成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它集中体现了这些问题。可以说,反映底层民生这一点和中国的“底层叙事”几乎是不约而同的。
其次,1960年发生了韩国近代史上最为重要的“4·19”革命,1960年在韩国总统大选之际,国民们示威声讨李承晚总统的选举舞弊行为,特别是4月19日,以韩国学生为先锋的示威游行队伍示威时,发生了流血事件。这一事件激怒了整个国民,4月25日国民举行巨大规模的示威,李承晚不久后宣布选举无效,辞职下台,“4·19”民众民主运动胜利。“4·19”革命的胜利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知识分子的民主意识,在韩国文坛中,有“4·19一代”作家的说法。这一批作家大部分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4·19”革命发生在他们青少年时代,他们中有不少人跟着大人亲临“4·19”现场,亲自经历了政府从镇压到妥协的全过程。他们目睹六七十年代韩国底层民众所付出的艰辛代价,有的甚至在工地、工厂、农村体验过当时底层的苦难。从而,日益严重的劳资矛盾、财富的严重倾斜、穷人生活的恶性循环等社会问题不得不进入这些作家、诗人、评论家们的视野之中。因此,在他们的文学中民众成为历史的主体,他们的文学带着浓厚的政治与现实色彩,“4·19一代”作家可以说决定了当今韩国文学的特征。
最后,当时朴正熙政权实行的是军事独裁政策,政治上彻底封杀“赤匪”们的相关舆论,强化反共意识形态的普及,对社会舆论控制十分严格。在当时世界两大阵营冷战的格局下,最为敏感的字眼是社会主义,朴政府对国内的社会主义地下运动实行十分残酷的镇压政策。而南辕北辙的是,这种强压政策恰恰促使了韩国大批先进人士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向往与憧憬。所以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实际上不少的年轻文人们一直在地下活动,通过不定期刊物、地下出版社的系列图书等方式传播着左翼色彩文学。70年代末朴正熙政权刚结束,韩国人文学界就针对社会底层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例如:1979年,韩国代表性进步杂志《文学与知性》为纪念创刊9周年,以“产业社会与文化”为题目邀请文史哲以及艺术等各方面专家学者举行了大型讨论会;与之并驾齐驱的《创作与批评》在1978年到1979年两年间举行了5次较大型讨论会,内容大多是围绕产业化带来的社会变化。同时,出自当时年轻作家笔下的民众文学作品被群众传阅熟知。例如:作家赵世熙的《矮子射上去的小球》从1976年第一次印刷起就保持了畅销书的纪录,到2007年为止已经印刷了228次,销售量共计突破了100万本。打工诗人朴劳解的《劳动的黎明》等诗歌也在底层民众中广泛传阅。特别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工人民主运动热情高涨,文学传播的方式也更为多样,例如街头诗朗诵、工会会报、会歌、壁报等,不少评论家提出应该打破精英文学的霸权,囊括各种文学形式的民众文学带动了新文学评价标准的提出。
从上述分析中也可看出,底层叙事和民众文学的发生都与飞速的产业化带给社会的弊端有着密切关系,底层叙事可以解读为中国作家们对中国现实问题的写照。但同时,它的发生又离不开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语境,有着自己的国度特征。首先,进入90年代后,中国的文学已经渐具有一种“商业”性格。文学写作受到商业效益的牵制,真正的情怀逐渐萎缩。而同时80年代末经历了政治风波后的年轻文人们陷入了沉默状态,人文精神日趋枯萎。因此,1993~1995年中国学界掀起了众所周知的对人文精神的反思。
在比较“民众文学”和“底层文学”的概念之前,本书有必要先澄清一下几个不可避免提及的重要概念,即“底层”、“底层文学”、“民众”、“农民工”、“流浪民”等术语。先来探讨一下“民众”和“底层”的概念。可以说这两个词语是同义二语。“民众”一词用汉语表达的时候不仅欠通顺,同时也失去了韩国“民众”原有的意义。“底层”一词用韩国语表达的时候也同样如此。所以,本书在单独论证个别作品或两国各自的情况时需要区别使用“民众”和“底层”。但在共同论证两国情况时,兼顾汉语的习惯,使用一个能够同时反映两国情况的“底层民众”一词。“流浪民”是韩语直译而来的一词,它是指进城务工的韩国农民,所以和中国的“农民工”概念所指的实体十分相似。本书在共同论证这个群体的时候,将中国的“农民工”和韩国的“流浪民”都称为“农民工”。
我们先看一下“底层”的概念。词典上对“底层”的诠释为“社会、组织等最低阶层”。
我的祖先从芦棚中走出,走进工厂、码头、澡堂……黄昏的时候,他们带着一天的疲劳和一天的屈辱,醉眼蒙眬地坐在小酒馆里,大声地说着粗话,唱着家乡小调。他们朝地上吐痰,开着很伤大雅的玩笑。然后歪歪倒倒地走出酒店……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描写的“底层”和民众文学代表作《客地》《矮子射上去的小球》等作品中所描写的“民众”情形,惊人地相似。例如:《客地》中中篇小说《客地》描写的是一群民工们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情形。
韩东挠了挠腋窝儿,把灯芯向上拨了拨,然后脱下上衣。张氏咂着舌头,韩东却仍然毫不在意地埋头抓着虱子。他们又细又长的影子在报纸糊的墙上晃着,使整个房间显得更加窄小了。一号房间传来许多人扯着嗓子唱流行歌的声音。(中略)穆氏朝脚趾缝儿里吐了吐唾沫,把脚放在被子上面搓了搓站起来……
可见,两国文学界所理解的“底层”和“民众”概念,尽管没有被明确地界定出来,但指代的情形和群体是十分接近的。一方面,“底层”在中国文学界被使用,是受到了葛兰西的《狱中札记》和斯皮瓦克的《属下能说话吗?》(Can the Subaltern Speak?)的影响。中国评论家刘旭在和最初提出底层概念的评论家蔡翔的对话中曾经这样说过:
“底层”一词源于葛兰西,在曹雷雨等译的《狱中札记》中,此词被翻译成“下层阶级”、“下层集团”。但是葛兰西的底层理论实际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他通过论述底层在各种统治中的作用而论及底层在自己的政党领导下取得“霸权”的问题。就是说,葛兰西的“底层”首先是作为一种革命力量存在的,而底层的其他方面是被置后的。
从上文中可以看出,中国学界所使用的“底层”这一术语,其源头很大程度上来自葛兰西的《狱中札记》。然而,重要的是“底层”这个词在中国评论界实际使用和讨论的过程中,又被赋予了一层中国特色的含义。刘旭对蔡翔的访谈中曾对该术语的使用做过这样的讨论:
“底层”一词在1990年代初出现在中国并进入了学术界,它意味着一种不平等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的注意,但是,这种注意多是从上而下的单方面“关怀”,底层只是“被说”,他们的真正需要却被忽视或掩盖了。印度底层研究开始较早,特别是以古哈为代表的历史学研究成果卓著,对世界底层研究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略)现在我们面临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处理知识分子特别是底层研究者的实际生活和地位与底层之间的巨大差距?这种差距一方面造成对底层生活的隔膜,不可能真正地去体验底层的真实生活;另一方面又会造成无意识中对底层的轻视。
从刘旭的话中可以看出,“底层”这一术语的使用尽管受到葛兰西的《狱中札记》、斯皮瓦克的《属下能说话吗?》、印度的底层研究的影响,但在其被讨论的过程中,已经和国外学术界中的“底层”概念大不相同了。中国学界更关注在过去社会主义平等经验比照下、对当今不平等社会结构投射的概念。这个概念指的是在物质上、文化上、权力上被排挤到社会边缘的社会底层人民。在这种语境下,对“底层”的理论性整理和印度展开的“subaltern”研究更接近。刘旭将“底层”研究的源头分为三类:
刘旭:国外有三种表现底层的方法,一个是印度的从1980年代开始的底层研究,他们从研究底层是什么到研究底层是如何被表述的,他们现在致力于从官方的历史资料、作家的作品等文本中发现底层如何被表述又如何被扭曲的。第二个是斯皮瓦克,她也是印度人,她在《属下能说话吗?》一文中对福柯、德勒兹等哲学家对弱势的忽视进行了批判,然后提出了自己的“代言”观:知识分子不必以代言人自居,能够真实地描述下层的生活足够了。第三个是保罗·弗莱雷的《被压迫者的教育学》中提出了知识分子深入底层进行“平等”教育的观点,并进行一系列的实践,试图以此消除压迫的复制,实现一个真正平等的社会,从而也实现被压迫者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愿望。
蔡翔:他们说得都很好。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无论哪一种方法,哪一种立场,都面临一个重新进入底层的问题,你不能自己想象出一个底层,一个“学术”化的底层,仅仅成为一种研究。
由此看来,中国评论界所使用的“底层”一语可以从这样几个层面去考察。一是从葛兰西和斯皮瓦克的著作中引用而来的,也就是说是“subaltern”一词的汉译语。二是在使用过程中本土化的含义,指代的是中国不平等社会结构下的受害者们。这个概念除了其涵盖的意义之外,它的提出本身也是知识分子们对自身立场、和底层民众的关系、文学的意义等进行学术反思的一次良机,从这一点上来讲它所具有的四项改革意义非同小可。此外,我们还看到“底层”一词在文学评论中使用的时候,经常是和“左翼”传统文学以及传统写实文学中体现的“人民性”概念相关而论的。陈晓明先生在其文章《“人民性”与美学的脱身术》中曾经对“人民性”概念做过解释。这个概念是俄罗斯文学评论家Belinsky所定义的概念。它反映了部分诗人对现实的关心。它主要在回到民间吸收艺术营养进行现实批判并关注苦难这层意义上使用。但实际上中国一部分“底层叙事”作品中,“底层”作为一种美学战略而被使用,这也是不能正常表现“人民性”的。所以,在陈晓明先生的这篇文章中,他主张“底层文学”的方向应该回到“五四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中去。但是,与此不同的是,作家刘继明和评论家旷新年及李云雷等主张,新文学充分反映了“人民性”,因此和80年代之后的文学截然不同。
此外,还要强调的是,“底层文学”和“打工文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评论家李云雷曾在和作家曹征路的对话中如此问过:“您认为打工者们创作的打工文学和知识分子们创作的底层文学有什么异同点?哪一点能够互相学习呢?”
“民众文学”的定义取决于如何理解“民众”这个词。众所周知,“民众文学”虽然是一个文学性的概念,但“民众”却是一个社会学性的概念。当时,社会学学者们针对“民众”这一概念曾各抒己见。其中,朴玄采先生和徐宽模教授的论点比较有代表性。朴先生的论述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民众以工人阶级为基本成员,农民、小商工者、城市贫民以及部分先进知识分子为主要成员。”
可见,“民众”这一概念在韩国首先包括工人、佃农等生产者阶层的人群,也包括城市底层的贫民,并视情况而定,有时候可以包含小资产阶级、进步知识分子、中农,甚至富农等,延伸为一个较为广泛的概念。事实上,如此涵盖广泛的“民众”概念,是一个为了动员更多的社会力量参与民众运动而使用的策略性概念。徐宽模教授在上文的最后一个部分中指出:“将广泛的中间势力们吸收到民众阵营,甚至使其中立化,都是十分艰难的课题,如果在这一点上不能成功,那么民众运动终究是不会成功的。”
从理论上讲,“民众”和“民众文学”这两个词源于韩国文学本身,“民众文学”继承了60年代末期起始、70年代热烈讨论的“民族文学”的精神。成民烨教授指出,“70年代的民族文学将飞速的现代化进程和维新体制
在“民众”和“底层”概念中,知识分子的立场问题是个关键。韩国学界在对“民众”的界定中,曾讨论过知识分子阶层究竟是否属于“民众”、知识分子的专业性是否应该发挥等问题。对此大致产生了两种见解:一是主张知识分子作为脱产特权的群体,只有在实践性运动中积极发挥其先导性作用(终归是暂时的)时,才可能获得“暂时”的存在理由。另外一种见解主张将民众化、民族性解放作为自己的课题,充分运用自己专业所长的知识分子们在发展民众文学方面是不可缺少的力量。
知识分子的立场问题在中国也同样是一个棘手的论题。“底层”概念的提出,实际上在很大意义上促使文学界知识分子们再次对自身和人民的关系进行了反思。当然,“民众文学”提及伊始也同样带来了一场反思讨论。例如,评论家金度渊在民众文学发生的初期就曾提到:
“(民众文学)的实体虽然是组成部分大众的民众,但它实际上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观念——我们不得不承认它是追求正确人生的知识分子们自我反省的影子。这正是民众这一概念的双重性。(略)真正的民众应该是植根于大众,知识分子通过该有的反思而形成的一种清醒的精神。”
“民众文学”和“底层叙事”这两个概念并不是固定的,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民众”和“底层”怎样界定。但无论是哪种界定都在指向一个社会问题:社会结构的不合理,悬殊的贫富差距,底层人民的生存之难。正是因此,这两个概念并非是从外国传入的文学思潮,它们都是从本土现实出发、对社会问题做出的文学回应。韩国评论家成民烨指出:“民众文学这个概念是在主体性实践中形成并成长的,是一个策略性的、相对性的概念,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先验性、绝对性概念。
底层文学和民众文学的发生并非偶然,都有其一定的成因蕴含前后。2004年《当代》登载了曹征路的中篇小说《那儿》。该小说的原题为《英特雄那儿》,即英文的international,国际共产主义的中文音译,《那儿》是评论界在讨论的过程中对小说题目的简称。这部小说描写了在90年代国企改革的过程中,一夜之间失去“铁饭碗”的工人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主人公为叙述者“我”的小舅,作为工人领导代表全厂工人的利益,想方设法,身先士卒,力求挽回局面,但最终还是竹篮打水,最关键的是他的奋斗失败也使他失去了工人阶级对他的信任。“小舅”最终绝望自杀。该小说字里行间充满了感情,对工人阶级无助无奈的描写常催人泪下。该小说发表后引起了互联网和社会的一系列争论。最初的争论发表在“左岸文学”和“乌有之乡”等网页上。这里集中登载了学者们的论文。“乌有之乡”还专门就《那儿》召开了座谈会。就一篇中篇小说自发地召开座谈会,这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在中国第一次发生的事情。之后,到2006年1月为止,《文艺理论与批评》《当代作家评论》《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等期刊也分别集中登载了有关《那儿》的文章。这期间,北京大学中文系和广东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还单独针对《那儿》召开了讨论会。无论是网页还是期刊、座谈会,都将《那儿》的写作和“底层”的状况联系起来,因此伴随着一系列的讨论,《那儿》也就成了近几年“底层文学”的开山之作。
在前面详述过,底层文学的发生和中国飞速产业化带来的弊端是分不开的,它反映了中国部分作家对中国社会问题的关注。但仅仅这一个理由是不足以推动底层文学登上历史舞台的,它的发生和中国政治制度的改革、文学史发展的历程不无关联。最重要的是,“底层文学”的出现和90年代以后中国文坛的情况关系密切。1992年中国市场经济体制施行后文学体制也迎来了新的改革,结果文学突然变成了“商业行为”。为了迎合当代读者们的阅读口味,文学素材也不得不由“遥远而乏味”的“社会”转向千姿百态的“个人”,众多作家的视线也由严肃沉重的“社会”逐渐转向轻松愉悦的“个人经验”。正如洪子诚先生所说,“个人”经验在文学中具有了新的特别的含义。它既意味着脱离80年代的集体性的政治化思想的独立姿态,也意味着在一个尚未定型(“转型”)的社会中,个人经验成为描述现实的主要参照。(略)个人写作化是90年代作家和批评家谈论较多的话题。
具体到文学上,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纯文学”就逐渐占据了文学界的主流,这一潮流的特征主要有:注重形式、技巧、叙述的探索与创新;回避对社会现实的直接描绘,而注重表达个人抽象的情绪与感受;注重对西方现代主义及最新“潮流”的模仿与学习。这一思潮对反拨此前文学的弊端具有历史性作用,对文学作品整体艺术性的提升具有重要意义,但这一思潮发展到后来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结果形式探索只成为一种貌似先锋的姿态,向西方学习也成了一种盲目的崇拜。2001年,李陀等人开始“反思纯文学”,希望文学能够在注重艺术性的同时,重新建立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在中国社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对“纯文学”的反思,是文学研究、理论界至今仍方兴未艾的话题,而“底层叙事”的兴起,则是创作界反思“纯文学”的具体表现,也是其合乎逻辑的展开。
从李云雷的上述陈述中可以看出,“底层叙事”可以视为对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占据文坛主流的“纯文学”的转换契机。与李氏意见相似,陈晓明先生在考察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现实主义传统的过程中,将“底层文学”的发生称为“现实主义精神的恢复”。他分析说中国当代文学受到意识形态的制约,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直面现实的能力,而“底层文学”正是与“五四”新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相通的支点。在对底层文学高度评价的同时,他还梳理了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流行的“先锋派”文学,及其以后的文学历程。其中,重点指出了两大流派的作家,一是用女性身体露骨地表现人性的“美女作家”;二是忠于现实的“晚生代”作家们。他对“晚生代”作家为了寻找文坛地位而做的迂回战略进行了分析:
在先锋派之后,在主流文学场域中领风骚的作家被命名为“晚生代”,他们继承了先锋派开启的传统,同时也改变了其方向。他们向着现实化的领域挺进,抹去了先锋派的形式主义特征。显然在艺术上这无疑是一种后撤,这种后撤从文学本身发展的历史来说,是一种退步,但在现实的表现上,他们呈现出一种崭新的经验,因为先锋派无力表现现实,现在他们面对当代变动的现实,把变动的价值观表现出来,就获得文学创新意义上的合法性。(略)但“晚生代”生不逢时,正当“晚生代”对人性欲望进行独一无二的书写时,遭遇到“身体写作”对人性的书写,使“晚生代”相形见绌。在中国消费社会猛然兴起的背景下,“晚生代”在文学上的对手不再是“先锋派”,而是所谓“美女作家”,面对这样的对手“晚生代”试图站在历史的前列已经底气不足,只有后撤,只有回到传统中,回到现代性的现实主义美学氛围中。这种文学上的人民性的强化,确实是经历着从文学本身的应对策略到意识形态的转变。
从李云雷与陈晓明先生的陈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底层文学”的发生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是转换文学方向的一个环节。无论它是出于美学选择还是生存战略,总的来说最终它既是对新时期文学诸如美女文学、先锋文学的解构,又是对“五四文学”现实主义精神的继承。
近几年来,小说界中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有曹征路、刘继明、罗伟章、胡学文等。较多关注和登载底层文学的评论和作品的期刊有《文艺理论与批评》《天涯》《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北京文学》《文学评论》等。
如果说中国的底层文学正式兴起于最近几年,那么韩国民众文学的发生则要向前追溯大约二三十年。它之所以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成为文坛和评论界的主题,与其相应的人文土壤相关。首先,1960年韩国发生了著名的“4·19”革命,这一事件中群众的街头示威给当时的总统李承晚造成了不可阻挡的压力,他被迫放弃操纵选举、继续连任的计划,宣布辞职。这是韩国近代史上民主运动的第一次胜利,也是一个划时代的重要历史事件。它在赋予现代韩国民众们强烈民主意识和自信心的同时,也为文学的成长步履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首先,最重要的是后来活跃于文坛的许多中坚作家们当时亲自参与了“4·19”运动,例如黄皙暎、金承钰、高银等。当时,他们大部分是青少年,正是形成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重要时期。他们目睹了“4·19”运动中同胞的流血和最终胜利的欢呼,难免在他们年少的心灵中萌发民主意识、同胞的连带意识等。在韩国文学史上,所谓“4·19一代”就是指的这批作家。20世纪整个六七十年代,他们目睹了飞速产业化和朴正熙军政下韩国底层民众背井离乡、终生职业病、居无定所、入不敷出的一幕幕。许多人也直接参与到民众生活当中,下乡、工地、工厂,与民众一体。这些作家通过自身经验、亲身体会获得文学精神,因此这批作家的文风贴近韩国社会,关注韩国现实。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益深化的劳资矛盾、悬殊的贫富差距等各种社会问题成了“4·19一代”作家的关注对象,这成为“民众文学”发生的先决条件。
朝鲜战争结束后,世界东西两大阵营的对垒不仅没有消除,意识形态的对峙变本加厉,对对方阵营列国的丑化和对自身的赞扬集中表现在韩半岛的两个国家中。朴政熙执政时期,在加大宣传资本主义阵营优越的同时,对本国内社会主义活动进行严密封锁。韩国民众在这一时期是意识形态战争的典型受害者。1948年著名的济州岛“4·3”事件便是这一意识形态对立造成的悲剧。而十分反讽的是,正是对社会主义思想的封锁和对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丑化才更加激发了部分青年对社会主义的美好憧憬。由此,当时部分知识分子反资本主义、反军事专政的情绪更加强烈了。成民烨先生曾回顾说:“70年代的民族文学将飞速的现代化进程和维新体制的成立视为贱民资本主义独裁政治体制,并尝试和批判克服这种体制的民主化运动结合起来。”
到了70年代末,部分知识分子在当时两大进步季刊《文学与知性》《创作与批评》上针对现实与文学(文化)的关系展开了集中讨论。例如:1979年《文学与知性》发行了创刊9周年纪念号,并以“产业社会和文化”为题目展开了一场大的讨论会。会议受到各界学者的关注,包括文学、史学、神学、哲学、法学、社会学、艺术等各个领域的研究者,他们针对产业社会的问题和价值观的变化从各个角度展开了讨论。